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低嗓音,朝周沉问:“太子殿下……为何要做这种事?”
周沉思虑几番,本不想说出来,将吟风卷入风云。
但什么都瞒着,又怕她没个警醒,再像今日这样莽撞打听。
好在今日她是问的金吾卫守门。
这金吾卫直隶皇权,从来不涉党政,即使是太子也很难介入其中,暂且不用太过担忧。
犹豫片刻,周沉决定自今日早朝说起。
“我今日上奏,本是为了向陛下禀明京兆各府县因连日暴雪而起的灾情。”
周沉皱起眉,半是嘲讽:“可惜陛下根本不在意百姓如何过活,他只在乎太子殿下的病。”
吟风纳罕:“太子的病?”
一朝天子代表着几十年的太平稳固。在医疗水平不高的古代,就连民间的小富户都知道挑选继位者要最先剔除体弱多病的子嗣。
既已身染重疾,梁帝为何轻易托付江山于他?
车驾摇摇晃晃地,周沉低沉平静地说起这段故事。
太子的病根是在十二年前落下的。
那一年,雍州东北面的卫州城自盛春后便开始下起绵绵细雨,雨势一日未歇。
及至小满时节,响雷山崩,水漫堤坝,整个卫州笼罩在山洪水涝的阴霾里。
灾情奏报递到京内,彼时还不是太子殿下的齐王严濯,与端王严勐二人先后向梁帝请缨。
这两名皇子中,端王严勐乃皇贵妃所出,自小深受梁帝器重。
而齐王严濯的生母只是已故先皇后的庶出表妹,位份不高,能得梁帝宠幸留子,全赖容貌与先皇后有几分相似。
一众皇子中,严濯算得上是最不受梁帝恩宠的。
许是不忍心将宠爱的皇子送去前线,梁帝便将此事丢给了彼时还籍籍无名的严濯。
初夏雨后,天热得像是蒸笼。
援兵紧锣密鼓地在皇城外清点集结,严濯前往太医院挑了几名医术精湛、且能熬得住长途跋涉的年轻医官,以弥补随行军医的不足。
这支赈灾队伍最终由齐王严濯、户部侍郎晏青、工部司水务的几名主事,和太医苏汲组成。携着大量粮食、药材和黄金白银,一行人整装待发。
说至此处,吟风有了些许印象。
似是去年冬节过后不久,赵士谦和周沉来用膳时曾经讲起过一件怪事。
吟风在伙房里煮着鱼肉,隔墙听到些许。
说的正是卫州水涝时,那随行的太医苏汲不仅资质平庸,还心术不正。白白耽误救治时机,致使疫病扩散,害得当时增援的队伍里都染上了病。
她记得很清楚。
苏太医的结局是在水涝中染病而死,他远在江阳的家人也在不久后离奇丧生火海。
周沉默而不语,继续讲述着十二年前的事情。
卫州封丘县,是当年水涝最为严峻的郡县之一。
依山而建的城池有近乎三成掩埋在了滚石之下,猛兽般的水势将两岸撕扯进地狱。多半乡民死伤,连通其他府县的要道又断绝在滚石中。
伤亡的情况传递不出去,粮食药材也支援不进来。
封丘县成了孤岛。
援军冒雨前行,一路上齐王严濯都亲力亲为地施放粥食、药材。只是他们并未预料封丘县的惨状,未深入灾区,药材便已告罄。
面对犹如炼狱的封丘县,他们只好尽一切可能到处采买药材。
依照民间的传言说法,意外便是在这节骨眼上出的。
封丘县由于伤亡惨重最先有了瘟疫征兆,负责救治的太医苏汲却受金银蛊惑,高价倒卖救命的药材,将那些早就生虫受潮的烂草叶子用于救治普通病患。
可早就失了药效的东西,怎能拦住来势汹汹的瘟疫。
在严濯等人察觉出不对劲后,太医苏汲仍未敢如实禀报,反而全力隐瞒,阻止严濯前往封丘县调查真相。
整个卫州病死的人数一再攀升,等到纸包不住火的时候,就连支援赈灾的队伍里也蔓延起了瘟疫,甚至传到了雍、卫相交之地,险些祸及皇城。
受太医苏汲所累,严濯在民间的亲善形象迅速崩塌。瘟疫扩散使得民怨堆积,严濯也逐渐成为众矢之的。
直到他不幸染病的消息传开,人们才从流言中获知,原来高高在上的皇子也生了病;原来坏人并非是他、而是躲在身后的太医苏汲。
索性苏汲很快染病而亡,百姓的讨伐之声这才渐渐平息。
不久,远在雍州皇城的梁帝经奏报知晓了严濯染病一事。
梁帝心怀愧疚,立刻派遣队伍迎齐王回朝。
严濯却是咬牙在封丘县撑了下来,一直等到瘟疫消弭,他才拖着虚弱的病体回朝修养。
即使有最好的御医养护身体,这病根也已切实存在。
时不时,便要发作一趟,惹得梁帝心痛不安。更是一改之前的漠视与冷落,对严濯满怀关切和愧疚。
吟风听完这些旧事,更是困惑。
若太子真如传言中那般心系百姓、爱民如子,又怎么会炮制出手段如此阴暗恐怖的杀人案?
