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池昭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母亲的神色,便被守在案发现场的官差钳制住了身体。
才八岁的池昭仍旧懵懵懂懂,只能撕扯着嗓子不停地喊着阿娘。
可直到官差押着母亲走远,她都没有回望过池昭一眼。
尽管杨五告诉他,阿娘是被冤枉的,可那血腥的一幕总是萦在池昭的脑海,时不时地便要在梦中重现一次。
每当池昭向母亲问起真相,她也总缄默着,双眼无神地低沉下去。
沉默的次数多了,池昭也就越发问不出口了。
直到今日,他才又重新提起。
杨五神色晦暗。
良久,他重重叹气:“你娘她……确实失手杀了人。”
池昭心里悬着的石头轰然崩塌,彻底落进了无底深渊。
尽管这个答案,他早就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但听杨五亲口将它说出来,仍是心如刀绞。
池昭咬着牙,才没教眼眶里的泪水淌了下来,“五叔,那我究竟是不是她们说的……小杂种?我的亲爹到底是谁?”
杨五目光苦涩,“你怎可听她们胡说!”
他是亲眼看着池昭长大的,从尚在襁褓不过一臂大小,到如今这般身量近五尺的小儿郎。
转眼已十一年过去,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杨五正襟危坐起来,神色肃穆:“你的亲爹的确是在你降生前就去世了,他名为池修,你记住了。”
池昭顿感错愕,“那五叔您呢?您跟我娘……”
“我跟你娘,我们是清白的。”
杨五目视池昭,却也好似透过他的面容,看向了另一个与池昭极为相似的面孔。
他道:“二十多年前,我独自离家到京中讨生活,在武馆里给人当活靶子。就是那年,我认识了你爹池修。”
顺着杨五眼神中微弱的光芒,池昭仿佛也看见了那蒙尘的旧日时光。
池修和杨五一样,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在京中更是无所依靠。二人在武馆一见如故,很快就混成了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
哪怕后来池修独自应征入了行伍,他们也不曾疏远了联络。
那时年少轻狂,都想着在京中混出个名堂来。池修有在武馆厮混的底子,入伍后,更是拼了命地挣军功,杀了许多水寇和山匪。
虽说落了一身伤,但因此得来的军功,也让他当起了百夫长的重担。
杨五不甘落后,凭借自身武艺和忙里偷空学来的百余个字,成功通过了京兆府衙役的遴选。
脱离了武馆苦役的二人,一人守卫着京兆内的治安,一人在京郊各县治匪平乱。
本该都是有着大好前途的少年人,偏偏……
十一年前的夏天,池修新婚娶妻尚未满一年,各地就陆续遭了水患,其中尤以卫州最为惨烈。池修所在的队伍也被紧急调遣到卫州赈灾支援。
直到临行前日,池修才得知自己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
这对苦命鸳鸯悲喜交加,不知如何是好。
此去卫州凶多吉少,池修将自己的妻儿和未出生的婴孩一并托付给了杨五。
杨五遥遥回忆着他和池修的最后一面,“我跟你爹啊,都是没学问的。为了给你取名,他还特意去求问了赈灾队伍中的一名太医来帮忙给你取名。”
“那名太医读得书可就多了,当即念了句文绉绉的话来,‘昭昭如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这便将你的名字,定了下来。若是男孩,你就叫池昭;若是女孩,你就叫池离。”
池昭听得入神,“我的名字原是这么来的。”
杨五颔首,又忍不住叹息,“只可惜,那太医后来也……唉。”
回忆再度被勾起,杨五落寞着继续说起旧事。
当年的卫州水涝形势极其严峻,水患未平,又起了疫病。
就连池修那般健朗的人,也染上了病。
卫州城内的药材早就消耗殆尽,外头的送不进去,即算是送进去了,也轮不到池修他们。
没有人知道池修到底是哪天咽气的。
杨五只记得,军情奏报送回来池修的死讯时,正是池家夫人临盆当日。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三人成虎
那时疫病四起, 又随着流民到处蔓延,天灾人祸致使各地都不太平。
凡染病而亡之人,未防不测, 尸骨都会被就地焚烧。
别说尸首了,就是连个供人念想的遗物都不曾留下。
池家夫人经历分娩之痛, 身体极度虚弱, 杨五更不敢将死讯告知, 只能一边拖延着真相, 一边多来看顾他们母子二人。
