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律法命令规定,在朝为官吏者,不可狎妓。
轻则丢官弃爵,重则还要挨板流放。
吟风指着那漂亮姬妾:“她就是……你把人带回来,不怕巩吏厨发现吗?”
那姬妾朝吟风作揖,声音哽咽,带着哭腔:“这位妹妹,是我求捕快大哥带我出来的。我叫玉杳,是专事演乐的清妓。巩大官人却非要我卖身,若我不从,便以拳脚相加,性命作挟。”
说着,她发颤的手指拨开领口、袖间的衣料,露出里头青白交错、满是瘀血的皮肤。
吟风看得心惊胆战,陈娘子听懂缘由后也放下了心防,为玉杳端来了座椅和茶水。
孙亮信誓旦旦,“我还在老鸨那里,查获了两份巩吏厨帮人赎身的契书。他倒卖礼部所赐羊肉在先、又用脏银行狎妓之举。人证物证俱在,看他如何辩驳。”
唯一担心的,就是巩相韬的父亲,巩长意了。
据倒卖臭肉的中人所说,巩相韬不得他父亲喜爱,断了他平日里的银钱开销,才迫使他为了几百两银子行苟且之事。
可他又是倒卖,又是狎妓,所犯之事也都不小。如此胆大,倒像是确信巩长意会替他担着干系似得。
这巩长意又是前任的御膳房总管,在圣上面前都是露过脸的。若他抛却脸面哭求,圣上说不定也会对他这儿子网开一面。
到时,不仅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还反惹一身腥。
实在是得不偿失。
巩长意仍是这件事中的最大变数,万不能只听信那中人的一面之词。
吟风吐露心中所想,正好孙亮也对素未谋面的巩长意有所担忧,便仍是决定按兵不动。
三人密谋完这些,孙亮赶着回公堂值守,陈娘子琢磨着安排玉杳的藏身之处。吟风怕露了马脚,不敢离开公厨太久,也急着要回去。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吟风刚推开公厨小院的侧门,便与巩相韬身边的那名小厨役碰了个正着。
他脸上的五指印仍看得分明,嘴角的血倒是止住了,却也留了血痂。
吟风猛地一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语无伦次道:“你,你都听见了?”
这小衙役神色晦暗,生硬地摇摇头。
话一脱口,便觉多余。她与孙亮谋事的声音虽也不大,但仅仅一墙之隔,这小厨役定是听到了不少。
吟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紧盯着小厨役。心道,绝不能放任他与巩相韬通风报信。
来不及多想,吟风一展手,挺身拦在小厨役的去路前。
这小厨役像是时常挨打,见着吟风举起双臂的举动,竟被吓得立刻抬手护住了脑袋。
两人俱是一愣。
小厨役并没感受了暴力的威胁,吟风也不费吹灰之力拦住了他。
吟风眼神灵光,瞧着小厨役的动作,就知道今天早上他不是第一次挨打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巩相韬的老父亲难得见一面,一时半刻也查不清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利害关系,不如就先拿捏住这小厨役的痛处,让他供出些内情的好。
“你躲什么?”
吟风目色狡黠,放下双臂的同时,语气也温和了不少:“你跟在巩吏厨身后多久了,他时常打你吗?”
小厨役先是拨浪鼓似得摇头,随后又犹犹豫豫地看向了别处。
“那就是有别的人打你?”
他这个年纪放在现世,正好是处在叛逆期的初中生,吟风继而追问,“那就是你爹爹?”
听见吟风说起父亲,小厨役登时变了脸色,他梗着脖子,怒而斥道:“我爹才不会打我!”
看他反应如此激烈,就知道和吟风猜测得差不多。
时常对他使用暴力手段的,肯定是巩相韬。毕竟从刚才那个满身是伤的青楼女子身上,也能略窥得巩相韬暴戾的性情。
吟风佯装明白,“你爹打你,那是管教你,都是为了你好……”
“都说了不是我爹!”
小厨役彻底被吟风的话激怒,他狠狠咬着唇边,本就没愈合好的伤口又崩出了细细的一缕鲜血。
只听得他压抑着满腔怒气:“打我的人就是巩吏厨,我爹爹他才不会打我!我爹爹是最好的人,你少污蔑他!”
小厨役这一吼,吟风登时愣在了原地。
有些愧疚,但更多的还是庆幸。
吟风认真起来,她拉着小厨役一同躲在了屋檐下,轻声致歉:“都是我唐突了,对令尊说了不好的话。”
小厨役怒气烧过,只余了满肚子委屈。念吟风是局外人,不曾知晓其中的故事,也没有再对她恶语相加。
埋头坐了会儿,小厨役偷偷抹了眼泪,说道:“你们现在去状告巩吏厨,他爹一定会拼死保全他。”
终于等来他敞开心扉,吟风险些高兴得跳了起来,急急追问:“他们父子间,关系究竟如何?”
