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掷地有声,毫无半分怯弱。
堂下宋缙、文泽等人俱是神色一凛,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在端王身上,静观他的举动。
端王紧盯周沉,屏息许久。
“本王容你为兄长平反。但,事成之日,也该是你辞官归隐之期。”
这话中的意思,是已然相信这些证词?
堂下所有人眼前一亮。
十二年的郁结和无法吐露的心声皆在此刻随着一口浊气吐出体内,周沉全然不在乎辞官之事,只觉分外轻快。
他躬身作揖,“卑职明白。”
倒是端王眉间笼了惨淡愁云。
本是为问罪而来,现在反倒得帮忙隐瞒这天大的秘密。
端王无奈地挥手,不仅赦免了跪地的一众人等,还忧心着看向宋缙和那哑巴药童。
他缓和下来,同周沉商议:“你这宅子人手太少,既不安全也不方便修养。还是尽快将宋夫人和这药童,送到本王府上。”
周沉犹豫着看向宋缙。
端王气道:“本王既已答应你,自然没有变卦的道理!”
还是宋缙先朝周沉投以宽慰的目光,一并应承道:“殿下大恩,宋氏感激不尽。”
王府宫婢如云,做事还更妥帖细致。里头郎中的医术就算比不过文泽,也差不到哪去。
治病修养的事,交到端王府上,的确能在施粥赈灾这个节骨眼上为周沉省不少事。
定好此事,端王又朝身旁小厮吩咐:“再多寻几个身患重病的鳏寡孤独,查清底细后一同收治。既能做幌子,也能多帮衬他们一些。”
端王这一提醒,文泽便拍着后脑勺,突地想起昨日那个五脏六腑乾坤挪移的镜面人来。
他也顾不上搀扶宋缙,就近拉来吟风作宋缙的拐杖,自己则一溜烟跑出宅院。
宋缙穿的袄裙并不宽大,但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松垮。
吟风扶着她细如枯枝的胳膊,生怕不小心弄断了。
“宋姐姐,你也太瘦了……”
宋缙苍白的脸上却泛起微笑,“无碍,都已撑过来了。”
身为厨娘的使命感令吟风无法接受,她下定决心,“我做饭很好吃的,一定会让宋姐姐吃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宋缙心生羞怯,幽叹道:“这怎好麻烦你……我是阿沉的兄姊,他家里人又都遭了大难,本该是我照顾你们才对的。”
“啊?”
吟风皱着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宋缙话中的意思。
她笑着问:“你们成婚多久了?”
吟风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周沉。
他也愣了神,反应了片刻,才颇有些扭捏地同宋缙低声道:“兄姊,你误会了。”
吟风面上红扑扑地,接话解释起来:“宋姐姐,我叫吟风,是京兆府的吏厨。前日在外头施粥耽误晚了,才来周少尹府上借住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缙自觉失言,越发不自在了。
可观这两人不约而同微红的面色,又令她不自觉回想起少时与苏汲成婚前的日子。
她捂嘴遮掩着笑意,眼眶里却红红的。
既觉欣慰,又有些怀念。
还没来得及多话几句家常,端王便催促着要尽快带宋缙和哑巴药童离开。
周沉无计,只能站在宅院门口,久久看向逐渐走远的马车。
都已拐过弯去没了踪迹,他还是没能回过神来。
吟风拽拽周沉的袖角,才终于将他的心神收拢回来。
她道:“你就别担心了,端王殿下虽然有些凶巴巴的,但他应该是个好人。”
周少尹皱眉,“你不过才见他几面,如何就知晓了?”
“殿下不是都知道周少尹的真实身份了吗?若他今日是在公堂、大殿里揭发,当着所有人的面,文老堂主和宋姐姐怕是没办法帮你说话了。”
周沉心思都牵在别处,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端王特意等着他下值回来,也没用王府的官籍车马。今日在周宅发生的一切,明面上都不会留下印迹。
即算是没有那段冤情,只要他能尽快辞官离开,端王想必也不会过多追究。
“只是,”周沉垂眸,“连累你卷进这些旧事……”
吟风刚想摆手说没事的,赵士谦竟从后厨钻了出来,嘴角还残着些胡饼碎屑,想是审问时就饿了,方才趁着她和周沉为宋缙送行那会儿,偷偷跑去吃的。
他叉腰嗔怪道:“周沉啊,你太不厚道了!枉我把你当兄弟,连我都骗?”
