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咬着牙关听完,才让赵士谦帮着杨五,凭记忆绘出了据点客栈内部的大致地形和守卫情况。
这些勾当,大多与周沉猜测的相似。如今有了证词实证,才终于能安心一些。
池昭也挤在杨五跟前,看他们画着地形,若有所思。
周沉轻敲惊堂木,问道:“都交代完毕?可有遗漏?”
池昭神色恍惚,“我在客栈里还见到过一个人,就连晏侍郎都对他很客气。”
“何人?”
池昭晃晃脑袋,“隔着好几层帷幔,我没能看清,只记得这个人好像生病了似得,总是咳喘不断。他一来,客栈里都飘着药味。”
赵士谦无意识地重复道:“咳喘……药味……”
“是他!”
猛然间,赵士谦反应过来。
第40章 贪墨
赵士谦暗自心惊。
纵使心中有了答案, 但也不敢就这么让刑名将它写在文书之上。
他只好憋着那个答案,一直等到堂审散去,才火急火燎地拦下周沉, 迫不及待想要与他说道说道。
行至府廨之内,赵士谦勤勤点燃照明的火烛, 边说起来:“你方才听清楚那小子的供词吗?又是咳喘, 又是身带药香。还能让户部侍郎晏青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
“除了太子殿下, 我再也想不到别人!”
赵士谦低沉着嗓音, 生怕被人听了去。
甚至说到那紧要的“太子”二字时, 他都只敢做出嘴型, 连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十多年前,去卫州水涝赈灾的队伍正是由太子率队的。正因为此,他也不幸感染了疫病,留下咳喘的遗症。
幸亏有宫中御医时刻调理照顾着,才维持着一条命。
赵士谦只是四品京兆参军, 一年到头统共也上不了几回朝。
得见太子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虽说只在朝殿门外远远看过太子其人, 但也对那支离破碎的病容记得尤为深刻。
这种疫病形势汹汹,若是寻常人的家境,经此一病, 怕是会天人永别。
说来也巧,池昭的亲爹池修,就在当年前往赈灾的队伍中。与领队的太子打过照面,也未可知。
说罢, 赵士谦看着周沉不为所动的模样, 还当是自己说的太过隐晦, 又找来茶杯, 用手指沾了水,正要在檀木桌面写下。
“不必写了。”
周沉从赵士谦手中拿过茶杯,打断了他书写的动作。
神色间淡然如常。
赵士谦缓过神来:“你是不是,早就疑心上太——他了?”
周沉不置可否。
当年私盐案,乃是由掌管漕运的户部侍郎晏青和掌管京畿要务的府尹高朗连手促成的。为了掩藏线索,还牵扯进了兵部的势力。
如今高朗掌天下刑狱,更是大权在握的股肱之臣。
除了当朝最有实力威望的太子,还能有谁可将这些心比天高的权臣们收在麾下为我所用?
瞧着周沉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赵士谦深觉懊恼:“那日,端王来京兆府,就是为了和你商讨此事吧?”
良久,周沉才开口,“我让你去查池修的事情,你可都核实了?”
就这么明显且故意的岔开话题,赵士谦被他气得太阳穴直突突。
末了,才从袖彀掏出一叠文书,恨恨扔在桌案上:“这些是军中送来的抄本,当年因卫州水涝死伤的军士名单都在这了。你自己慢慢看吧!”
书页禁不住赵士谦这莽力一砸,折角处甚至还撕破了些。
周沉眼角扫过那破损的纸面,神情自若地拿起翻看。
周沉越是心平气和,赵士谦就越是焦躁难安,时不时抓耳挠腮地憋着闷气,时不时故意搞出些动静来,企图引来周沉的注意。
这份文书的名单不少,因水涝、瘟疫而死的军士竟可抵上一次攻城略地的损失。
当年水涝之灾在全国各地都有发生,卫州受灾最重。不仅饿殍遍地,又引发了瘟疫,最终导致这支赈灾队伍如此惨重的伤亡。
天灾人祸,致使国库虚空,这些军士的遗孀、亲人多数也都未得到朝廷抚恤。
着实令人唏嘘。
周沉一行行找下来,等找到了池修的名字,才总算停了下来。
他随口向赵士谦吩咐:“去和军营中打声招呼,让他们依着规制留出个百夫长的位子来,等池昭到了舞象之年,就送他入行伍。”
赵士谦气急,险些破口大骂:“他才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离舞象之年还有四五年,这事有这么着急吗?”
