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赶忙拉起成玉,与巩长意提道:“我的条件,您也得收他做徒弟,还要替他赎了奴籍。”
成玉跟在巩相韬身边,药钱没赚到几个子,却被巩相韬骗得入了奴籍。
这是巩相韬欠他的,也该由巩长意这个父亲补偿。
巩长意听罢缘由,才道:“我破例收你二人为关门弟子,将我毕生绝学全数教给你们。”
成玉尚未弄清状况,便多了个便宜师父,偏这个师父还是名满京兆的御膳总管。跟着他,莫说是销了他的奴籍,往后的日子也定能赚不少银子回来。
他眼角满是泪痕,心中一遍遍地念道,他的母亲有药喝了……
成玉当然欢喜得要命,连忙朝巩长意跪下磕了头,中气十足地喊着师父。又朝吟风瞧了几眼,略带羞涩道:“师……师姐?”
“小师弟,乖!”吟风嬉闹起来,“我也是能当师姐的人啦!”
*
公厨里正是热闹,连周沉都在府廨待得沉不住气。
吃完吟风托杂役送来的糖芋苗,他左右无事,便亲自提起食盒,要给吟风送回去。
行至院门,周沉忽而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师姐”,随后吟风也笑着应了他一声师弟。
他提溜着食盒的手一顿,眉头跟着微微蹙起。
近些看去,吟风正朝着巩长意作揖,行拜师礼。
旁的,便是那名羞红了脸的小厨役,他离吟风不远,也朝巩长意跪着,背在身后的手掌正攥着一张手帕。
周沉认得,那分明是吟风的帕子。
第51章 廊下之食
察觉到独属于周沉身上的清茶香气后, 吟风就循着味儿溜去寻他。
她嘴角擒着笑意,想与他嘚瑟一番自己不仅解决了公厨危机,还靠着随手一碗糖芋苗打动巩长意, 主动收她为徒之事。
只可惜,待她踏出院门时, 便只看见阑槛旁的青砖上孤零零放着个空食盒, 人影却消失在了长廊下。
他只是来还食盒的?为何走得这般匆忙。
吟风正待要追, 她那便宜师弟便咬着字, 细若蚊蝇地扭捏起来:“师……姐, 咱们还没给师父敬茶呢。”
想着反正晌午下值后还得去府廨送餐, 总能相见,吟风也就弃了去追的念头。拾掇好空食盒,回去继续完成这场没头没脑的拜师礼。
可等她做好了晚膳送去府廨后,才从赵士谦口中得知,周沉晌午前就整理好近来半月的大小卷宗前往大理寺进行复审交割, 早前就已离开京兆府。
眼下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怕是晚膳也会在大理寺公厨顺道解决, 不必她忙碌了。
周沉历来是个大忙人,吟风也就没多心去想,只觉可惜了她劳心费力做出来的晚膳。
二人说话间, 赵士谦自顾自拿起周沉的食盒尝起了味儿。
吟风煮了鲫鱼豆腐羹,佐一碟清脆可人的笋丝,和两块酥脆掉渣的枣泥酥。
鱼肉烹地软烂鲜香,入口即化。豆腐历经久煮, 吸饱鱼肉的清甜, 还带有本身的满满豆香。
最特别的当属枣泥酥。
今日这枣子, 原是巩长意遣人采买来向吟风和陈娘子赔罪的。
原意是想着女孩子身子薄弱, 巩相韬又刻意为难她俩在这数九寒天的冰水里淘洗芋头,便想买来多煮些红枣姜茶补补气血。
可吟风瞧着一盒子肉厚味甜的上乘大枣,脑子里只剩了枣泥酥。
枣泥是她现蒸现炒的,因为没打算留用到下一顿,加之天气凉不怕变质,她添的糖分也少了许多。
做出来的口味浓郁而不甜腻,初尝微苦,回味是枣子沁人的甘甜。
赵士谦原本只当是普通酥点,囫囵个地塞进嘴中,尝出味后竟有些舍不得咽下。
莫不是吟风向他问起巩相韬的一案的结果,他定是要多仔细咂摸点滋味来。
赵士谦清了清嗓子,“官吏狎妓,判流放三千里;倒卖赃物,判杖责三十。”
他是司法参军,亦是他参加科考那年的明法科榜眼。《梁律》背得滚瓜烂熟,张口便来。
“只是……”他搔了搔后脑乱糟糟的发髻,“巩长意到底舍不得他这个败家儿子,方才交了钱,赎了他的杖刑。”
赎了杖刑,吟风的这一口恶气出得也就不顺畅了。
她蹙眉,目色一沉,盯得赵士谦后脑直发麻。
赵士谦神色躲闪着看向半空,心虚解释:“今年是个寒冬。巩长意交了赎金,还能采买些柴火木炭,送去福济院和京郊寺庙、田庄,也算……是给他儿子积点功德。”
一说起这天气,赵士谦面上就泛起忧色,朝着目色所及的一片苍茫天景感怀起来。
吟风也随赵士谦的目光看去,无奈叹气。
他们抬眼看向的是京郊连绵的山势。如今年节已过半月有余,附近山上又开始下起没完没了的漫漫白雪,遮天蔽日的雪雾像是能活吞了人似得。
北风萧瑟,寒冬仍旧漫漫。
这天气历来是会冻死人的。
但愿那赎金换来的柴火木炭,真的能护住那些在受冻的人。
寒气森然,从衣衫的缝隙钻进脖颈,直教人一个劲地打着寒颤。
赵士谦只好用双手紧紧捧着温热的鲫鱼汤呼噜呼噜地喝,鱼汤里添了些许姜丝和红椒段,入口并不辛辣,但一身的寒气足以被这些香辛料刺激得消失无踪。
只剩余味悠长。
赵士谦指腹摩挲着的碗壁渐渐变凉,若有所思地看向吟风,“为何我尝着周沉食盒里头的,好似比我的要更好吃些?”
