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小厨娘——雀知【完结】
时间:2023-03-18 09:20:54

  巩长意咬着牙根,想是他儿子好色的旧毛病又犯了,下意识便想替他推脱,也自然而然将吟风视作受了轻薄后前来讨要说法的苦主。
  吟风赶在巩长意开口之前便将其打断:“我见您面色和悦,通情达理,明日定会准时赴约的吧?”
  巩长意憋了满肚子疑惑,被吟风这一句反问说得前功尽弃。
  他不再发一言,只点头称好,鬓边的白发也愈发潦草凌乱。他倒是要看看,这不省心的儿子究竟又给他惹来何事。
  *
  翌日一早,赶在京兆府朝食开餐前,巩长意就已经被京兆府衙役们安排好的马车接到了周沉府廨内,中途未曾泄露一丝消息。
  公厨里,尚且一无所知的巩相韬依旧差使他的两名厨役使用臭肉做起了汤饼。
  吟风和陈娘子也照旧被他遣去做些脏累的活计,若非周沉早就下令只许吟风来送膳,她在公厨几乎得不到喘息的机会。
  整理好了食盒,吟风终于在巩相韬的白眼中出发,只不过,今日的这份朝食并非是给周沉吃的。
  巩长意早就在府廨等候已久,吟风送来的食盒才将将掀开,他的眉头就不自觉皱了起来——
  味道不对。
  这羊肉汤饼在西市和京兆百姓家中都不算是稀罕玩意,不仅百姓爱吃,偶尔皇城宫宴,连圣上也会赐下这道佳肴。本就是雅俗共赏的口味,巩长意自然也很是衷爱。
  且,他明明已经教过他自己的秘方了。眼前这碗,却与他教的大相径庭。
  巩长意忍下摔碗的冲动,接过吟风递上来的筷箸,先浅尝了一口汤饼。
  这面片揉得薄厚均匀,手艺倒是不错。只是却用了最劣等的面粉,才送进嘴中就散了形,毫无劲道可言。面粉里还有大量麸皮未经过筛,粗粝至极。
  面片上裹着的汤汁更是难以下咽,汤色浑浊不清,还浮着一层腥膻的羊油。
  这第一口,巩长意愣是没能咽下去。
  巩家世代都是厨子。
  年少时虽说也过过苦日子,但毕竟是庖厨,就算条件再艰苦、食材再简陋,他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坚持。凡入腹之食物,都会经过精心料理。
  这碗羊肉汤饼,可说是他吃过最难吃的东西了。
  巩长意翻出碗底的几块羊肉,不忍再吃,只稍作嗅闻,便找到了症结所在。
  这肉是臭的,烹制它的厨子为了掩盖其味道,只好多放了些去腥膻的作料。若是作料齐全,臭肉本身也能被掩盖一二。
  但这厨子偏又用了猛火,将羊肉里的油脂尽数逼了出来,作料不能入味,酸臭却都被大火锁进了油脂里。
  巩长意怒火中烧,良久,才整理好神色,故作镇定地问吟风:“这是小儿相韬所做?”
  吟风欠身回道:“是,也不是。”
  她拿出早就备好的一套京兆府杂役的服饰递上前去,“您换上这身衣物,与我一同前去公厨,便都能知晓了。”
  巩长意梗着脖子,执拗着不肯应答。
  他隐约知道,他的儿子定是犯了弥天大错,定是欺瞒了自己。他明知被辜负的是自己,却不敢前去戳穿。
  若是他去了,就半点转圜余地都没了啊。
  吟风眼睁睁看着巩长意的眼眶染上猩红,她叹了口气,托举杂役衣物的双手更是顿感无力。
  就在她以为希望渺茫的时候,手上却是一轻,只见巩长意憋着一口气,接过了那套衣服。
  吟风迷茫了一瞬,只听巩长意年迈羸弱的嗓音重重起誓:“小姑娘,我绝不会包庇他的,你放宽心。”
  说话间,巩长意颤颤巍巍地披上了那套杂役服饰。背影随脚步越拉越长,却因为父之责,而越发巍峨起来。
  周沉趁着空隙收拾好食盒,唤回失神的吟风,嘱咐道:“快跟上去吧,别出了差错。”
  吟风忙接过食盒,“你且等等,巩吏厨走了我就再些好吃的送来。”
  她随口一说,周沉却觉春风吹过,面颊暖暖的,还有些痒。
  他道:“我等你。”
  话音落下,吟风已经跟着巩长意而去,半只脚踏出了府廨,听见周沉的回答,她抬高音量,轻快地“嗯”了一声。
  许是吏厨一事烦闷已久,方才得见破解希望,她回答的声音也显得灵动许多。
  及至此时,周沉才察觉到,他回答“等她”时,明朗的心境和轻扬的嘴角。
  明明焦头烂额的文书卷宗摆了满桌,明明腹中空空还未进半口温粥。
 
 
第50章 糖芋苗
  朝食将将开始, 公厨小院里挤满了统一着装的京兆府衙役。
  吟风手提食盒,疾行在巩长意十步之前引路,等踏进院门, 她便与陈娘子一同去后厨忙碌。事前安排好的孙亮接过棒,领巩长意坐到了廊下一处角落里。
  因是背对着后厨方向, 再加上这身统一的衣着, 巩相韬暂时不会注意到此处异常。
