周沉同在看台,居高临下,将吟风稍纵即逝的雀跃看得分明。
他朝着吟风,不动声色地点头。
未料这般容易就得到周沉首肯,吟风当即向晏公子表示,“我当然愿意。只是……”
她心虚地看向周边灶台尚在忙碌的名厨,不期然地和几道愤恨不甘的视线撞到一起,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吟风挑选的鱼虾都是易熟的食材,再加上她从构思时特意留出时间来找陈娘子,尽量选择了步骤简洁快速的做法。
她这回算是占了先机,对其他还没被晏公子品鉴的名厨实是不公。
在座的都是同行,吟风也不想就这么全部得罪个遍。
她拱手道:“晏公子的定亲宴我当然想出一份力,只是我拿手的菜也就这两道。恐怕会让晏公子失望了……”
晏公子也是个玲珑心思,立即明白了吟风的心意,刻意打压道:“这两道菜新奇有余,火候的确稍有不足。你年纪尚轻,恐怕挑不起定亲宴的大梁,还需一位经验老道的主持宴会。”
那根被无形间拉紧的弦,这才松活了些。
家丁随即扯着嗓子喊道:“比赛继续——”
吟风两道菜皆已做完,被晏公子邀上看台闲谈。
只是没聊了两句,家丁就有新做好的菜品呈上,晏公子忙于试菜,也便没空理会吟风。
晏公子从放她进入晏府参加选聘会到再到试菜,一言一行都温文尔雅,身上竟真的没有丝毫纨绔的影子。
只是从得知陈娘子失踪,吟风便忍不住地往坏处想……
刚刚在一丛胭脂粉气里嗅到血腥味,免不了会往强抢妇女这种事情上猜想。
吟风一点点挪动位置,靠近看台另一侧的周沉,低声问道:“周少尹,你知道晏公子的为人如何吗?他是不是那种……好色的登徒子?”
周沉未答,缓缓侧目过来。
正是四目相对的时候。
忽地,不知是哪个上菜的家丁,为了不弄乱精致的雕花摆盘刻意走慢了几步,却未注意到脚下铺着的软垫。
木制的厚重餐盘砸在吟风肩上,顺着这股力,她险些栽进周沉怀中,幸好另一侧肩被周沉的手臂稳稳撑住。
他们的四目相对,越发近了。
吟风这才清晰地看见,周沉眼下的青影,和他眼白掺着的浑浊血丝。离得近了,她也将周沉藏在眼底的怒火彻底辨认出来。
他还在生气,自己与孙亮的擅自行动吗?
吟风既心虚又紧张,不自觉咬住了唇角,因犯错而起的羞红也在脸颊洇开。
周沉还是第一次被一名女子直勾勾地盯着。
与暴虐恣睢的冷血杀手对视,他都不曾闪躲。而此时,吟风脸颊微红,朱唇轻咬,漆黑澄澈的眸子中倒映地尽是他自己。
周沉竟无法控制地晃动起眼睫。
第35章 晏家秘辛
35 晏家秘辛
周沉堪堪避过眼神, 搀扶起了那名摔落在地的家丁。
满盘雕花已被彻底损毁,唯有盘子中央的炙肉尚且完整,并不影响赏味。
只是那献菜的厨师却不愿意妥协, 朝这名家丁厉声责问起来。
晏公子只好暂停了试菜,一边安抚献菜厨师, 一边仔细检查了家丁腿上的摔伤。
甚至替办砸事情的家丁恳切道了歉。
大梁的世道里, 卖身为奴籍的家丁低贱到连牲畜都不如。被主人家活活打死, 官府也无权干涉。
即使是出了重大失误, 晏公子仍旧选择照顾家丁、替他致歉, 是真的把家丁当“人”来看待, 甚至是当做家人看待。
献菜厨师见晏公子已亲口表达歉意,不好再追究下去。
一挥袖,闷头又去雕花了。
吟风目睹这场争吵,自觉方才问周沉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晏公子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敦厚,不像是假装出来的, 更并不像是强抢民女的宵小之辈。
闹剧结束, 周沉敛下眼睫。
此时, 他才低声反问吟风:“你连晏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还敢独自涉入险境?”
