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叹了口气。
确定李策的伤情并无大碍后,便揪着赵士谦的后脖颈,准备折返回京兆府。
路行至一半,周沉摩挲着单薄的药瓶。他原想与吟风再说声对不起,解释他当时情急,再送上药膏以求谅解。
可他突然觉得这时候去说道歉,反而有种胁迫着人原谅自己的意味。
就仿佛你不愿接受我的道歉,便是你心胸狭隘似的。
而自己的本意不是想为难她。
他不该是嘴上说说道歉而已,既然要赔罪,就该拿出一点赔罪的样子。
想到方才偏厅里赵士谦侃侃而谈的模样和病人们忘记伤痛开怀欢笑的场景,周沉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赵士谦。
赵士谦一向最会讨人欢喜了,赔罪一事,不如就问问他的意思。
周沉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生硬地看着赵士谦,兀自开口:“若你不小心惹哭了一个姑娘,该如何哄她开心?”
周沉一天到晚都待在京兆府,这两日发生了什么赵士谦更是门清。
赵士谦一瞬就反应过来,他说的姑娘定是吟风。
努力憋笑,明知故问,“你把哪家小姑娘惹哭了?”
即使周沉垂下了眼帘,也挡不住杀气。
赵士谦立马老实起来,端坐着回答:“那就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姑娘家家的,都会喜欢的。”
“嗯……”
衣裳?这他倒是已经送过了。
周沉见吟风穿过几回那件鹅黄色的袄褙,想着她许是喜欢的。
济善堂离京兆府不远,一恍神的功夫,京兆府就已近在眼前。
周沉率先跳下马车,转头便朝着赵士谦和车夫委婉道:“你们先回,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完。”
赵士谦啧了一声,也没拦他。
只是同车夫奇道:“周沉以往这么深不可测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好懂了?”
他哈哈笑着,神秘兮兮地看向车夫,“你猜得到他会去哪里吗?”
隔着车帘,车夫将刚才的话都听见了。
虽然他不清楚周沉惹哭了哪家姑娘,但此时此刻,他肯定——
车夫也笑,“应该是去胭脂铺、玉楼、珠钗铺还有成衣店这些地方。”
赵士谦竖起拇指,很难不赞同:“英雄所见略同。”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腌笃鲜
27 腌笃鲜
多亏陆司簿拨了两名杂役帮忙, 早间的餐食虽然比以往做得马虎了些,但总的来说还是没出什么岔子的。
忙完清早的活,吟风例行小憩了会儿。约莫午时, 她才睡饱了觉,重新抖擞起精神。
今日是腊月十六, 天气越发冷, 街面上就连菘菜、萝卜这样耐寒耐冻的蔬菜都稀少了起来。但宰杀年猪的小摊却是多了起来。
岁至深冬, 正是腌制猪肉的好时节。
前几日吟风已经提前腌了两方五花肉, 一方是用生的粗雪花盐, 另一方是用花椒、香叶、八角加上熟盐一起腌制, 还在后厨用柏树枝叶熏了两天。
按照这两种方式做出来的咸肉,前者肉质清爽,重在本味,最适合用来炖鲜香十足的腌笃鲜。后者香味独特,别具一格, 用来和春笋、苔菜等不易入味的食材一起炒制, 能够将风味发挥到极致。
她本想通过试吃的反应, 来让衙役们根据自己的口味,来决出到底该做哪一种。
但咸肉的票数竟然只差了熏肉一票,最后一票的选择权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虽然两种口味都做, 会有不少麻烦,但谁让它们都如此好吃啊!
