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昭心中愤恨,隔着酒旗也不安分地呜呜起来。
这时,吟风才看见池昭满是脏污的衣角上还站着些白花花的秽物。她鼻子灵,立刻分辨出来这一团秽物就是酸臭气味的来源。
此时的池昭膝盖上被石头砸过,小臂上也挨了一闷棍,右手还被周沉制服在后颈。整个人都快扭着麻花了,他还在尽可能地护着自己腹部。
吟风登时反应过来,“你偷喝了我的豆浆?”
早间的第二锅豆浆本是用来做卤水豆腐的,本就没煮多久,假沸的豆浆尚有毒性,就被这熊孩子偷喝不少。难怪又是腹痛难忍,又是吐了一声秽物的。
池昭脸色泛红,恶狠狠地看过来。似是在说,“我就是喝了,你能拿我如何!”
吟风勾起嘴角一笑,刻意吊起嗓音,声线温柔明晰:“那可是剧毒的……”
周沉神色微动,池昭是他重要的证人,断不可能让他轻易送死。
但……他看着吟风那抹略带玩味的笑意,心间似有灵犀相通。
遂,周沉言辞越发冷凝:“老实交代,解药自然会给你。”
他的嗓音贯是冷冰冰的,落在池昭耳朵里,震慑力十足,比刀架在脖子上还要瘆人,活像是死了千年的冰尸突然口吐人言。
池昭甚至已经联想到自己毒发身亡,曝尸荒野,被野狗夺食的惨烈场面。
不肖片刻,池昭颓然着束手就擒,不敢再有任何抵抗的动作。
*
时辰已是不早,公厨杂役小鼎和大勺终于盼回了吟风。
他们早就把手头会做的杂事事先处理完毕,只是能力有限,并不敢擅动食材和炉灶。
以至于,马上就要到晌午的饭点了,公厨的案头上依旧是空落落的。
小鼎急得冒汗,迎过吟风就催命似得把她往案头赶。
吟风亦是一脸焦急,连声催促下,更是连脑袋都跟着空白起来。
时间紧张,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正是焦头烂额,公厨外传来一阵怯懦的叩门声。吟风循声看去,竟瞧见是陈娘子来了。
吟风一路小跑到陈娘子跟前,搀起她的臂弯,不由嗔怪道:“怎么不好好养病?”
陈娘子和孙亮坐得马车早早就回京兆府休息了。她昏睡醒来后又喝了些汤药,咽了面糊,总算是缓过来了,唇色也不像在晏府时那般煞白。
“多谢小风姑娘救命之恩……”
陈娘子作势要跪,被眼尖的吟风一手拦下,“不必如此……”
眼看着二人就要没完没了地说起客套话来,小鼎眼疾手快插话进来:“两位姐姐,你们再耽搁,就要赶不上饭点了!”
一旁的大勺更是打起呵欠,“我今日还用不用烧火啊?”
吟风讪笑起来。
京兆府虽好,只是官府里男人扎堆,能遇见个女孩子说些体己话实在是难。她恋恋不舍地松开陈娘子手腕,“你坐在这儿休息,等我忙完再与你叙话。”
说着,吟风赶忙净了手回到案前,脑中思绪也终于明朗。
她想起早上拖小鼎制作了豆腐,经过一个白日,原本松散的豆花已经在方形模具中压制成形。
小鼎毕竟是头回做豆腐,虽不如吟风做的紧实弹嫩,但也算是没浪费了那半锅豆浆。
她将豆腐切成一寸见宽薄片,裹上鸡蛋液后,再放入面粉碗中滚上一圈。置入煎锅后,豆腐片就跟长出金黄羽翼似得,微微翻腾起来。
豆腐片切得薄,吟风时刻都得控制煎炸的时间。保留豆腐柔软水嫩的口感外,也为它披上一件酥脆的面衣。
陈娘子本是坐着的,此时闻到香味,也不由站起身,凑近了些。
诺大的公厨,竟只有吟风一人操持。
饶是经营过食铺的陈娘子也钦佩起来,心中隐隐活络起来,她忐忑道:“小风姑娘,我来帮你打打下手吧……”
吟风从锅中盛出最后一块豆腐,刚想婉拒陈娘子好意,却看着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处也跟着多了几分血色。
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果真是会发光的。
吟风明知她才初愈,有恙在身,但也有些不忍拒绝。
对视间,吟风莞尔道:“总听孙捕快说起你做的云吞,我早就想尝尝你的手艺了!”