周沉挠头思索,他本想同赵士谦也道声歉的。
可现在他改了主意,略抬起下巴,挺身反问:“那卷江阳县的卷宗,是你给端王殿下的?”
赵士谦撇撇嘴,偃旗息鼓,再也没好意思说周沉的不是。
吟风也趁机朝他吐吐舌头,趁胜追击:“你都还没给陶二小姐道歉呢,怎好意思说别人了!”
二人一唱一和,竟将话痨赵士谦逼得哑口无言。
这周宅他是待不下去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士谦双手一抬,“我这就去济善堂找陶二小姐道歉,总行了吧!”
认完输,当即开溜。
快得吟风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回过神才发现,除了那两名老仆,周宅空荡荡的,只剩她和周沉了。
虽说周沉书房的小榻比起京兆府那小院,要好睡上许多。但连日宿在此处,有些太麻烦别人了。
她胡乱编起借口:“我明日还要去做廊食,还是回京兆府吧。那里近一些,不用起得这么早……”
话还没说完,她才想起,明日是二月初一,朝廷放旬假。朝臣们都不必上朝了,廊食当然也不必做了。
吟风拙劣地挠挠头。
周沉自是记得旬假的事,也没点破,只说道:“提起廊食,我还有件事要交代给你。”
说罢,他走回卧房,取出件厚实的包裹出来。
“这是……?”
周沉一样样和她解释:
“这个是京兆府的腰牌,你往后便是在册的吏厨,有腰牌傍身,行事会方便许多。”
腰牌是纯铜炼制,比吟风手掌还大些。正面刻着气派无比的“京兆府”三字,反面则是“吏厨吟风”四个字,也相当威武。
“还有这个,是能防身的朱钗。”
珠饰是素雅简约的寻常款式,雍州女子约莫半数都会有这种样子的钗子。但钗尾却比寻常饰品长出足足半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尖端更是开过刃,闪着锋利的寒光。
周沉解释道:“皇城严禁携带匕首、兵器进入,只有做成这样才能瞒天过海。你佩戴时也小心些,莫伤了自己。”
最后一样是个大号鞭炮,与手掌差不多长度,直径比拇指略粗一些。
“这是信号火炮,遇险求救时用的。它炸裂的声音不大,但光亮却很明显。即便是烈日高悬,方圆十里之内也能够瞧出来。”
吟风一壁应接不暇地收下,一壁听着周沉连珠炮似的叮嘱。
“礼部尚书并非太子的羽翼,皇城里还有金吾卫到处巡视。那胡奴阿鹿孤就算察觉出你的身份来,也不敢在皇城之中动手。只是事有万一,这些防身之物你必须随身带着,不能出差池。”
吟风点头如捣,小心地将这些物件一一收好。
那可做匕首的朱钗,也当面簪进了发髻里。
都交代完了,周沉抬眼瞧瞧外头,竟还没宵禁落钥。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还要回京兆府吗?”
吟风抿嘴笑起来,“我……想和小白玩!”
周沉颔首,明朗地笑了起来:“你能找到它?除去梅花脚印,我好久都不曾见过它。”
吟风哪知道这双面小猫咪的秘密,有些诧异:“小白的窝就在书房里啊,我带你去找它玩!”
作者有话说:
男主的情况大致上是,他所处的位置在起火点附近,没被直接烧到。但吸入了太多烟尘和一氧化碳,出现了中毒症状。所以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文中:“斗麦八钱,掘草根、树皮啖之。流稃枕藉,饥人相食,县官虽禁而不能止也。”
出自各种古代县志,来源网络。糅合到了一起。
第61章 春来
二月的春风一吹, 这场寒冬,总算是熬过去了。
头天,雍州下了场雨雪, 晨间还是雪粒多一些,到了傍晚, 便全是丝丝细雨了。
空气里湿答答的, 尽是温润的春天气息。
京兆府的粥棚没开上四五日, 鹤归山半山腰的雪便已基本化尽, 南边的运河也有了化冻的迹象。
商路被重新打开, 东南方向的粮食不断涌进雍州, 斗麦斗米的价钱渐渐回落到正常的水平。
这场粮食危机便算是迎刃而解了。
粥棚拆了,周沉、吟风等人也不必再赶着时间城里城外来回地跑,日子终于又回到往日那般轻松。
吟风每日忙完廊食,便回来躺在公厨小院的摇椅上打瞌睡,春日暖阳晒着, 热乎的风吹在身上都像是在给她按摩。
有陈娘子帮衬, 她和李策能偷不少的懒。
自然也是因为陈娘子知晓她前些日子又是做廊食、又是在粥棚煮粥, 实在是累到了,也便心甘情愿地惯着她。
一连好几日,吟风心中虽有些不好意思, 但也拗不过自己诚实的身体。
这天,吟风从皇城回来,还没暖热摇椅,陈娘子便神色严肃地拿着铁勺找她来了。
吟风压抑住想打哈欠地冲动, 连忙正襟危坐。
陈娘子原就是个直肠子, 不会拐弯抹角。她朝吟风大喇喇道:“晌午的饭还是你和李叔忙去吧!今日我有事, 来向你告个假。”
吟风心虚且愧疚, 忙劝道:“好姐姐,我不睡了!我现在就起来同你一起做事!”