吟风看向远处山景的目色陡然一滞,面颊也即刻晕染了胭红。
虽说这抹羞意已经让她露了馅,但她依旧嘴硬,不单如此,还故作玄虚地眯眼笑起来:“赵司法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别人碗里的都是香的’?”
以往吟风听见这句话,都是家里人教训自己嘴馋贪吃时才会说的。
吟风憋起笑,赶在赵士谦反应过来前,就端起食盒溜之大吉了。
*
再见到周沉,已是两日后的清晨。
期间,他不是在大理寺交接复审,就是在与吏部、礼部一同拟定即将到来的春闱事宜。
用膳的时间一再压缩,每每去送膳食,都扑了个空,只得便宜旁人。
就连陈娘子都有些疑惑,“你马上就能当大梁第一女吏厨!周少尹怎也不来看看?明明我都差阿亮将此事告知他了……”
饶是再迟钝,吟风也察觉出些与往日不同的气氛。
她捏起下巴思索。
莫非是胡人杀手一案?
许是周沉觉得她如若成为吏厨会徒增风险,这才不愿她涉足礼部。
可转念间,又觉这想法有些“自作多情”。
到底多思无益,遂安心研究起巩长意交给她的食谱。
第一女吏厨的想法的确有些冒失,巩长意尚在同礼部的精膳清吏司斡旋,希望他们至少先给吟风一个展示的机会。
挣得了机会,巩长意又担忧精膳清吏司会故意下绊子为难吟风,便与她恶补了两日白案手艺,争取补齐短板。
这日清晨,便是巩长意带着吟风和已经销去奴籍的小师弟成玉,一同前往精膳清吏司接受考验的日子。
吟风收拾好趁手的厨具,在李策和陈娘子殷切的嘱咐下,与成玉一前一后钻进巩长意备下的马车。
车马声轰轰隆隆。
时隔两日再见周沉,正是此恍惚困顿之时。
刚坐稳,身后便又传来马蹄和车轱辘声,巩长意随手掀起车帘看去,恰与周沉打上照面。
他们二人招呼了几句,周沉的目光便落在了吟风身上。
却也只是看着,并未主动开口。
还是巩长意朝他寒暄起来:“周少尹,这么早是要去哪里忙?”
周沉今日身着官袍,绯袍乌帽,本该是最明朗袭人的少年派头,却硬生生被他眼下一圈乌青扰乱,平白添了几分郁郁冷情的面相。
他徐步朝车帘跟前走来,薄唇轻启,随口答道:“去上朝。”
冷风撩动着车帘,他敏锐看见吟风身后的车厢内,除巩长意外,还有前日看见过的小厨役。
旋即,明知故问:“你们是去礼部?”
吟风神色微动,心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巩长意却并未领会两人间的暗流涌动,认真解释了缘由。
周沉听完,眉眼间并无情绪波动,只语气里故作惊奇起来,“那便是同路?”
