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还想追问，卯时二刻的梆子声正当落下，再有一刻便是上朝之时。
廊下的朝臣官吏们犹如惊弓之鸟，有的狼吞虎咽起来，有㛄婲的干脆将没吃完的馅饼用油纸重新包好，以待朝后再吃。
眨眼间，人群便如鸟兽般散开，臣子们纷纷沿廊道往承天门而去，其余官吏内侍们也都各自奔赴自己的岗位。
巩长意拍去手上碎屑，催促道：“咱们也该走了。”
礼部和太极殿并不顺路，周沉要继续沿北廊道直走，吟风他们则会拐向东边廊道。
临到暂别之地，周沉才缓步略等了片刻，抿唇皱眉，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见她前来，才惜字如金道：“……一切顺利。”
吟风有些愣神。
她还当周沉憋了这许久的话，是想劝她别去礼部的。
未曾想，他会这般说。
那这接连两日都故意躲着她，到底所为何事？
此刻来祝她，是出自真心？或只是堂皇的装点之词？
她既想开口问清楚，又怕耽搁上朝的时辰。
背后朝臣们的背影都在匆匆行远，仿佛无声催促。
到底，还是未能来得及问出口。
作者有话说：
前文修改了一下，之前写小师弟忘记取名字，加了小师弟的名字。
抱歉好久没更新了！（默默低头认错认打认罚）
第52章 桃花泛
吟风走得心不在焉。
渐渐回过神时, 映入眼帘的已经从望不到尽头的连廊变作飞檐走壁，青砖红瓦的庞然建筑。
抬眼，牌匾是端方大气的楷书, 提着礼部二字。门侧两边的小吏们神色肃穆，即使认出了巩长意的身份, 也还是一丝不苟地检查过腰牌才愿放行。
这一幕既陌生又熟悉。
活像是参加考试前, 站在门口检查准考证的监考老师。
吟风耷拉下眼角, 紧张感随之袭来。
礼部的精膳清吏司是整个皇城的中央大厨房, 除去六部九寺设有各自的公厨外, 其余的大小衙门都得靠着精膳清吏司饱餐。
初踏进, 便能感知到期间如同心脏脉搏般热火朝天的忙碌气息。
专事负责廊食的吏厨们正从皇城各处城门赶回；与此同时，也已经有另外的吏厨在为午膳打点所需的食材用料；角落里的厨役更是一刻不停地择菜、洗刷。
成排的灶台足足有十个，一尘不染仿若待命的兵士。
去通传的小吏姗姗来迟，许久才带着个皮肤黝黑、瘦如麻杆的高个绿袍大叔前来。
巩长意舒展眉眼，颇有谄媚之嫌：“齐司膳, 真是好久不见呐！”
高瘦的男人正是精膳清吏司的主事, 亦是吟风此次试炼的主考官, 能否成为第一女吏厨，全看他的意愿。
齐司膳的视线淡淡扫视过吟风和成玉，最后落回巩长意身上, 未有半句废言：“今次考题为一首词，你们各制一道菜。膳房中的食材任你们挑选，半个时辰后，我来验收。”
末了, 他将写着考题词的卷轴打开, 念道：
“一浮扁舟春涧中, 苍苔岸, 桃枝垂。烟汀寻芳，却闻鸬鹚喧。贪得鱼肥低飞远，望不尽，野山青。”
吟风思索起来，这考题词中提到的食材有限，只提到了鱼，还有个姑且能吃的桃花。
词中的意境则是在袅袅春日里的小溪涧展开，有烟雨笼罩的岸汀，还有雾蒙蒙的连绵青山。
做鱼，倒也算好办。
但春日尚未来到，这桃枝又该如何点题？
巩长意嘶了一声，疑心齐司膳这是刻意为难吟风，刚想开口替她好言几句争辩一番，却被吟风一句“好办”打断。
这可如何好办？
成玉额角都冒出了细汗，“师姐，我们上哪去找花啊？”
吟风沉住气，从食材里挑选了一条肥硕的花鲢鱼，又瞧着刚宰杀不久的三黄鸡实在鲜嫩，也一起收入囊中。除此外，又寻了半碗糯米，半碗长粒大米。
最后，她停在一块通红的水萝卜前端详了许久，拿起又放下，眉头紧皱。
一旁的成玉原本在翻箱倒柜地找寻着桃花干，许久也未有结果。直到此刻看见水萝卜，才茅塞顿开。
他想着，既然寻不到桃花，用刀雕上几朵也能算做应了题。
这水萝卜芯子和皮是红的，肉却是白的，用它雕出来的花也算应题。
成玉想不通吟风在踟躇些什么，赶忙替她将眼前的十来株水萝卜都拿了过来，不吝道：“我们就用水萝卜雕刻花，来充词句里的桃枝！”
他挨个数过后，飞快地将其一分为二推给了吟风。动作之快，似是生怕齐司膳生出悔意，再去修改题词。
可吟风哪里敢班门弄斧，在一帮专业厨子面前摆弄雕花技艺。
她说到底只是个半路出家的美食博主。
吟风做出决断，她晃了晃脑袋，“雕花不易，这些水萝卜加起来都不够你损耗的。”
说着，将那些水萝卜都还给了成玉。