话是这么说,吟风到底也不放心陈娘子带病上阵,只是让她在一旁掌握着调味和用量。
剁肉馅的力气活则是交给了身量雄厚的大勺,只见他左右手各提一把大刀,连砍带剁,虽说毫无章法,但胜在力量足。没过一会儿,细腻鲜嫩的肉馅便剁好了。
陈娘子出力不成,便悉心同吟风讲解起来:“做云吞最重要的就是调肉馅和擀皮了,我习惯往馅子里加些水,肉馅便可以弹嫩鲜滑,吃不出一丝干柴。不过加的水也得是有讲究的,不能是没味道的清水……”
吟风心虚起来。
她以往做的云吞馅子就是放清水的,陈娘子这般说,将她的好奇心全勾了起来:“那该放什么水?”
陈娘子:“支个小汤锅,把葱、姜、大料和盐用微火煮上片刻,直到热水把味道都逼出来后,再一边搅打肉馅一边添加料水。”
吟风立刻按照陈娘子所说,将她需要的料水熬了出来,等待汤水变凉的同时,也得赶着制作云吞皮了。
有李策言传身教,吟风近日来和面、擀面的技术都好了许多。她像往常一样取了些面粉和水,正要混合时,又被陈娘子叫住了。
陈娘子柔声道:“做云吞皮的面团要额外多加一个鸡蛋清,盐才要比做面条时多一些。”
鸡蛋清利于面粉成团,盐则是承担着调底味和增加面团筋性两个重担。吟风略想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么做的理由。她看着一脸认真的陈娘子,心中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揉好的面团还要来来回回擀制,要能透出阳光的那般才是最好的薄厚程度。
最后则是包馅的一步,相比前面复杂的步骤,包云吞就显得随意了许多。只要借着手窝的形状挑好肉馅,再五指合拢,轻轻一压。
纤薄的面皮透出粉嫩的肉馅,便算是包好了。
小鼎跟着陈娘子学着包了十来个便能完全掌握,包馅的工作也就委托给了他。
准备着烧水的同时,吟风将她煎好的豆腐回了锅,浇上红烧汁,大火收浓汁水后又飞快地撒了层葱白碎。
冬季的葱白并不鲜甜,而是带着丝刺激的辣味,刚好能够化解红烧汁带来的腻味,平添几分清爽。
搭配红烧豆腐的则是面条,当做浇头淋上,干拌时面条会吸饱红烧豆腐的莹润汤汁,浓油赤酱的咸香口味像是牢牢紧贴在味蕾上。
小院外衙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幸好赶上锅里的水沸腾起来,吟风赶忙在两个大锅中分别下进了云吞和面条。
陈娘子则在力所能及地范围内煎了一些蛋皮,连着刚才和面时用剩下的蛋黄,一丝也不浪费。
原本小小身形的云吞在沸水中逐步鼓囊起来,陈娘子记着时间,忙提醒吟风该要捞出锅。
连着热汤一同倒入加过猪油的碗中,冷气一激,云吞皮当即收缩起来,像是层纱衣般紧紧勾勒出肉馅若隐若现的粉嫩本色。
最后,将切成细丝的蛋皮和葱绿放在中间作为点缀,便是陈记最为出名的金丝小云吞了。
吟风瞧着已是完美,陈娘子却还是有些遗憾,“本该拿鸡汤做汤底的……”
院中来的衙役们倒是并不在意鸡汤与否,他们个个都连声赞美起这道美味。
还有以往在西市吃过陈记的食客辨认出了这个味道,嚷着要见躲在后厨的陈娘子。
陈娘子听后欣慰无比,眼中都要溢出泪光来。
公厨忙得差不多,吟风和陈娘子相继在后厨用过餐,她便急着告辞,只端了碗清汤面送去给还在养伤的孙亮了。
阵阵暮鼓声落下,天色渐暗,吟风送走最后一名来吃饭的衙役,公厨也冷清下来。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起碗碟,目光却不由得隔着窗户,看向了廨署深处。
隔着重重院落,她看不见任何灯火闪烁的痕迹。
只是这么晚了,周沉和赵士谦二人都不曾来用餐,怕是还在忙着审问池昭。
也不知道他们要从池昭嘴里问出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达成成就:文案回收2/4
第38章 昭昭如日月之明
京兆府狱
水声滴答……
冰凌尖儿上化开的冰水正一滴滴落在杨五的额头之上。
那声音清脆极了, 滴落的瞬间便在空旷的牢狱中激荡出空灵的回音,活像是黑白无常催命的脚步声。
坚硬厚实的墙壁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光源,杨五早就在一片昏暗阴森中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漫长的黑暗里, 他只有期盼悬在头顶的冰棱可以快一点融化……
他就快要坚持不住了。
狱卒紧裹着大袄子,与杨五身上的单衫形成鲜明对比。
但即便如此, 潮湿阴冷的地牢还是让狱卒冷得发颤。
接连打了三个喷嚏后, 他再也耐不住性子, 恨恨看向杨五:“你还不打算交代吗?”