“这哪跟哪啊!”陈娘子脸色涨得通红,“我就是有事,现在就得走了!”
说完,也不待回应,就把铁勺硬生生塞到吟风手里扭头走出了公厨小院。
吟风困惑地看着那称得上决绝的背影,一阵悔恨不已……“这该死的春困!”
与公厨小院隔了几道院墙的府廨内,周沉亦有些疑惑。
“我无意为难你。你说你要告假,总得有事由吧?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批假?”
孙亮八尺男儿,猛一跺脚,羞红脸颊:“周少尹,你就行行好吧!”
他不仅拖长了尾音,还一颤一颤地……
周沉狠狠剜了他一眼,再也不想与他计较。
咬牙恨道:“你走吧!”
孙亮如蒙大赦,当即撒着欢推门离开。
周沉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对着考勤簿发了会儿呆,最终勾了“病假”一项。
他嫌恶地想:自打和陈娘子挑明了情意后,这孙亮便时不时就要发一次癫,越发没个正形。
的确该去治治病了!
一直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吟风和周沉通了消息,才知道告假的不止陈娘子一人。
忐忑的心情消散大半,吟风鼻尖微微一动,便闻见了八卦的气息。
吟风捏着下巴来回摩挲:“他俩……绝对有事瞒着!”
在公厨小院吃饭的还有陆司簿,听他们讨论此事,只附耳听了半句,便一脸冷静地道:“这两人告假,许是为了来向我递婚书罢。”
吟风惊地筷子都险些拿不稳,“婚书?”
陆司簿除了掌管京兆府各类开销、账本外,最重要的便是管着京兆居民的户籍、婚书、路引等等证件。
过了陆司簿的手,就能算是在册在籍的正式夫妻。
周沉一瞬间明白了孙亮为何那般娇羞……
他半是嘲讽,半是艳羡地笑了笑。
身旁的吟风则是气成了河豚。
两腮胀鼓鼓的,叉在腰上的双手活像是一双鱼鳍,嘴边还吐着泡泡:“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
不慎说漏嘴的陆司簿生怕自己再成了“挑拨离间”的罪人。
忙劝道:“你也别怪陈娘子……她家爹娘那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连婚书都只写了孙家爹娘的名讳,若非我知晓内情,他们俩的婚书在官府都算不得数的。”
吟风听得一头雾水,“那这和她瞒着我,有关系吗?”
陆司簿点道,“他二人这桩婚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好在明面上宣扬的,你明白了吗?”
吟风看向陆司簿,满脸揶揄:“那您还故意说漏嘴。陆司簿,您莫不是在得意他们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吧?”
陆司簿老脸扑红,“你莫拿老夫打趣,仔细我克扣你的俸禄!”
吟风连忙大喊,“周少尹,赵司法,这里有人想滥用职权!”
公厨小院响起一阵笑闹。
但孙亮和陈娘子的婚事,吟风绝不打算就此笑闹过去。
孙亮是京兆府堂堂正正的捕快,陈娘子更是手艺绝佳的厨娘。二人光明正大,凭什么要为了一对不疼爱女儿的恶心爹娘受委屈?
吟风闷着气等到宵禁前,陈娘子才从外头回到和吟风同住的寝屋。
她还当吟风一无所知,从袖彀拿出油纸包好的糖人、酥饼和烤芋头,哄道:“刚给你从西市买的,还热乎着呢。”
历来醉心小零嘴的吟风竟连看都没看一眼,只问:“你要成婚的事,为何一个字都不与我说?”
陈娘子愣神,翻找零嘴的手都停了下来,“陆司簿和你说的?”
吟风出卖得极快,点头似小鸡啄米。
“唉,还不都是我那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