时间一长, 不仅是池夫人愈发不安, 就连街坊里的流言也多了起来。
杨五再也瞒不过去,只好将池修的死讯告知池家夫人。
池修父母兄弟俱已亡故,池家夫人替他操办了葬礼。可就算如此,有关池家夫人和杨五的流言还是沸沸扬扬地在街坊中传遍了。
一开始,他们还会不厌其烦地解释缘由, 试图化解这天大的误会。
但三人成虎, 流言发展到无法遏制的地步, 他们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甚至越是说得多,越是容易被人捉到错处。
到后来, 就再懒得与人辩解什么了。
就连池昭自己也听信了外头的流言,以为那才是真正的身世。
“你绝不是谁的私生子,我跟你娘也从来都是清白的,从未有过任何逾矩。”
杨五抹去眼泪, 轻抚着池昭额前的碎发, “你父亲的事, 小时候不说, 是你还不懂事。可等你懂事,我跟你娘又都不知道该如何跟你开口……”
“我们并非是有意欺瞒于你。”
池昭喉咙发紧,眼眶也酸涩难忍。心头沸沸汤汤,皆是那个既陌生又让他期期艾艾的字眼——父亲。
他不是小杂种,他的父亲是堂堂百夫长,是死得其所的大英雄。
仿佛是天大的冤屈得以平反,池昭心中五味杂陈。
杨五想嘱咐的话仍有一肚子,“你也莫去怪你娘失手打死了人,她承受得太多,心中的苦楚都是无法计量的。”
寡妇与人相好这档子事,落在男人身上,无非就是多些白眼和闲话。可她一个女人要面临的却会是众人的排挤、欺辱和不堪入耳的指责声。
池昭默然听着,许久,才反应过来:“我不怪我娘。但我娘她毕竟打死了人,无论如何都是做错了。”
杨五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五叔,你明白你是为了我跟我娘,才将我们都藏在客栈里。可是,一来那里并不如五叔你想的那般好,说它是人间炼狱也差不多。二来,我娘她已经做错了事,我不想五叔你再因为我们犯下更多的错……”
池昭看在眼里。
客栈那边的人个个都不是好惹的,若是救下他们娘俩的事无利可图,绝不可能出手。
杨五一定付出了什么池昭不知道的代价,对方才愿意出手搭救。
说是搭救,可他们却将母亲和自己分别看管在前后两院,久不能相见。更不让他们与杨五相处,好似生怕被人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联系似得。
池昭咬着牙,这根本就是威胁和囚禁才对啊!
杨五早被池昭这番话说得彻底失神。
回望这三年间,猛然间竟觉得一切都荒唐无稽起来。
虽然他从未后悔过救出池家夫人,但却不该为了遮掩一处的错,就犯下更多的错。撒了这个谎,就得用更多的谎来圆。
最终一步错,步步错。仿佛是有一双无形的黑手,推着自己踏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接着往前行去,是犹未可知的淤潭。
可若现在回头,也照样是身陷这京兆府狱中。
两条路,到底该选哪条……
也正是此时,随着一抹月光泄入,杨五的视线落在了牢门外徐徐而来的周沉身上。
他在门外听了许久杨五和池昭的对话,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差不多。
杨五本性不坏,只是肩上背负太多,让他不得已成了被人利用的棋子。
现如今,就看到能否有所觉悟。
他负手而立,声色冷冽果决,“究竟哪里才是龙潭虎穴,你可想清楚了?”
池昭登时一个激灵,尽管自己手脚间也缠着镣铐,但依旧挺身站在了杨五之前。
个头虽不高大,却颇具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气势。
此时再见周沉,池昭当年的记忆也慢慢浮现出来:“我娘的案子,当年就是你审的?”
周沉颔首,“你娘用石杵重击两名老妪,凶器与死者尸身的伤处一致,与你娘所供述的也都符合。此案,铁证如山。”
池昭抵死咬牙,热泪蓦地滚落一地。
前后两人都证实了当年的真相,由不得池昭再心存侥幸。
临到此时,杨五才撑着墙砖艰难起身,“周少尹,你不是想知道有关客栈的事吗?只要你答应我,绕过他娘的死罪,放他们一条活路。我愿将一切都告知于你……”
周沉皱眉,双唇紧紧抿着。
这案子,池昭母亲虽说有三分无辜,但终究在冲动之下铸成了无法挽回的罪过。案发后,杨五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联合高朗和刑部,再犯下换死囚这等大罪。
桩桩件件皆有实证。
周沉眉间神色越发肃杀,他冷冷看向杨五,“你在威胁我?”