水滴声又落了两下, 杨五仍是无动于衷。
若不是周沉早就交代过, 要他保全杨五的浑身皮肉, 狱卒早就抽出铁鞭打得他皮开肉绽了。
直至牢房的大门吱呀响起,微弱的光陡然洒落满地,久不见光芒的杨五眯起眼睛。
纵然痛苦,但出于本能,他艰难转头看向了那一团光亮之中。
杨五并没有等到救他的人, 却见逆光处一名少年挣扎着被推入阴暗中。
随后牢门又沉沉阖上。
杨五额头的冰滴明明只是沾湿了他的脸, 但此时此刻, 他活像是深渊中溺水的人。他大口地呼吸着,浑身筋脉暴起,骨头像是被虫蚁啃噬着……
他还想多看看门外, 阳光也好,月光也罢,哪怕是烛火呢……总比他眼前永无尽头的黑要好。
狱卒注意到变故,正思索着该不该停了滴刑让他喘口气。别什么都没审出来便死了, 那可就没法向周沉交代。
就在狱卒接近杨五的瞬间, 脑后一阵闷疼, 人还没反应过来, 便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少年举着两手间的铁链,方才他正是以此为武器,击倒了狱卒。
见狱卒似是没了动静,少年连滚带爬终于到了杨五跟前。
他扯下腰带,裹在杨五额前悬着的冰柱上,冰滴随之停下。光是如此,杨五仍沉溺在他幻想出的绝境中无法顺畅呼吸。
少年一壁掐住他的人中,一壁替他松绑,嘴里更是不住叫嚷起来:“我是小昭啊,五叔,你醒醒你醒醒……”
池昭双手被缚于铁链,松绑的动作持续了许久才有进展。
他喊了好几声,杨五才如梦初醒,混沌的瞳孔渐渐汇聚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黑暗中,他无法分辨出池昭的轮廓,可池昭的声音他是记得的。
“小昭?”
杨五神思纷乱,花了许久时间才厘清状况。
他向客栈传递京兆府消息时,不慎落进周沉的圈套。
传递消息时,周沉定然已经调查出了客栈的位置。再由此找到有关池昭的线索也并不难。
可客栈密不透风,不可能这般轻易就突围进去,最后却只抓住了池昭。
杨五咬着牙,朝着池昭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又去外头乱跑了!你好好在客栈待着,京兆府怎么可能抓得住你!”
池昭捂起嘴角,生生咽下喉咙中的血丝。他今日胆敢偷偷摸摸溜到京兆府侧门附近,本就是为了母亲的事来找杨五的。
一巴掌下来,登时委屈得泪眼汪汪。
杨五于心不忍,“那客栈就是铜墙铁壁,就是当今圣上亲临,一时半会也攻不破的!你不好好待着,偏要出来惹是生非!”
“可……”池昭啜道:“可是,我娘在那里过得并不好。我是想找你救救母亲,才跑到京兆府跟前的……”
杨五瞪着眼睛看向池昭,“你说什么?”
“我与阿娘虽同在客栈,可我在前院,阿娘在后院……都好几月见不着人了。且我每日都听见后院有女人的哭声。有时断断续续,有时凄厉惨绝。每隔几天,后院就要死人,他们便要我帮忙抬去山野乱坟里埋了。”
池昭嗓音颤颤,“我害怕……母亲也会被……”
那客栈里做着何种勾当,杨五心中还是有数的。他干咽着口水:“你休要胡说!”
池昭也犯起倔驴脾气:“我没有胡说!若客栈的人真的光明磊落,为何不让我去后院见我娘?为何不让我来京兆府找您!”
杨五嗓子越发干涩:“你忘了你是从福济院逃出来的吗?京兆府若是找到你,便要送你去福济院,最后净身入宫伺候那些皇家贵胄!”
“他们抓我,才不是因为这个。”
池昭心虚地瞥向别处。
他被小厨娘抓住,是因为行招摇撞骗之事。晌午时被京兆府少尹抓,是因为那间客栈。
京兆府没有追究福济院出逃一事,也不曾拿净身威胁过他。
就连他以为的“剧毒”,也只是因为喝了没煮熟的豆浆而已。方才他央求那小厨娘给自己解药,还惹来一众人看他的笑话。
杨五陡然警觉起来,他环顾四周,确定牢房中只有一名已经昏倒的狱卒后,才压低声音质问起来:“你都交代了?”
“我能交代什么……”池昭眼中含着泪,“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要瞒着我!”
池昭说着,越发觉得委屈,“五叔,我娘她真的打死人了吗?”
当年事发时他才八岁,又不曾亲历。只记得那天他贪玩回家时,院前已被官差围地水泄不通。
池昭急急钻进人流之中,看到的正是母亲满身猩红血浆,被官差制服在地面上的情景。不远处,两名面容俱毁的中年女人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
借着衣着体型,池昭才认出了她们是街坊中最多嘴多舌的那两个恶婆婆,平日里总喜欢骂母亲不要脸,骂他是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