吟风毫不犹豫地把票投给了咸肉。
平局,两个都做,皆大欢喜。
她端来个四脚八叉的木凳, 高挽起袖口。面前硕大的木盆里摞满了新鲜猪肉, 旁边还有半碗生盐, 半碗炒至微黄的熟盐和香料, 俱已准备完善。
吟风吃了教训,不敢再用公厨里昂贵的细盐,这回她用了粗盐。
价格比起细盐少了一半多,虽然提纯工艺和咸度都不如前者,但用来腌制肉类也已经足够。
吟风细致地将每一块肉的表面都抹匀了盐粒,裹好盐的肉还要放回木盆中再用石头压着,把里头的脏污血水都杀出来。
如此循环往复,差不多要腌上三天。
到那时,猪肉会失去嫩粉的血色,外表的颜色逐渐发沉。经过风干后,颜色会进一步变深,直到成为淡淡的焦褐色,就是成熟的标志。
这活计说不上辛苦,只是一遍遍重复抹盐的动作,很容易让人的神思就此纷乱起来。
吟风手上动作未停,脑海里却是乱糟糟的。
先是想到了周沉凶她,继而心中的委屈被无限放大,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她在现世的生活。
她还是小孩子时,最不喜欢的就是咸肉、腊肠一类的东西。
后来离开家,才明白那些独属于自己家乡、甚至是独属于三人小家的味道,有多珍贵。
尽管她现如今的厨艺已经算很好了,但仍旧做不出记忆中母亲的味道。
想到这些,吟风鼻头总是酸酸的。
还好,在眼泪掉落前,有人打断了她的自我煽情。
却……也不太好。
*
周沉在西市逛了许久。
他从不知道胭脂水粉里有什么门道,就像看不懂翠玉簪和青玉钗的区别。
唯有衣裳还稍稍好挑选一些,他打一进店,就瞧见了一席厚实又好看的大氅,衣料选用的是鹅黄,暗纹绣着盛放的杏花,隐约间金丝流淌。配上一条白绒绒的兔毛围领,更显得娇贵起来。
半月俸禄换了大氅和围领,青玉钗和珍珠耳坠又花了三月俸禄。
末了,他还去木匠铺子挑了一个精巧的木匣子,专门用来装冻伤药膏。
心下总算踏实了些。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西市往京兆府赶。
甫一走近府门,他竟然看见了许久未见的端王府马车。
车厢内没坐着人,想是已经进去了。
果然,周沉前脚踏进京兆府府门,后脚赵士谦就过来同他通了消息。
“我们刚回府,端王府的下人就来通知了,现下王爷都在你廨署内等着了。”
端王例行巡查的日子也不在今天,近来更没有发生什么大案,端王突然亲自前来……
周沉脚步未歇,急急问赵士谦:“王爷可跟你说过,他今日来是做什么?”
赵士谦挠头,“没说,但他去你的廨署前,先去了趟公厨,还让吟风给他做了顿饭送去,现下吟风才刚提着食盒过去。”
向来侯服玉食,炊金馔玉的端王,何时会看上公厨里的吃食?
周沉还未来得及细思,廊道的拐弯处,他与吟风擦肩而过。
吟风还是一如往常,冲他淡淡笑了一下。
周沉手中提着沉甸甸的赔礼,险些因为慌乱而掉在地上。
他没有叫住吟风,只回望了一瞬,便埋头向着自己廨署走去。
赵士谦也不再跟着了,他站在廊下,看了几眼周沉疾行的身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少尹溜号,府尹抓包,妙哉啊!
廨署内,端王正坐在他那张办公的大桌案前,原本摞着的公文卷宗连带着文房四宝都被人齐齐移去了别处。
桌角点着沉香,热茶腾起水雾,桌案上三碟菜、一盆汤。才推门,鲜香味就已溢进腹腔。
透过木格栅,倾斜的日光被剪成窗花的形状,映照在食物上,就像是撒了金粉。
周沉进去时,端王才刚刚被他随身带着的下人们伺候着净了手,正是要动筷的时候。
王府中人自然是见多识广,并不看得上这一桌子家常小菜,反而有些担心,京兆府的餐具是否整洁,公厨厨娘的手脚是否干净。
总之看着端王舀出一勺汤时,脸上都或多或少暴露出了嫌恶。
“王爷,府里的下人做的哪里不如京兆府公厨了?您……”
就非要吃吗?
端王不予理会,呼噜一声将勺子中的汤水喝了干净,甚至还砸砸嘴唇,略带着些意犹未尽。
这汤,便是吟风方才现熬的腌笃鲜。
打断她忧思的人,也是端王。
做腌笃鲜,是吟风临时起意。今日公厨本就忙乱,多的食材也没怎么准备。
先前用作实验试吃的咸肉刚好还剩了一块,那就用它,再加上新鲜的小排骨和焯过水的冬笋,一起凉水入锅煮到沸腾。
肉类的血水会在此时凝固,浮在沸水边上,需要人小心翼翼地将血沫都撇除干净。
腌笃鲜传统的做法中,为了最大程度保留食材的本味,不会采用焯水祛除血沫的办法。要保证汤水清亮不浑浊,就必须付出足够的耐心。
文火慢熬大约半个时辰,咸肉浑厚的油脂与沸水慢慢乳化,汤就会逐渐由清转为奶白色。
熬煮腌笃鲜是不用另外加盐的,长时间的炖煮会让咸肉里带着特殊香味的盐分逐渐流淌进汤水和冬笋中,两相中和,你侬我侬。
端王敞开了食不过三的皇家规矩,恨不能直接抱起汤盆。
末了,仍有些意犹未尽。
他看了眼迟来的周沉,“没想到京兆府还真是卧虎藏龙啊,小厨娘年纪轻轻,这手艺,比我王府中的膳食官还要精湛。”
周沉抬眼,倏地看向端王,只听他悠闲道:“我得去问问,看她愿不愿意去王府。”
句式是问句,但端王说这话时却不带有一丝疑问。
王府与公厨,明眼人都会选择王府。
周沉将赔礼都小心放好在了书架旁,忽觉如鲠在喉。
端王瞧见周沉的神情,眼神微动,来了兴致。
他眯起眼笑着,看向周沉:“怎么,你舍不得?”