半忧半嗔的心绪,到了嘴边又好似只剩下了责怪。
吟风讪笑着, 将头转向了别处,“不是还有孙捕快在嘛……”
不提也罢,一提起孙亮,周沉的怨怒就更掩盖不住了。
他道, “你只是嗅觉比常人好了些, 你手上的力气可有比别人强上分毫?若是……”
周沉喉头一哽, 无法再说下去。
吟风支支吾吾, 在心里推演起说辞。
陈娘子当然是要救的,孙亮为了救人利用自己的嗅觉,也是无可厚非。只是他们的确想得过于简单,冒冒失失就闯进晏府。
若不是周沉和赵士谦赶到,帮忙遮掩,恐怕早就露馅了。
吟风苦恼着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说辞,恰好此时,赵士谦急匆匆赶来,朝看台上的周沉颔首示意。
想来他们已经在西苑寻到陈娘子的下落。
晏公子也注意到了赵士谦,他起身笑迎,“赵兄怎么才来?我尝了几道菜,都不分高下。正想请赵兄一同裁决呢……”
赵士谦没有犹疑,打断晏公子的话:“恕我无礼。方才为找寻失物,误入贵府西苑,竟撞见一女子身受胁迫,被缚于柴房之内。不知晏兄可知晓此事?”
晏公子脸上登时惊云色变。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对赵士谦陈述之事竟没有一丝质疑,当即抽身离去,跌跌撞撞着往西苑跑去。
待一行人赶到西苑柴房时,孙亮偷偷潜入的行踪也早已被发现。
一名浓妆贵妇半倚在红漆柱下,遥遥指挥着手下家丁对孙亮和陈娘子挥鞭执棍。
嵌着尖刺的铁鞭打下,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即使如此,孙亮仍咬牙张开手臂,誓要护陈娘子周全。
贵妇人眼里似笑非笑,翘着兰指以香帕遮去血腥。
晏公子冲在最前,眼见着铁鞭接连抽下,脑中空白,全然不顾后果,以血肉之躯替孙亮挡下一鞭。
他非习武之人,一鞭下去就已动弹不得。
贵妇人于震惊中看清晏公子的模样,登时朝失手的家丁怒吼起来:“你竟敢打我儿子!”
说着,家丁手中的铁鞭就被贵妇人一把夺过,她气极,铁鞭即将落在那无辜家丁身上。
“姨娘!”
电光火石间,晏公子用尽全力抓住贵妇衣袖,哽咽道,“是姨娘你下令挥鞭的,是姨娘你要打我啊!”
被晏公子护着的家丁跪伏在地,浑身颤抖,裤子连同地面悄然濡湿了一片。
贵妇人双目睖睁着听完晏公子的话。
她怒极反笑,神态疯癫失常:“你刚刚叫我什么?”
晏公子眼含热泪,坚定道:“姨娘。”
“我才是你亲娘!我怀胎十月生下你,你怎么敢叫我姨娘!”
说到此处,贵妇人已然歇斯底里起来,浓妆掩盖的疲老之态显露无疑,发髻上的珠钗步摇更是乱作一团,似是衰败已久的枯花。
晏公子不愿退让分毫,一字一顿:“要想我还认您做亲娘,就放过他们二人,放过这名家丁!”
妇人紧攥铁鞭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她仰天而去,戚戚哀鸣自喉间停顿。
她不再疯笑,也不再惨叫,只摇摇晃晃地走远,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我放过他们……放过他们……”
直至身影消失,妇人目视脚下寂寂荒芜,喃喃着:“我放过他们,可谁来放过我……”
*
晏公子的选聘会终究是没能举行到最后,众人只看到晏公子急匆匆地去了趟西苑。没一会儿,就拖着一身血色回来,身后还跟了两名更惨不忍睹的伤者。
事关家族秘辛,晏府上下只能遮遮掩掩着将人都请了出去。
一头是送名厨们走,另一头当然是请郎中们来。
抬到榻上时,孙亮已然痛得意识模糊。
险些错把前来医治的郎中看作行刑之人,恶狗似得扑了好远。还是陈娘子艰难出声,才让孙亮的拳头缓慢松开。
但陈娘子也好不到哪去,她被囚晏府的这两天,不吃不喝不睡,只靠一口气吊着,已经到了极限。
眼见着孙亮放松下来配合医治,陈娘子喝过汤药,也慢慢昏睡过去。
晏公子的伤算是最轻的。郎中们包扎得及时,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很快便能支撑着下地。
他缓缓走到周沉跟前,忍着后背的痛楚向周沉行礼:“赵兄的朋友,又姓周,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京兆府周少尹吧?”
周沉扶起他,“是我。”
晏公子面色苍白,说话也有气无力:“我……我娘她,一时糊涂才犯下这些错。”
隔着屏风,孙亮将晏公子的开脱之意听得一清二楚,他怒不可遏,“欺人太甚!你们不得好死!”
郎中好不容易止住他伤口的血,这会又崩裂了,纱布都不够用了。赵士谦见状连忙上前劝慰,“你别着急,这不是还有我跟周沉……”
孙亮歇了没有半口气,目光又锁在了赵士谦身上。
他猛地一啐,怒道:“赵司法,你怎能跟这种人当朋友!眼瞎了吗?你要敢为他说话,我孙亮死也不放过你……”
赵士谦彻底沦为孙亮的活靶子,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都朝他袭来。
孙亮压根不听劝,半晌,赵士谦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躲到周沉身旁,看向同样神情复杂的晏公子,“究竟发生何事?贵府夫人好端端地,为何要劫质女子?”