周沉哑口不语。
又僵持了会儿,周沉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我的确早就疑心上了太子。”
他随手将那份伤亡名单翻到开头。
这名单是按照军士品级排序的,池修那般的百夫长自然是在页中。翻页就能瞧见的,都是在队伍中极具声望之人。
名单中的第十人,是个名叫苏汲的军医。
赈灾队伍多是临时组建的,这军医苏汲本是在宫中的太医院供职,水涝后背借调到了军队中。
“苏汲?”
赵士谦顺着周沉所指看去,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他也想起了前不久看过的一份卷宗。
“他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苏太医?我曾看过一份卷宗,说的就是苏太医在江阳县的家人,遭了火灾的事。卷宗上说,灾情惨烈,三口人无一幸存。”
周沉颔首,“我……父亲便是江阳县人,与苏太医一家算是熟识。”
“你认识苏太医?”
周沉:“不单认识,他算是治过我的病。”
赵士谦当即构想出缘由:“你怀疑太子,是因为十一年前的卫州水涝?”
十一年前赵士谦还在岭南的书院中忙着念书和赶考。卫州和岭南又山高水远的,许多事情,他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譬如在流言中,卫州水涝过后,瘟疫才刚开始蔓延,苏太医先是因为医术不精误判了染病的流民,事态严峻后他又为了逃避罪责故意瞒报,这才成了卫州水涝伤病惨痛的罪魁。
“那场瘟疫闹得如此严重,粮草、药材才是最根本的原因。”周沉目色坚定,“苏太医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粮草、药材……归根结底都是银子。你是疑心太子的人贪墨了赈灾款?”
从私盐案便能看出太子的贪欲,宫中的锦衣玉食都不能满足他,还要如此搜刮民脂民膏。
看来私盐案也并非是太子等人炮制出的第一件惊天大案了。
赵士谦看着周沉的神情,竟觉得汗毛倒竖。
周沉想要揪出高朗的错处时,赵士谦以为是他年少轻狂。周沉想要对付户部侍郎晏青时,赵士谦也只当是他性子刚烈,见不得朝中污浊风气。
但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周沉一直都很清醒。
清醒地知道他所做的每一步是为了什么,清醒地知道这些举动有多疯狂、有多艰难。
“你……”赵士谦甚至词穷,“我能帮的,你尽管开口。”
周沉摆手,“一切如常即可。这件事,我不想太多人知道。”
话音刚落,府廨外的院门蓦地吱呀响起,瑟瑟风声略过窗柩,屋内二人俱是一惊。
眼见着院门雾蒙蒙地亮起一团火焰,身穿鹅黄色袄褙的吟风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食盒。
压根腾不出手的她,正被厚重的门扉为难着。
终是惊动了周沉,吟风才得以从这困境里脱身出来。
吟风落了满脸窘迫,通红着脸颊,“我见府廨的灯亮着,想着你们还没时间用饭,就自作主张了……”
周沉原本也不觉得饿,但此时食物暖暖的咸香正透过食盒缝隙,溜进自己鼻腔。没过两个呼吸,他就败给了自己的食欲。
他接过食盒,柔声道:“多谢,今日麻烦小风姑娘了。”
既是送膳一事的谢意,亦是感谢吟风帮他们寻到了池昭,这案子才算有了实质进展。
吟风笑着,“这都是我分内之事,少尹客气了。”
说话间,吟风又想起件事,“我房门口的冻伤膏药和衣物首饰,是少尹你送来的吗?”
周沉蓦地想起,当时匆忙间,只差人将东西送去,却是忘了说任何赔罪的话。
正待要说,吟风倒是自顾自说起:“那个药膏真是派上用场了,陈娘子手上的冻伤好严重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忍受的。”
周沉清了清并不沙哑的嗓子,“那——”
那是买给你用的。
话未说完,吟风又想起一事,“哦对了,京兆府的厢房久不住人,蜘蛛、虫蚁太多,我自作主张把陈娘子从厢房接到我住的小院了。还没来得及给陆司簿说……”
周沉觉得自己插不上话,只点点头表示许可,接着又听她自言自语下去了。
吟风异常的聒噪,甚至引来了赵士谦的不满。
他吃着云吞,嘴里含糊不清:“小风姑娘,你方才晚膳是吃了青蛙啊。”
吟风恨恨瞪了赵士谦一眼,“那你是嫌弃这云吞太过好吃?”
赵士谦连忙护住饭碗,狼吞虎咽起来,没过片刻,碗底就见了光。
他抻了懒腰,“好不好吃的,都在我肚子里了。”语毕,便得意洋洋地朝着官舍溜去。
烛火昏黄,府廨里就剩了周沉和吟风二人。
周沉听出吟风是在兜圈子,等赵士谦走了,他才开门见山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杨五跟池昭,他们如何了?”