齐司膳看在眼中，提醒她：“落子无悔，你可想好了？”
吟风利落点头，只捡着她挑好的食材往灶台那边走去。
巩长意心内焦急，想提醒些什么。
还未开口，就听齐司膳清清嗓子，专戳他痛处：“你新收的这两个徒儿，看起来是比你那儿子精神些。也不知水平究竟如何？”
说得巩长意是冷汗霖霖。
先前为了能在精膳清吏司给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寻个活计，他豁去老脸麻烦了齐司膳许久，才算勉强塞进去。
可最后却又因狎妓流放，算是彻底给礼部的官吏班子抹了黑。
到吟风这里，他这早就不值钱的面子也就不好使了。能讨来一次展现手艺的试炼机会，已然不易。
巩长意只得长吁一口，不情不愿地跟在齐司膳身后与他同往茶室品茗。
至于吟风，只能盼她自求多福了。
吟风倒是一脸胸有成竹的神色，当着巩长意的面悠然自得的生起柴火，又大刀阔斧地倒了半锅水，煮起了米汤。
于此相对的，成玉已争分夺秒地剖好了鱼，处理干净后往鱼腹中塞了葱姜，外皮涂抹了一层花雕，专做腌制去腥之用。
等吟风煮沸米汤的功夫，他已经洗刷净了水萝卜，找出小刻刀精心雕琢起来。
成玉雕好第一朵花，吟风才终于从水盆里捞起了那条尚且活蹦乱跳的花鲢鱼。
冬季是鱼类囤积脂肪抵御寒冷的时节，也是肉质最肥厚的一段时节。
脂肪多了，于口味而言是有好有坏的。
譬如偏好清淡口味的食客，将鱼清蒸、或仅仅烹水做成羹汤时，大块的脂肪会很影响整体的口感。
加之几乎没有任何调味香料遮盖，会凸显得更加油腻。
但喜吃浓味的食客，又会因鱼肉脂肪的特殊香味格外着迷。
好在花鲢的刺也不多，清蒸和汤羹不适合做了，也大有别的做法。
柴火饭且得等着，这个时间用来给鱼肉剔骨刚刚好，顺着鱼头沿脊柱横刀片下去，两侧的鱼腹是无刺的纯肉。
考题词提到桃花和鱼的瞬间，吟风就想到了她曾经给周沉做过的芙蓉鱼片。
既然可以利用雪白的鱼片冒充出水芙蓉，那桃花，无非就是添个颜色，再变换个形状的事情。
桃花的粉润色彩，吟风打算使用鸡肉茸来补充。唯一有些难的，大致是桃花瓣比起芙蓉更加精致小巧，得做成拇指大小，再一片片地黏合起来。
有了上次做芙蓉鱼片的心得，这次的桃花瓣做得就顺利多了。
鱼糜里添上打发好的蛋清，与微量的面粉翻版均匀，再借助小铁勺的弧度压出花瓣形状，用刀尖划出桃花瓣特有的豁口，低温慢炸，定型即可。
花瓣做好后，再用一小团肉糜黏合住底部微微炸透，就能呈现出一朵重重叠叠、即将绽放的桃花姿态。
鸡肉茸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炸出来的颜色会比鱼肉的更加粉嫩些，吟风特意将它们重叠摆放，确保炸出来的颜色是白里透粉的。
炸肉糜的香气太过迷人，成玉从成堆的萝卜花里抬起头，愣了许久，终于明白吟风为何一颗水萝卜都不要。
自愧不如了好一阵，成玉缓过神，瞧着吟风另一口大锅里的柴火饭不解起来。这桃枝和鱼都应了题，多出来的柴火饭又是何用处。
他看着吟风将煮好的米粒从汤水里沥干，重新放回干净的大铁锅里，落盖继续闷着。
煮过的米粒已经熟透，回锅焖烧是为了让水分蒸发掉一部分，吃起来口感才会和洽。
但显然吟风并不是为了做出普通的柴火饭。待锅汽式微，米粒已经脱去水分，吟风揭开锅盖，却没有盛出来的打算。而是顺着边沿淋进些许炸过肉糜的熟油。
锅底滋滋地烧着，焦香登时满溢。
听着这般声音，吟风立刻捣灭明火，掀起锅盖，抄了锅铲。锅子中央的米粒仍旧白净，只有挨着锅底又淋过熟油的一层变作了金黄的锅巴。
光是瞧着颜色就让人口舌生津。
为了保持住锅巴的圆弧形状，吟风剥离地极为小心翼翼。
虽说有些牵强，但这得来不易的圆弧，正是吟风为了应和考题词里的小舟。
另一边灶台上，成玉也终于全部雕好了桃花。
他这是童子功，就算材料不全然合适，也能做得惟妙惟肖。从含苞待放到三分羞意，再到肆意舒展，都刻得像极。
若是吹上一股春风，定能闻见温润的花香。
花枝雕琢完，他又用冬瓜皮、茴香叶做成桃叶和苔藓的样子装饰起来，末了，终于有空闲将鱼放进笼屉里。
蒸鱼不需太久，未及半刻便能熟透。
出锅后，鱼肉雪白如初。
放上刨好的翠绿葱丝，浇上鲜香浓郁的现熬豉汁，最后刺啦一声泼上明油。再装饰好雕出来的桃花枝和苔藓似的茴香叶，赶在半个时辰结束前，成玉提前摇了铃。