狱中静地出奇。
偏偏此时,冰棱沁润过棉布,再一次滴落下来。
滴刑的可怖之处杨五才刚刚领略过。
水滴声越是空荡荡的,就越像是针刺在杨五心口正中。池昭紧挨着杨五身侧,立刻感受到了颤巍巍的惧意。
周沉紧盯着他,趁势而上,“方才听闻你们所言,池昭的父亲是在当年去卫州赈灾时牺牲的,也算是死得其所。”
提到池修,池昭梗着脖子便要冲向周沉,好在杨五拉住了他。
池昭:“你提我爹做什么!”
周沉又道:“池修为守护卫州百姓殉职,虽死犹荣。他将这对孤儿寡母托付于你,你却将他的儿子害得与奸佞渣滓为伍?若池修在天有灵,他难道会情愿看见如此情形?”
这番话直击杨五,他登时羞愧难当。
为了弥补当年的错误,他已然搭上了自己的前途,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池昭也长成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之人。
杨五浑身都脱了力,虚软到摇摇欲坠。
周沉接着又说:“按我朝军中规制,凡军士因公牺牲殉职者,其嫡长子可继承军职。若嫡长子尚且年幼,也会等到了年纪,再行分配军职。池昭母亲所犯之事算不上大,罪不及家人,不会影响此条规制的实行。”
这条规制确有其事,并非周沉胡诌来的。只是如今太平日子久了,战时留下的规制许多都被遗忘懈怠了。杨五不知情,倒也不算奇怪。
只要循规蹈矩地找去,陈情军中,他们定是会依从这条规制认下池昭的。
池昭神情尚且懵懂,眼中却闪着微光,“我可以去军营,领我父亲曾经的军职?”
周沉郑重颔首。
百夫长虽是军中最为微末的军职,但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官途。若能立下些军功,前途不可限量。
更何况,那是池修拿命换来的。
听至此处,杨五也明白了周沉的意思。
池家夫人打杀人一案,到底只是普通的命案。罪不及家人,不会影响到池昭的前途。
但若是换死囚的罪名坐实,池昭也会跟着遭殃。莫说官途,到那时轻则流放千里,重则性命难保。
池昭打小就聪慧过人,体格上更是遗传了池修的优势,天生的武人苗子。
他不能就这样毁了池修留下的基业。杨五顾不及思索太多,一垂首,“罢了……我说,我都说。”
“五叔……”
杨五按下不言,拍了拍池昭肩头。
千言万语,汇作心头希冀,只盼着这孩子能平安长大,做出一番事业来。
想来,池家夫人也不会责怪他今日之举。
*
周沉并未急着在狱中便要杨五说出真相,而是依循规矩将他提审至公堂。
夜色晦暗,那一副明镜高悬的匾额在烛火勾勒下更显肃穆。
赵士谦早就备好了纸笔,落座堂侧,与刑名一同记录堂上对质之词。
衙役们喊了堂威,周沉随即落下一声惊堂木。
曾身为京兆府衙役,杨五对这套流程自然是十分的熟悉。他也明白,堂上所言,均会被刑名详实记录,再押上府尹印信,由不得他胡言乱语。
若是案犯无故翻供,不管所言是何,都要挨上一顿板子。
他与池昭搀扶着,二人顺服地跪于堂下。
至此,杨五终于松懈下三年的细作身份,桩桩件件都老实交代起来。
先是有关夏全被毒杀的真相,杨五交代,他是在前往周沉府廨送膳时留意到了卷宗里记录的案件。
他虽不知晓夏全身上有何破绽,但为求保险还是偷偷记下,当夜就飞鸽传书给了客栈中人。
客栈知晓此事后,便派出胡人前往追杀夏全。
夏全尸身被孙亮领回来的当日,胡人也准备回到客栈修整。恰巧路上碰见嗅觉极为灵敏的吟风,客栈中人见她上了周沉的马车,怀疑京兆府有所察觉。
一时慌乱,才让杨五露出了马脚。
杨五在周沉的授意下,隐去了池昭在这段故事中的作用。只接着交代,这间客栈原是户部侍郎晏青的私产,为了隐瞒才掠走池昭作为质子,并且在契书上用了他的名字作为掩护。
户部侍郎晏青掌握房地契和大量资金流水,客栈有私盐私铁。朝中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客栈后院却藏着一处风流地。
高朗负责豢养杀手鹰犬。客栈地下建有密室两层,都是高朗负责收集来的消息网。
杨五本就是京兆府衙役,后又称为高朗的暗桩,自然是听命与高朗多一些。
但池昭并未深入客栈地下,他凭着机灵,跟在客栈前院做活。时常会见到晏青携大量银钱前来,不知与人做着何种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