小厨役沉沉叹息,“你们抓来的中人,他说得不错,巩吏厨和他父亲的关系的确不好。在当吏厨之前,他就是个喜欢流连烟花柳巷,挥金如土的二世祖,万贯家财都能被他一夜败光。他父亲一气之下,便断绝了往来。”
吟风听了,先是喜上眉梢,可又想起小厨役明明才说过巩长意会为了自己儿子拼死相护。她蹙眉,不解:“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小厨役:“你听我说完。”
吟风耐着性子,乖乖闭了嘴,听着小厨役倾诉。
他缓缓道:“没了他父亲的支持,巩相韬的快活日子没过两天,就陷入窘境。为了弥补他跟他父亲的关系,他想了个法子,去讨好巩长意。”
吟风探头过去:“什么法子?”
小厨役神色紧绷,环顾四周后仍压低了声音,在吟风耳边低声道:“他找来替身,帮他做菜。”
这两日观察下来,吟风的确觉得巩相韬此人,在做饭一事上不仅毫无天赋,也没什么兴致。能多糊弄人,便多糊弄。
小厨役又说:“他父亲是前任御膳房总管,虽说也收了几个徒儿,但没有一个能成事的。到如今,御膳房里也都没有能顶事的人。”
吟风颔首,这件事李策跟自己说过。正是因为巩长意没能培养出得力的徒儿接管御膳房,才使得宫中贵人对他的手艺念念不忘,也变相提高了他的地位。
有些人说巩长意刻意留了两手,没教全。
但无论如何,宫里的御厨,再也没有比他做饭更好吃的了。
吟风这才明白了,“收来的徒弟到底是别人的儿子,巩长意这是想把本事都教给自己的儿子,可这个巩相韬不仅天姿平庸,还不思进取。”
小厨役点点头,“所以当巩长意听到巩相韬想要浪子回头,好好学习手艺时,自然是欢天喜地地重新接纳了他。”
吟风接话道:“替人做菜……这替身莫非?”
小厨役垂头一叹,神色凝重:“是我。”
吟风心道这巩相韬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替他做菜,还要拳脚相加。名利都是他的,苦难却都是这小厨役的。
小厨役心防俱已崩塌,只喃喃着他自己的旧事。
“我父亲他本是开食肆的,我从小长在他身边,他教了我许多手艺。我那时总恨他,为何别家的孩子可以玩蹴鞠、骑大马,我却只能守在伙房研究刀工和火候?”
“好在我父亲的食肆开得热火朝天,我小时候也算是吃穿不愁。”
小厨役长吁一口气,本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活脱脱叹出了五六十岁的派头。
“我原以为整日学手艺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事,可没想到……”
他们的食肆惹来嫉妒,仇家遣人悄悄往后厨投放了不洁之物。那日,去吃饭的食客一多半都中了招。几十个人上吐下泻,齐齐送进了医馆。
前来闹事的人挤占了半条街,当时的京兆府还派出衙役,不经调查便要捉拿他父亲归案,逼得父亲一头撞死在了食肆里。
为了赔清中毒食客的损失,已然掏空了家底。父亲的丧事还没办完,母亲也重病不起。那年,这小厨役才不过十一岁。
治病救人刻不容缓。小厨役情急之下,便误入旁门左道,听信巩相韬的鬼话,这才做起了巩相韬专门用来讨好巩长意的替身。
故事讲完,吟风不禁唏嘘。好在,有了这段故事,也总算终于摸清症结所在。
巩相韬现如今全凭着替身的厨艺来讨他父亲欢心,若是她能够让巩长意知晓真相,让巩长意彻底对他失望,那状告他倒卖御赐的上乘肉品和狎妓,想来也不会有任何阻拦了。
她瞧着小厨役的嘴角还在冒血,实是不忍,便掏出帕子递给了他。
小厨役哪好意思污了这般白净的帕子,又反手推将回去。
吟风使劲拽着他袖角,强硬着才把帕子塞了出去,一并说道:“你既已将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明日可愿当面指认他?”
攥着帕子的手已然泛白,小厨役默然许久,终于狠下决心,朝着吟风重重点头。
“多谢!”吟风笑着,“对了,你叫什么?”
小厨役抹去血渍,也久违地露出笑意:“我叫成玉。”
昨日之事不可追,但明日将会发生何事,吟风心中已有了把握。
第49章 为父之责
前任御膳房总管巩长意辞官已有几年, 为人低调,深居简出。除却他的知己好友,少有人能有幸得见一番。
吟风想到这个主意的第一时间, 就去府廨找来赵士谦这个饕餮商量。
赵士谦的确认识不少手艺精湛的名厨奇人,但以他的人脉, 巩长意这个名字也只是听说过, 从未有幸得见。
周沉手握文书, 坐在不远处蹙眉听着。
因是自己也帮不上忙的事情, 他也只能默而不语。
赵士谦咂咂嘴, 猛地想起:“我虽然不认识, 但晏知善他肯定认识巩长意啊!”