周沉低首:“赈灾一事,存疑诸多。当年端王多次上奏,意欲彻查太医苏汲和卫州瘟疫泛滥的真相,皆受到严濯阻拦。甚至还因此事,触怒了龙颜。”
端王心性本就如此,对事不对人,却被严濯的党羽曲解成夺嫡之举,引来梁帝忌惮,逐渐失势。
曾经圣眷正浓的皇贵妃,成了空有头衔的纸老虎。端王严勐也不再是天之骄子。
与此相对的,严濯位份低微的生母一再晋升,摇身登上妃子宝座。
待到要立储之时,梁帝更是毫不犹豫地将严濯扶为太子。
吟风迟迟反应过来:“端王殿下不相信太子,你也不相信这些传言……你们信任的人,是那名染病而死的太医对吗?”
周沉没说话,只是扭头坚定地看着车帘外的天景。
阴云盖得严实,十二年前是没完没了的雨,十二年后是更为冷冽的雪粒。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济善堂
周沉住了口, 旧事重提难免伤神。
末了,他嘱咐起吟风:“往后你时常出入皇城,千万小心那胡奴, 还有……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女吏的身份本就特殊,你做事须更沉稳些, 切忌出风头, 惹人注目。”
吟风接连应下。
说罢这些, 周沉还不放心。
车马颠簸了一路, 他便将能注意的一切细节都叮嘱她听来。
吟风小鸡啄米似得点了一路的头。
临到下车, 才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 胃里都起了翻江倒海的意思。
竟是晕了马车。
她脚步虚浮,扶着廊柱才勉强能走。
周沉终于没再说什么,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地随她慢行至公厨小院门口。
眼见吟风即将迈过门槛,他几番张口又闭口, “还有一事……”
周沉一来, 小院里头的人都被吸引来了注意。
尤其是守在井水边上淘洗碗筷都杂役大勺和小鼎, 齐刷刷站起身,又低首下去,恭敬喊道:“周少尹!”
吟风则是安稳坐下, 等自己眼中的事物不再天旋地转,才问:“周少尹还有何事?”
大勺和小鼎投来两道赤诚的目光,周沉只好清清嗓,道:“寒灾严峻, 京兆府这几日须尽快安排赈灾。尤其施粥的事, 得从公厨拨派人手。”
吟风用力眨眨眼, 驱散了脸上惫懒。应起话来声音清明严肃:“我们要怎么做?”
京兆府城郭内, 只西南角住着许多普通平民,在寒灾中冻毙或是饿亡的人中,多数出自此处。
然则真正棘手的,乃城外荒郊——那些如星子般散落分布的村庄、小镇。
光化门北郊多为山地,除去圈进皇家园林的外,便是高大巍峨的鹤归山脉。分派给鹤归山军营的粮草,也将会照顾到山中村落和寺庙。
西边的金光门外十里都是延绵的矮山,许多都被辟做了世家陵寝。由此,那里的村落尤为稀疏,乡民也少。
南郊、东郊外都是敞阔的平地和低缓的丘陵,村落众多,人自然也多。
搭建粥棚并非易事,必要考虑能够福泽到的范围。至于西郊的乡民,但也并非全然不管,只派一从十人的小队,依着分发衣物。干粮即可。
周沉在心中分出缓急,道:“共设三个粥棚,城内设在西南角的归义坊,城外分别设在明德门和春明门外的十里长亭处。”
赈灾的粥做起来不必太精细,周沉瞧向那两名杂役,“不若就他二人。”
小鼎跃跃欲试,大勺则是完全怯场,埋头懊恼道:“我怕……会熬糊了底。”
吟风亦放心不下,挨个考虑起公厨人手。
陈娘子经历晏府一事,身体不甚健朗。李策的腰背也不好,经不起颠簸。至于她和成玉负责的廊食,只需忙碌半个清晨,未到巳时便能回来。
她道,“我,小鼎,还有成玉。我们一人负责一个粥棚,这样安排可行?”
依照以往的经验,赈灾之事一旦忙起来,能留在公厨用膳的人反倒是少数。如此,镇守公厨的李策和陈娘子都不至太累,大勺一名杂役也足以应付。
周沉颔首应好。
正事说罢,便不好在公厨久待。
他转身欲走,踏出没两步,又回首郑重道:“明早去皇城时,万事小心!”
吟风耳朵起茧,大喊,“知道啦!”