时限即将到来，吟风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一步，要给这叶桃花小舟淋上一层糖醋芡汁作为调味。
为保持色泽不变，需选用透白的米醋混合冰糖晶。
锅巴刚从油锅里捞出来，滋滋地冒着油沫。另一头，粘稠的酸甜酱汁也紧赶慢赶地出了锅。趁着热气，轻轻浇在锅巴和桃花上。
热油碰上湿嘟嘟的糖醋酱汁，登时有水分炸裂般化作烟雾，缭绕在鲜嫩的鱼片上。
再配上吟风精心挑选的苔绿雕花瓷盘，竟真能应了词里“苍苔岸，烟雨汀”的意境。
计时的长香恰巧也在此时熄灭。
齐司膳从隔壁的茶室回到膳房，先是扫视过两道菜品，又与巩长意对视一番。
再回头时，眼角的那丝不信任已然抹去，取而代之的是被食物的鲜美滋润而生出的愉悦弧度。
成玉刻的花巩长意是一点也不忧心的。
他只对吟风选的那些食材提心吊胆，现下瞧着吟风做出来的肉糜“桃花”，悬着的心也终于放回了肚子里，憋起笑来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依照摇铃顺序，齐司膳先尝了成玉的豉油蒸鱼。
蒸鱼的味道没什么好说的，最是鲜甜绝伦。鱼肉里胶质丰盈，混着咸滋滋的豉油，吃得多了，嘴唇都像是被黏住了似得，让人忍不住多舔舐几下。
待巩长意也尝完后，齐司膳使用公筷挑开了鱼腹。随后满意点头，“看来你注意到了鱼腹周围和脊骨附近的脂块。”
早在剖鱼时，成玉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花鲢鱼肉质本就肥厚，要想吃起来润而不腻，那些多余的油脂是决计不能留下的。
接下来便是吟风的菜式，桃花泛。
趁着热，齐司膳先挑着锅巴吃了起来。
外侧那一圈没被酱汁淋到的锅巴，尚且保留着原本的酥香。沁了汁水的，从酥脆到绵软，吸饱十足肉香。难分伯仲，辨不出哪个更可口。
牙口上佳的青年人自然是更为青睐酥脆的。而像齐司膳、巩长意这般上了年纪，牙口退化不少的，则更倾向于后者。
再尝锅巴小舟里的肉糜小桃花，酸甜酱汁裹着层层薄脆，里头则是韧劲满满的肉，鸡、鱼杂糅的鲜甜在味蕾泛起阵阵涟漪。
无论是精致的摆盘、酸甜可口的味道还是与考题词的相互呼应，吟风这道桃花泛，都足以通过精膳清吏司吏厨的考核。
她本该知难而退，可竟然做出了如此佳肴。
越是如此，齐司膳面上的神色就越是为难。
若他真的拍板通过，那便真成了大梁第一女吏厨。开下女吏的先例，往后的朝廷岂不是会乱了套？
齐司膳清清嗓子，故意板起脸：“那半句考题词，本是为了考验雕花技艺。你这般做法可就是投机取巧了！”
这番责问令吟风愣了神，她的确是不擅雕花。只是……桃花泛这道菜，分明每一句都应了考题。
还未酝酿好反驳的话，一旁成玉昂然挺身，先她道：“您只出了考题词，从未提起雕花技艺。且我本想分小风师姐一半水萝卜的，您当时还说了为难的话！”
齐司膳语噎，搜肠刮肚了许久竟也挑不出刺来。
甚至他不得不承认，小姑娘这道桃花泛，绝非凡品，别出心裁的做法让他不由得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末了，斗争许久的齐司膳只得皱着眉头咬牙答应。
吟风松了一口气，鼻尖眼头都跟着酸楚起来。
总算是没辜负京兆府众人对她的期望。
至于成玉，他年轻力壮，功底扎实。心思更是细腻又实在，还得巩长意亲手调教，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齐司膳没理由不要他。
双喜临门，真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齐司膳差人去给吟风和成玉找来两套小吏的装束，又吩咐了他们身为吏厨的各项工作。
从今往后京兆府公厨，便由吟风和成玉正式接管。
此外，新任吏厨还得经历为期三月的历练，负责廊食的制作和分发。
说起这个条件，齐司膳看向巩长意，无奈笑着：“你二人既是长意兄亲自举荐，也就不必来了。”
整个精膳清吏司最苦最累又讨不到好处的活计，当属大清早的那顿廊食。
往往是子夜刚过不久，便要起身料理。
廊食又是在城门口，碍着规矩体统，不许吏厨们架着火炉子现做。既受限于制作条件，面对的又是朝臣官吏，一不留神便会得罪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