第28章 试菜
28 试菜
端王瞧见周沉的神情, 眼神微动,来了兴致。
他眯起眼笑着,看向周沉:“怎么, 你舍不得?”
“她做菜的手艺的确很好,能得到王爷欣赏, 我自然也不会拦她。”
周沉说得平和, 但背在身后的手却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端王听至此处, 不禁侧过脸轻嗤一声。瞧着刚才那般神情, 他还兴致勃勃地以为周沉终于在某一方面开窍了。
“但……”
周沉呼出一口浊气, “我猜她不会想去的。”
他还记得, 上回同她一起坐马车时,她与赵士谦说了许久的“火锅”。
虽然周沉无法想象出这到底是何种食物,但因为记得她那时的神采奕奕,周沉猜想那一定会很好吃。
王府后厨的规矩却不同于公厨,不仅有膳食官管理每日的菜单, 所做的每道菜都需要记录在册, 容不得半点马虎。
多数皇家菜式, 并不喜欢新奇,而是力求奢华和稳妥。与铱誮她想做“火锅”的愿景,可说是迥然相反。
端王挑着眉梢, 嘴角的笑不自觉耷拉下来。他大手一挥,气呼呼地:“赏你。”
端王只吃了腌笃鲜这一道菜,其余的还都没动筷。
周沉弯腰拜谢,不卑不亢。
他并不想与端王再谈论吟风, 继而问道:“王爷今日来京兆府视察, 不知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事, ”端王屏退了婢子和小厮, 确保四周都无人后,才接着说,“听说,昨天京兆府的人从凤县找回来一具尸体。”
端王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实则却是在说——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已经知晓了。
除却王爷的身份,他的确还是京兆府现任的正三品府尹,府内有直接听命于他的人为他传递消息也并不奇怪。
毕竟是因为端王不常在京兆府现身,才使得周沉的少尹身份有了些分量。
譬如高朗在任时,周沉虽然也是少尹,但能做的事非常有限,时刻都要受到高朗及其党羽的钳制。
事情已经挑明,端王也就明说了。
“高朗和他背后的刑部,都是太子势力,你可知晓?”
周沉虽不用日日上朝,但朝中风向还是听说过一二。
太子早年便在刑部、户部和礼部根植过不少人手,高朗便是其一。
端王见他明了,又说:“若你只是想让高朗丢官弃爵,谪降他处,本王还可以帮你一二。可你再这么查下去,动摇的可就是太子的根基了。”
说这些话时,端王一改平日里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他看着周沉,神色异常凝重。
“你要和太子作对?”
端王重重问道。
十年前,太子之争尚未落下帷幕,端王严勐与彼时的齐王严濯二人制衡,胶着不下。
本朝皇后早年病去,唯一的嫡长子也因体弱多病去世。皇帝痛心疾首,后位自此空悬。端王的母亲是皇贵妃,位同副后。他自小虽被告知不是嫡子,但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众皇子中最尊贵的那位。
不仅出身优秀,策论骑射更是佼佼者。参议国事他能滔滔不绝,深中肯綮。剿匪平乱他能临危不乱,足智多谋。
那时,二十出头的端王,目中自有星河在。
太子之位落入严濯手中后,他沉郁许久,原本支持他的朝臣皆因他受到牵连。轻则贬黜,重则杀头。
可即便如此,哪怕是被诬陷到明日便要上法场,那些耿直的朝臣们还要规劝他不可就此向严濯低头。
甚至擅自替他去做些夺嫡的事来。
端王头一次知道兄弟阋墙的滋味,亦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无辜的血肉之躯为他而死。
他向严濯低下头颅,才求得一个看似相安无事的结局。
许多年过去,他成了京中最游手好闲的王爷。精通玩乐,沉溺花鸟虫鱼。
与太子在朝中相见时,也早习惯了微微弯起腰身。
他并非全然顺从,只是不想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争端罢了。
周沉擅自调查私盐案,已然踏进了端王的红线之内。
“并非作对,只是想查出真相。”周沉这般答道,也的确是他的心声。
端王气到无言,讥笑一声,只骂,“你是属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