  孙亮端来衙役们吃的餐食呈给巩长意, 一份羊肉汤饼里毫无肉星可言, 一份稀粥里清可见碗底。
  礼部的精膳清吏司毕竟代表着皇城威严, 吏厨们手艺再差劲, 食材方面也不该如此敷衍了事。
  巩长意埋头尝了两口,胃里翻江倒海。食材不洁都是其次,最让他难过的还是遭人戏耍。
  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与此同时,与前日相同的情节依旧在上演着。本就不喜羊肉的温若云只喝了稀粥,整碗羊肉在衙役们略显艳羡的目光下倒进了泔水桶里。
  巩相韬眼中尽是倨傲, 对这些暂无官职品阶在身的衙役们满眼轻蔑。
  衙役们甘心咽下, 也只为“饿不死”。
  这些衙役们每日间要做的辛苦活不少, 巡逻视察、守卫安宁,满京兆地劳累,却连一顿尚可的餐食都得不到。
  巩长意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想着这些衙役们都能咽下,他又如何能逃。
  就着这碗腥膻酸臭的浑浊肉汤,一仰头,巩长意竟都囫囵着吞下。
  不过一个清晨, 巩长意的神态全然不同了。
  他像是一下苍老了十几岁, 枯涸的手指不住发颤。最后, 他将空碗重重扣在桌上, 一声沉闷的巨响过后,巩相韬终于发觉出了不对劲。
  巩相韬先是一愣,随即唇齿翕动,满怀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角落:“父亲?您……您怎么穿成这样?”
  巩长意如鲠在喉,将筷箸狠狠摔在巩相韬脸上,“不穿成这样,看得到这出好戏?”
  他又指了指泔水桶里的残羹,愤恨问:“这就是我教你的?”
  巩相韬被问得说不出话来,狗急跳墙间,看向了孙亮。
  既已被亲爹识破,那他也没什么好藏的了,当即便破口大骂,用词之污秽简直不堪入耳。
  若非巩长意执意要挡在孙亮身前,怕是那唾沫星子都能把孙亮活活淹了。
  孙亮当然不是吃素的,当场就撂了脸色,“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光会耍嘴皮子有何意趣,不若我们上公堂分辨分辨?”
  巩长意扶着廊柱,勉强支撑着身体,“我这逆子究竟还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孙亮远远朝陈娘子和吟风使了个眼色,一人带着满身伤痕的清妓玉杳,另一人手持卖身契等物证,另有大勺和小鼎帮衬狱卒押来倒卖臭肉的中人。
  人证物证俱在,巩相韬还未组织好辩解之词,他身后那名叫成玉的小厨役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巩相韬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厨艺当做替身,来欺瞒巩长意之事尽数陈情完毕。
  巩长意听罢,已然面色铁青。
  吟风上前扶稳了巩长意,不卑不亢道:“我们并非有意为难您,只是担心不将真相揭开,他会骗您一辈子,我们也难求公允……”
  良久,巩长意才挺直脊梁,抬首望着无垠的天际。愤恨也好,无奈也罢,都在他脸上渐渐消散。
  巩相韬苦苦跪在他脚边,哭得悲痛欲绝,一声声地喊着“父亲”,指望他能一时心软,维护自己几句。
  可巩长意却没有丝毫想要理会他的心情,末了,只是缓缓别过脸,朝孙亮摆摆手:“把这逆子带去公堂,秉公办理,不得徇私!”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口不择言的巩相韬连自己父母亲族也辱骂起来,势要鱼死网破的模样。
  等孙亮费劲将他拉出公厨小院,巩长意才捂住了绞痛不已的胸口,还故作镇静道:“都是我的过错,让京兆府诸位见笑了。”
  他说这话时,已没了丝毫为老者的尊严体面。
  巩长意年少入宫城,跟随御厨身后学手艺,为及而立之年便已在御膳房掌勺,几年后当上御膳房总管的他,更是平步青云。
  一生顺遂,独独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教他晚年不得安宁。
  既然自己管教不好,那便交给京兆府,用金科玉律去管教罢!
  巩长意长叹一声,把心头的郁结都舒展开,也不再囿于巩相韬带给他的苦闷里。转而瞥向吟风,问道:“你是京兆府公厨原本的掌勺?”
  吟风点点头。
  “我方才听你说,要给京兆府少尹做好吃的?”