*
周沉这一去,便是没日没夜的筹备赈灾。
归义坊的粥棚是最先搭好的,接着京兆府要准备布衣施粥的消息也跟长了翅膀似得,飞传至大街小巷。
饥寒交迫的人终于瞧见了曙光,巴巴地来观望着,俱是迫不及待的神情。
更有专程来向粥棚捐赠家中余粮的良善之人。
这其中,大多都是因为身负官司而结识了现今的京兆府众人,受过恩惠,特意赶来投桃报李。
前些时日周沉从青楼救回来的赵恬儿和她母亲许氏,二人提来三斗米,坚持要捐出去。
这家母女也不过是将将脱离苦海,勒紧裤腰带才省出了这些粮食。
搭建粥棚的杂役们哪敢收下,劝了整三回才连人带粮食送回了家中。
更意外的,是陶玉笛领着六架驴车直直闯进了京兆府。
里头生麦粉,稻米和做熟的干粮一应俱全,甚至连治疗风寒痨症的药材都备了整整两辆驴车。
陶玉笛来得熟门熟路,守卫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便被她找到了公厨小院里头。
跟在她身后的家奴也相继搬动着粮食、药材进来,没半刻功夫便将小院堵得水泄不通。
吟风一脸惊奇地出来相迎。
不仅仅是这满院粮食,更讶异于陶玉笛今日的穿着打扮。
并非是她以往富家小姐般簪星曳月的打扮,也不是扎起高尾干活时的飒爽便装。
她今日穿着最为普通易得的麻布裋褐,面上未着脂粉,连发髻都学着男子用头巾包了起来。
瞧着还没她身后那几名家奴贵气。
陶玉笛伸展手臂,嘴角翘起得意的弧度,朝吟风缓缓转了两圈。
这副神情,但凡换了她往日里穿得那些衣裳,必定收获不少白眼。
吟风奇道:“怎地穿成这样?”
陶玉笛卖起关子:“你猜猜啊!”
吟风支起下巴细看起来,越瞧越眼熟,还真叫她回想起来:这颜色样式,她好像在济善堂的药童身上见过。
头回去陶玉笛府上,便知晓她痴迷医药。那时碍于家里的生意,只能略作涉猎。如今没有皇商束缚,便能任凭心意。
也是亏了她家底尚厚。
“你去做药童了?”
陶玉笛明显顿住,“怎么一下就猜到了……”
她还想同吟风说些闲话,譬如她是如何凭借聪明才智获得济善堂老堂主首肯的。只是还未张口,就被身后传来的响动打断。
是檀木拐杖击打在青石板的声音,沉重肃穆。
循声看去,正是济善堂老堂主,文泽。
吟风受伤时,受过文泽老先生照拂,印象中分明是慈眉善目的。今日却黑着脸,吓人的很。
站定后更是眉头拧起,厉声问:“来京兆府,是商议义诊之事的!你跑来后厨作什么妖蛾子?”
一声厉喝将陶玉笛吓的支支吾吾起来,双目滴溜溜地看向吟风……
吟风赶紧邀文泽进来,一壁道:“我这有间雅室,也不耽搁议事的。”
瞧见吟风,文泽神情和缓许多,边走边问:“京兆府现下可有主事之人?济善堂准备义诊,想请他们帮忙,在粥棚边上多搭个诊堂。”
她应声好,待奉上茶水后,便去找了此刻尚在府廨的赵士谦。
陶玉笛见吟风带来的是赵士谦,面色倏地耷拉下来。似是回忆起花魁案时,被人平白怀疑的不开心。
她扭过头,冰雕似的朝银杏树干发起呆来。寒暄的话更是不可能。
赵士谦也没开口,只脚步微滞片刻,便朝那雅室文杏馆内行去。
里头,他二人在商议正事。
陶玉笛便拉着吟风躲进灶台边上,并不提赵士谦,而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她近日在济善堂的见闻。
一并诉苦道:“早知文老堂主是如此脾性,我便不来济善堂了。日日起早,上赶着来挨骂了……”
吟风见识过她在自家爹爹跟前的威风凛凛,憋笑起来:“我们陶二小姐当真是受委屈了!”
陶府在朱雀道以东,挨着东市跟前。济善堂和京兆府同在光德坊,已经快要到西市了。去一趟济善堂,便是横跨京兆东西,更别提日日往返的辛苦。
吟风纳罕,按照京兆西富东贵的道理,东边的医馆应该更多、更好才是。
西城的医馆,从数量上就不足东城半数。卖珍惜药材的铺子倒是琳琅满目。
吟风:“我听闻,城东有许多百年老字号的医馆,为何不找个近点的?”
话音尤未落地,便听得一声带有怒意的咳嗽。
抬头间,文泽已经和赵士谦聊完了正事,停步在正对窗户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