这件事毕竟是因吟风而起,她当然好奇结果。
说到这茬,周沉沉吟了会,“杨五已经招认了。你在西市遇见的那个胡人,也的确是心怀不轨的杀手。至于池昭,他算是杨五的侄子,被晏侍郎当做筹码,用来威胁杨五办事。”
吟风大致听懂一半,再多恐涉及机要,也不便再问了。
好奇心得以满足,吟风收拾着周沉、赵士谦吃完的碗碟,突然想起许久前没问出口的一个问题。
周沉今日破了案子,心情也算上佳,况且已经问了这么多——
一不做二不休,吟风干脆问道:“周少尹,这么冷得天气,你依旧不用火盆取暖吗?是不是……怕火啊?”
这问题显然出乎周沉意料,他神情凝滞,片刻,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吟风眼见着周沉的神情急转直下,再也不敢追问下去。
正要收拾好食盒离开,才听到周沉冰冷至极限的声线缓缓响起。
“我曾亲眼看着家人被烧死,就连自己,也差点死在火场里。”
第41章 红油豆瓣酱
周沉思绪乱极, 明明醒着,却像是困在了梦魇中。
他眼睁睁看着火焰舔舐四肢百骸,吞没血肉之躯。自己的身体却如灌了铅水, 动弹不得;滚滚浓烟中,咽喉也被鬼魅之手牢牢锁住。
既无法冲进火场去救被火光炙烤的家人, 也发不出任何呼喊的声音……
“周少尹?”
周沉恍惚着回魂, 便瞧见吟风焦急的神色, 才猛然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
他支起额角, 一下下地按着惊跳的太阳穴。
周沉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件旧事, 本以为它会成为烂在腹中的秘密, 未曾想会因一时失神吐露出来。
他刻意避开吟风的眼,只敢盯着自己眼前的桌案。
偏巧此时,窗外卷起一阵寒意,穿堂风毫不留情地朝自己掠来。
那梦魇带来的恶寒才刚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这风像是开了刃的刀锋, 刮在身上, 皮开肉绽, 着实不好受。
吟风看周沉状态越发不妙,赶忙翻找起府廨里的茶壶。只是周沉向来不喜屋内燃炭火,连茶壶里的水都时常是冰冷的。
她无奈叹气, 只好先扯下门口挂着的旧披风盖在周沉身上,又赶忙将窗口闭紧。转头,才抽空问道:“你还好吗?我去给你熬上一碗姜汤,你稍等片刻……”
风寒在古代不是小事, 病得轻些恢复起来也得十天半个月的, 病得重了更是要命。
她将要走, 袖角的衣料却被周沉死死拽住。
“你不能走。”
周沉心间浮着一口气, 说话时都透漏出轻轻的虚弱。
他此时才抬眼,紧紧盯着吟风:“我方才所说,你半个字都不许与外人提起!”
吟风被他眼神里的凉薄看得直打哆嗦,蹙着眉应下:“我不说,我谁都不说!”
承诺说出口,周沉慢慢松开了锢住吟风衣袖的手。
才出了冷汗,受了风吹,又使了猛力。一脱力,周沉就险些没能站稳,硬生生撑着桌角,才支起病体。
有内奸案的前车之鉴,吟风虽略略明白周沉这么谨慎的缘由,但也忍不住埋怨道:“少尹既然不想外人知道,为何还告诉我……”
周沉哑口。
一时失神?还是,这个秘密他憋闷了太久想找个发泄口?
总不能是因为,对她有股莫名的信任?
直到周沉心念平和下来,都没能回答出这个问题。想了好久,他只好绕开原因,道:“总之,你听我的,切不可说与外人。此事事关——”
吟风犯难,没等周沉说完就忍不住打断:“如此说来,我想做的火锅,你也没法吃了。”
那可是需要食客围炉而坐,用明火熬沸汤头,在锅中汆烫着吃的。
上回的炙羊排,尚可烤好后盛给他吃。若是火锅也那样吃,可就少了太多滋味。
吟风遗憾着撇撇嘴,自言自语道:“等天气热些,做成冷吃也好。”
被打断说话的周沉此刻正蹙眉分辨她的碎碎念,既觉生气,又颇为可笑。他也不急着打断,反而支起脑袋听着。
吟风又暗自琢磨了会儿,才哀叹着抬起头,“对了,少尹方才说,事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