  巩长意难得来了兴致,他还是头一回在公厨瞧见女儿家。人看着机灵,就是不知厨艺如何。
  想起这事,吟风脸色一红,解释道:“您方才也见着了,巩吏厨做的实在是……”
  巩长意咂嘴,蹙眉道:“莫再提他。你快去给少尹做些吃食,别忘了多做些,让老夫也尝尝你的手艺。”
  吟风赶忙点头,起身拉着陈娘子去后厨忙碌起来。
  这两日巩相韬为了刻意发难,让她和陈娘子削了不少小芋艿,也不见他做菜,现下都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吟风不想浪费了这些芋头,便想起一道芋艿做的小甜点。
  去皮的小芋艿切作滚刀块,与少量赤糖一同放入锅中煮至起砂。再用凉水化开半碗藕粉,缓缓打入糖水里。
  待藕粉将汤水都凝成透明的糊状,再撒上香气馥郁的干桂花,这道小甜点便能出锅了。
  糖芋苗的口味清甜,汤色红润。淡淡的蜜糖温暖入肚,回味绵长悠然。
  公厨里许多食材都被巩相韬偷换贪墨,连稻米都替换成了生虫霉变的陈年旧米。这碗糖芋苗是吟风现下唯一能够凑出来的饮食了。
  一大锅糖芋苗做好,她跟陈娘子都舍不得吃,先紧着周少尹、赵司法和孙亮那伙衙役们吃,最后一点锅底也留给了小院外坐着的巩长意。
  巩长意也没客气,端起碗来便尝了口。
  添了藕粉的汤水软糯顺滑,还带着些莲花的清香。芋艿更是入口即化,如同抿着细腻的酥酪。
  更何况还是在公厨如此艰难的情境下,各类食材缺的缺,坏的坏。考验的不仅是掌厨之人的机敏伶俐,更是考察她对各类食材特性的熟悉程度。
  最最难得的,当属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手。
  巩长意浅尝了一口,便不住点头。连吃相也不顾了,只管端着碗凑近后厨门边,远远打量起吟风:“这芋艿的做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这糖芋苗是金陵名小吃,吟风自然也是当了美食博主后才学来的,她不敢居功,只好谎称:“是我家中一位长辈教的。”
  “这食材的搭配甚妙!”
  巩长意打量吟风的目色更深,犹疑间,他已将碗中糖芋苗都吃进腹中。
  他以往很少吃甜食,总觉得腻。尤其茶点,多是只尝一个边角。这份糖芋苗清甜温润,不自觉便喝完,还想着再来几口。
  只可惜,分量有限。还有许多衙役们没吃上一口。
  瞧着吟风还在后厨收拾着巩相韬遗留的残局,巩长意起了心思,终于开口朝吟风问道:“我瞧你年纪还小,可拜过师父?”
  吟风一门心思扑在料理食材上,随口应答:“我的师父就是这公厨原本的掌勺,他叫李策,昨日腰伤复发,送回家养伤了。”
  巩长意听闻她拜过了师父,眼中顿时失色六分,侧过脸哀叹了声。转而听见她那师父正在养伤,又提起了神色。
  他笑意满满:“这带伤上阵可不好,你以后可不能累着他。”
  吟风有些摸不着头脑,配合他笑着称是。
  巩长意又故意站近了些,套起近乎道:“我那逆子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这做爹的实在是过意不去。作为补偿,今日的晚膳就由我来做吧?”
  吟风愣了神,“可我听说,好几个皇室宗亲请您过府施展厨艺,您都没答应过。”
  话还没说完,吟风就被打断:“无妨无妨,做个饭而已。”
  吟风歪头看着巩长意这一副话里有话的模样,狐疑问:“您到底想说什么啊?”
  巩长意面色通红,支支吾吾许久,才说:“你是个好苗子,不若再多我一个师父,如何?”
  “您……您要收我为徒?”
  巩长意乐呵呵地想着,“不光是收你为徒,我还想要你入礼部精膳清吏司,接替我儿的吏厨之职。”
  吟风这才舍得放下锅铲,“吏厨?”
  按照大梁历朝的规矩,公厨中都很难见到厨娘做帮手的。京兆府公厨放手让吟风来做,已经算是破例的头一回。而礼部吏厨,更是从未有过女子出任的先例。
  若巩长意当真说话算话,那吟风就会是大梁第一位女吏厨!
  这样她不仅能在京兆府名正言顺地掌厨,也不用再怕会有别的吏厨来搅混水了。
  她心里高兴,但也保留着谨慎:“巩吏厨已经被送去公堂了,如何判决,有何惩罚,我都不可能干涉。”
  “我绝无此意啊!”巩长意当即抬手立誓,“他的错该他自己承担,我想收你为徒,那可全然是因为这碗糖芋苗!”
  吟风放下心,略一思索,才应答道:“我也有个条件,您若是答应了,我就做您的徒弟。”
  巩长意豪迈开口:“你只管提!”
  吟风叫来巩相韬身边的小厨役成玉,“方才您也该认识了,他就是巩吏厨欺瞒你的替身。您教他的厨艺,都是这孩子认真钻研后做出来,再借着巩吏厨的名义献给您。”
  巩长意蹙眉,想起这事就愁。
  成玉看不明白形势,当即就跪在地上,求饶道:“我不是故意欺瞒您的,只是我母亲她还生着病,我只能借此赚取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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