晏公子怔然摇头,“我娘虽行为不端,但绝不会犯劫质之罪。你们要找的姑娘,怕是已经卖身进了晏府……”
“你胡说什么!”孙亮忍着伤口滋血的剧痛,吼道:“陈娘子前几日还在西市卖云吞呢!放着好好的食铺老板不做,做你家女奴,受这般□□?”
晏公子咬着牙,下了决心:“此事,得从我父亲替我议亲开始说起。”
“我本是由妾室所生的庶子,我主母再生下嫡姐之后,便一直无所出。父亲将我养在主母身边,外人误会我是嫡子时,父亲也不愿多做解释。”
晏公子满眼茫然:“等我到了议亲年纪,父亲动了念头要将我记到主母名下,做嫡子,写进族谱正统。好让我也风风光光娶个雍州城的高门嫡女。”
“父亲的做法彻底激怒了我娘,我本该是她唯一的依靠,却成了她为别人做的嫁衣……我娘彻底入了魔障,总想着买个年轻女奴献给父亲,等生下一儿半女再过继到自己名下。”
吟风听着晏公子的话,又忆起西苑的情景。
陈娘子竟是被那妇人买来献给自己的丈夫的……吟风汗毛倒竖,皱着眉头不忍去听。
晏公子朝向周沉,又是一拜,“先前她已经买过三个女奴了,我虽劝慰过,但并不起效。还请少尹明鉴,我娘再胆大妄为,也不可能劫质良家女子啊!”
晏公子声泪俱下,绝无撒谎的可能。
只是口说无凭的道理晏公子也明白,他起誓完,当即就吩咐了身边的小厮去西苑找管事嬷嬷找陈娘子的卖身契。
事关晏府清白,小厮跑得飞快。没过一会,小厮便手拿一纸契约,呈给了周沉。
照契约所言,典卖陈娘子的就是她的亲生父亲,指印、署名俱在,无可抵赖。
且陈娘子这契约,因是注明了需怀胎十月后将所生育之子女归还晏家,契金也比大多卖身契高出一些。
也就是说,陈娘子此时此刻,的确是晏府的家奴。
孙亮再是难以置信,也已经吐不出任何话来。
卖身为奴便是同主人家签了生死契,无论如何谩骂殴打,官府都没有插手的道理。
孙亮颓然,愣愣看着身边尚在昏睡的陈娘子。
即使喝过安神汤药,她的睡容也并不安详,似是在梦中也忍受着煎熬。
陈娘子家世可怜,父母年迈,兄长患有腿疾,一家人都指望着她一个弱女子。她愣是一声不吭地抗下,靠着一块胡饼、一碗云吞,在西市的美味云集中生生撕出一道口子。
不仅养活了家人,还越过越红火起来。
可她珍重的至亲却为了一笔卖身钱,就狠心将她送入虎口,断送她的一生。
周沉阅过契书,“晏公子想如何解决此事?”
晏公子长身而立,虽似修竹,却也只是一支经不住风浪的弱枝。
眼前的他,早就被狂风骤雨打乱了矜持,全无方才待客时的温文尔雅,徒剩了满心执拗。
他看着周沉,漆黑的瞳子黯淡无光,“卖身契我不会还给你们,晏家管束家奴,本就无错。”
第36章 毁契
此话一出, 满堂寂寂。
埋首侍奉在侧的家奴们也都默然着竖起耳朵。
晏公子待他们一向亲厚,若是碰上卖身缘由有异议,他也定会差人帮着处理好家事, 若是也好心无旁骛地在晏府侍奉。
像陈娘子这般被黑心肠父母强行卖入奴籍的,晏公子大多会销了卖身契, 让她在自家商铺或是庄户里找个能糊口的活计, 户籍仍能算作是良民。
可眼下, 晏公子明显是铁了心肠, 不愿意销掉陈娘子的奴籍。
即使尚有冤屈, 但卖身契被人握在手中, 陈娘子就是奴籍。以奴告主是大不敬,须得挨了板子才能对峙公堂。
本朝开国以来,就没有一个弱女子可以挺得过那顿板子。
晏公子只有这样做,才可以保护自己的娘亲、保护晏家的清流名声。
孙亮惶惶着反应过来,登时怒火攻心, 全然不顾自己满身的伤。
他一个暴冲甩开为他医治的郎中, 脚踹屏风的同时, 双手也已顺势钳制住晏公子的衣领。
速度之快,让周沉和赵士谦都来不及反应。
晏公子受袭,一群家丁都慌乱着围了上来, 将这间厢房围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