俨然一副话中有话的意思。
果然,他又接道:“你们师徒三人共乘,恐会拥挤。正好我的马车也空着,小风姑娘还是坐我这边吧。”
未及反应,周沉就自作主张地掀开了厚实的车厢前帘,清晨的寒风倒灌进去,巩长意和成玉两人都打起哆嗦。
做这动作时,周沉板着脸,神情冷淡莫名,还似乎带了些怨气。
明明前几日才因救火和月下畅谈一事,起了旖旎心思,她还当他也会存着几分当日的温情。
现下瞧来,倒真是自己自作多情。
纵然吟风此刻并不想遂了周沉的意,但也不好意思让冷风吹冻着巩长意。
只好憋下一口气,免去言语拉扯,跳下车厢,朝周沉马车而去。
规矩端坐了一瞬,吟风越发觉得气氛凝滞,浑身都不自在。
于是前往皇城的这一路上,吟风都趴在帘子边上瞧外头的热闹。
实则马车外头也并无多少热闹可看。
从光德坊的坊门探出头去,朝北一拐就踏上了通达皇城的含光门大街。
时辰尚早,雾色迷茫,街面上只亮着微弱的灯火为人指引方向。
上朝的时间,驶过的车马也多是前去上朝的大臣官吏。
大梁对坊市分离执行地极为严苛,街道两侧没有一处摊贩,偶有路过的平民,也多是埋头默然走着。
马车行至含光门附近,吟风才总算得嗅得一丝热闹的气氛。
这含光门位于皇城西南角,与东南角的安上门并列,一同拱卫最中央的朱雀门。
它的规制只有一道中门和两道角门,不比拥有五道门的朱雀门巍峨雄伟。但因处在拐角,两侧的墩台使得它尤为厚重。
其下则是一排整齐利落的马棚,歇着来往官员使臣们的车驾马匹。
这些马棚有宫人内侍时刻维护,极为整洁。嗅觉灵敏如吟风,也几乎闻不到牲畜身上的异味。
踏过这道门便是皇城内部,须得下车步行。
吟风发现的热闹,也正在含光门背后的一小段廊道上。
离得尚远时,她便察觉出空气里中有一丝糯叽叽的食物清甜味道。
近看去,方知是这廊道里传来的。
外头还挤着许多身着绯色或绿色官袍的朝臣,他们围站一圈,皆是因为里头有两名分粥食馎饦的小吏。
吟风跟馋猫转世似得,这场面一经入眼,肚里当即就咕咕地叫出声,脚步也不自觉朝廊下探了几步。
周沉离她不远,耳朵灵光,将那响动都听了去。却也不做声,只朝着那略显拥挤的廊下走去。
待他从人群中再挤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碗厚厚的白粥和一提油纸包着的馅饼。
巩长意姗姗来迟,望着廊下的热闹,与吟风、成玉二人指道:“瞧见那两名小吏没?”
他们点头如啄米。
“这二名小吏也归属精膳清吏司,专事负责廊食的。”
吟风:“何为廊食?”
成玉先前随巩相韬出入过几回礼部,含光门也并非头一次见识,因此对廊食还算知晓一二。
他笑嘻嘻地抢过巩长意的话头,“我知道!廊食就是廊下之食,是供朝臣——”
话未毕,成玉嘴边便被周沉递来的一块馅饼打断了声音。
接着,周沉也向吟风和巩长意分来馅饼,并将成玉未完之话补齐:
“廊食是供朝臣及内侍所用的便餐。京兆宵禁森严,早朝时辰又毗邻宵禁解除之际,东西两市尚未开市,朝食不便解决,廊食便顺势而生。”
巩长意颔首,“这含光门的廊食是由礼部精膳清吏司负责,不过清粥简餐,不足挂齿。太极殿下亦有一处廊食,专供百官下朝后所食,乃是宫城大内的御膳房料理,如同圣上御赐!”
吟风眼睛一亮:“御厨?那师父您也做过?”
忆起在御膳房的日子,巩长意颇为得意,“年轻时倒是做过几回廊食,后来当了总管,哪还顾得上这事!”
提起这个,巩长意的话匣子倏地敞开,恨不得将他当年是如何在御膳房叱咤风云的,都一股脑倒出来。
吟风当是说书,听得也乐。耳朵听着故事,嘴巴咬着周沉递来的烧饼,哪头都不耽误。
这馅饼已经半凉,但外皮尚软,一圈金黄仍残着些许酥脆。
内馅是酱肉沫,咸香适中,咀嚼时偶尔咬到脆生生的葱白,轻微的辛辣刺来,既解了腻又增添许多回味。
已经恶补许多白案知识,吟风一口就能辨别出,这馅饼的饼皮乃是用烫水和面,再添稍许老面做成的半发面。
此般做法的优点一来是能缩短发酵时间,做的人不必提前许久劳碌;二来便是即使凉透,吃的人也仍会觉得面皮松软适口。
吟风嚼着口齿生香,这才想起陆司簿曾提起一事——
说他在鸿胪寺也尝过精膳清吏司的吏厨所做的饭菜,虽没有像巩相韬那般偷梁换柱,但其手艺也很是难以下咽。
可今日尝这廊食,倒也并非如陆司簿所说的那般难吃。
她把疑惑说与巩长意听,却只得到一脸意味深长的笑。遂又转头看向成玉,问:“你知道原因吗?”
成玉惊恍恍的,不知在何处神游。压根没听清众人所说何事,只懵懂着瑟瑟地摇头。
吟风瞧他神神秘秘,以为是知晓内情却不敢说破。便特意离近些,用手肘碰了碰成玉的肩膀,示意他近些来耳语。
与此同时,成玉身后那道来自周沉的阴恻恻的目光越发冷厉。
后颈窝像是吹起一阵阴风,险些索走成玉三魂七魄。
他赶忙转头撤了几步,等与吟风恢复原有距离后,那道要命的目光才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