晏知善……户部侍郎晏青府上的那位公子,为了自己的订亲宴就请了众多名厨选聘。照他的人脉,认识巩长意也是意料之中。
吟风挠头:“可,我们上回才得罪了他啊。”
为了陈娘子的卖身契,周沉算是狠狠愚弄了他。
作为“罪魁祸首”的周沉轻咳一声, 批朱的笔都险些乱了笔画。
自打那件事后, 赵士谦与晏知善也很少有往来。
正是左右为难之际, 周沉放下了文书,朝吟风淡淡道:“我亲去与他道歉,之后的事, 你们多说些好言好语,尽力而为。”
周沉历来都如天上青云,一身都是寒雪中磨练出的傲骨。怎么能为了根本没做错的事,让他俯首?
吟风心间像是漏跳了一拍, 当即拦下周沉:“陈娘子的事, 你没有做错。就算去道歉, 也不该是你去。”
她挺身出来, “选聘会的祸是我和孙亮闯的,现下也是我看不惯巩吏厨渎职。还是我去和晏知善道歉,再说明事由,请他帮忙引见。”
周沉瞧她神情坚毅,满眼的主意,虽有九分的不忍,但也默默咽下。
“那便由你去说,只是,”周沉有些不放心道:“须得我前往陪同。”
吟风还未答应,赵士谦也跟着起哄:“那我也去吧,我跟晏知善毕竟有些交情啊。”
周沉将赵士谦的小心思看得透彻:“你是想见那巩长意吧?”
赵士谦摸了摸鼻子,伸手赶他和吟风,“快走吧,等会儿该宵禁了。”
好巧不巧,晏府这么多守卫家丁。他们今日来碰上的,竟又是当日那个熟面孔。
晏府家丁打从远处瞧见京兆府的马车,就架起棍棒。没等吟风走下马车,远远就传来几声高喊:“晏府今日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吟风厚着脸皮嬉笑起来,一番软磨硬泡,也没能教那家丁松口。
依旧是府门外的声响惊动了晏知善,事情才迎来转机。
实则晏知善也不想再与周沉、吟风会面,只是他千挑万选出来执掌婚宴的厨子竟在几日前因喝醉酒而摔断了腿。
现如今,掌勺的厨师还躺在病榻上,晏知善正为了婚宴掌勺厨师而着急。
一听前厅的家丁通传吟风前来道歉,也顾不上计较太多。
先不说前事如何,吟风的手艺还是获得他的首肯的。
他听完吟风莫衷一是的致歉,顺其自然地提了要求,不仅要让吟风为他的婚宴掌勺,还令她做得比选聘会上更精美丰盛。
吟风硬着头皮应下后,才斟酌着词句与晏知善提起前任御膳房总管巩长意来。
晏知善冷哼一声,心道吟风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果然没好事。不过只是捎带着写封引见信送去巩长意府上,倒也不麻烦。
他立时便挥毫写了封引荐信,又瞧着京兆府的马车太过惹眼,便派了晏府的车马护送吟风一人前去。
周沉虽放心不下,但也自知身份特殊,无端出现在巩长意府上会惹人怀疑,要是不慎打草惊蛇可就不好了。
有了晏知善引荐,吟风一路畅通无阻地便到了巩家宅院。
时辰已是不早,她去时巩家已用过了晚膳,本不该在这个时间叨扰。
闲来无事的巩长意正悠然坐在茶炉边,手中是零零散散的几页纸,墨迹未干,写着些食材的名字。
一见吟风踏进了院子,他便将这几页纸摞齐,正面朝下扣在了桌上。随后眯眼笑问:“你就是晏知善那小子引荐来的?说吧,找我何事?”
巩长意和巩相韬毕竟是父子,面相相似之处颇多,神态却大为不同。
眼前的老人憨态可掬,两鬓枯白的头发不听话地支棱着,潦草中透着些不拘一格的童趣。
他的衣着穿戴,都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奢靡华贵,就连他桌上的那套茶具也很是质朴。
吟风斟酌了片刻,决意坦诚示人:“我来是想请您明日去京兆府一趟。”
听闻京兆府三字,巩长意喝茶的动作一顿,心间似是有了不好的猜测:“京……兆府?”
巩相韬的吏厨职份是巩长意亲自打点的,他前两日才被派去了京兆府,今日就有京兆府的人找上门来。巩长意眉头紧锁,干笑了两声:“是我那儿子惹了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