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关县令的下落,在苏汲放他躲进深山后,再也无从得知。
只是依照当时封丘县内的状况来看,九成九怕是病死了。
这画像上的老者看起来已逾五十,满头华发。一双眼睛似狐狸般精明狡黠, 干瘪的皮肉耷拉在颧骨下, 甚至还有些凶神恶煞的。
和记忆中的封丘县令相去甚远。
他将这段往事写在纸上, 众人看罢,不免有些失望。
周沉攥着画像,思虑许久, 仍固执着不愿相信。
孙亮恰好轮到给他们这一桌敬酒,被逮了个正着。
前因后果一概不提,周沉抬手将画像交给孙亮,令道:“让你手下的武侯们多多留意画像上的人, 一有动向立刻来通知我。”
端看他们许久的吟风越发憋气。
别人都轻松愉悦地享用着食物, 唯独他带头谈起公务。
这会儿竟然连成亲礼的新郎都不放过!
吟风走到近前, 不满道:“孙捕快和陈娘子今日大喜, 洞房还没来得及入呢!”
周沉拿着画像的手当即顿在半空。
就在不远处的陈娘子冷不丁地听见她说洞房二字,脸色羞红,都快滴出血了。
她赶忙上前挽住吟风,将人拉远了才低低嗔怪道:“你个未出阁的姑娘,瞎说什么呢!”
吟风坦荡极了,还抽空朝周沉使了个鬼脸,以示鄙夷。
周沉扭回头,乖乖收起了画像。
孙亮抿嘴憋笑,表面客气了几句,实则背手竖了个大拇指给吟风。
周沉只当作没看见,摇了摇头,终于举起筷子安安稳稳地烹煮起火锅来。
席毕,回到京兆府后,他才将画像递到巡逻武侯手中。
一丝微渺的希望落进川流,又沉入汪洋。
三日过去,关于镜面人的消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
二月十五。
前夜一场春雨过后,柳树梢蓄势待发,抽出无数嫩叶。
草长莺飞,水暖鸭肥。
今日是月中旬假,也是晏知善成亲礼当日。
京兆晏氏世代为官,家世显赫。与之相配的亦是身份尊荣的贵族嫡女。
这场成亲礼极为盛大,从纳彩到今日的迎亲,花了近半年时间。
红绸自晏府铺设到了新妇家中,所谓十里红妆在晏府看来不过是随手挥就。
为迎新妇,晏府大开中门,所见之处是无边的红绸,半人高的灯笼高悬在额扁两侧,四处都贴着双喜。
城中孩童最喜凑热闹,天不等亮便自发地围在晏府跟前。
上了年纪的人,也都赶着来沾沾喜乐之气。
吟风身为主持席面的主厨之一,自然是早早就被晏府派来的马车接进了后厨。
她打了呵欠,伸过懒腰,便一头扎进了满是山珍海味的后厨。
这大户人家的成亲礼并非如孙亮和陈娘子那般随意,光是席面都得办三回,清晨的迎亲宴,正午的喜宴,最后是傍晚的答谢宴。
这三场的菜式和口味都不可相撞,精细到杯盘碗碟,一概不能重复。
吟风要做的菜不多,且都只供正午的喜宴吃,所以这上半个早晨都不用太忙碌。
斩鱼圆和龙井虾仁是事先商量好的菜式,但自从晏知善那日看过孙亮和陈娘子的火锅宴后,也跃跃欲试着要试试辣菜口味。
和吟风商量之下,又多了一道火锅烤鱼。
先炙烤鱼的表皮至香酥焦脆,再半浸着火锅汤煮熟。初尝香辣过瘾,鱼肉的鲜甜则藏在悠长的余味里。
她这头还在不慌不忙地回忆着做法和味道,另一边负责迎亲宴的,却是不知为何,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三四名主厨连同打荷,都焦急地原地打转。
吟风好奇起来,向身边两个同是负责正午喜宴的晏府女婢伸头问去:“那边出什么事了?咱们要不要去帮忙?”
那两名婢子神色躲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却愣是装作没听见吟风说的话,双双埋头整理那聊胜于无的摆盘。
只是她们想瞒吟风这个外府人,也已瞒不住了。
后厨的嘈杂之声很快惊扰到了前厅,没过片刻,晏府管事便现身后厨,责问声都快盖过一旁杀鸡的了。
能听的、不能听的,都进了吟风耳朵。
前厅来的主事责怪后厨开席早了,迎亲队伍还没凑齐。
后厨声称他们是按照早就演练好的流程行事,一刻不早一刻不晚做好了热汤热菜端了上去。
双方各执一词,都不愿退让。
后厨也派了小厮守着前厅,确定宾客差不多来齐后厨才开了火。
如若只是零星一两位宾客迟来,定然怪不到他们头上来。
而那前厅的主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高声质问:“你们派哪个小厮守在前厅的?客人是齐了,你不知道看看主人家齐了没?”
话音落下,受命在前厅数着来客的小厮登时心虚起来。
他只顾着数来客,压根没注意到,这场成亲礼的主人公晏知善,一个清晨都未曾露面!
这小厮吓得膝盖发软,颤颤道:“公子……公子怎么会不在?”
前厅主事怒指着他,“还不快滚去找公子!”
迎亲宴的主厨们也一个个没了气势。
知道这是扫了主人家颜面,都垂着头不敢说话。
正杀鸡的打荷也跟着停了手,死里逃生的老母鸡连忙扑着笨拙的翅膀挣脱开来,满院子撒野。
打荷们则是惊叫着围堵这只老母鸡,逼得它一连踹翻了七八盘切配好的食材。
最后,将目光对准了鸡蛋篮子……
蛋液四溅,荼毒了满院子的主厨们。
真真是鸡飞蛋打。
临到此时,吟风身边的其中一名晏府婢子才幽幽叹气。
她压着极低的嗓音同她的伙伴私语道:“咱们公子终究是不喜欢这门亲事的,若真能逃过,兴许是好事呢……”
不喜欢这门亲事?
吟风皱眉,不喜欢这门亲事,为何会几次三番地来嘱咐她前来做菜?
三场席面的数位主厨,是他特地从选聘会一层层挑出来的。
每一道菜品酒水,也是他仔仔细细同厨子们亲口商议的结果。
就连后厨这些山珍海味,无一不是他精挑细选而来的。
对这场成亲礼,晏知善分明是上了十二分的心才对。
吟风无法认同那婢子所言。
可吉时将至,他还能去哪呢?
作者有话说:
昨晚写的太着急……还是修改了一点,但不影响整体剧情。
第64章 消失的新郎
京兆府廨
春.光大好, 就连周沉这间一向冷清的官舍屋檐下,都响起阵阵热闹的鸟语。
桌上,瓷白茶杯沐在阳光中。
雨前新茶鲜嫩异常, 连在粼粼水波里的倒影,都是淡淡的青绿之色。
端看眼前风光, 本该万分舒心才对。
周沉的视线, 却独独落在了院中那株花期过半的残梅上, 绿叶抽出, 花枝则一日日颓败下去。
莫名的焦躁以残梅为由头, 攻向周沉心头。
他第九次看向更漏, 确认此时不过巳时。
距离吟风做完晏知善的席面,还有一个半时辰。
晏知善尚未入朝为官,他自己邀请的宾客以亲友居多。
而他父亲晏青则是广邀京中权贵高官,大有为晏知善铺路的意思。
周沉既算不上晏知善的友人,更非晏青眼中的权贵, 并未受邀前去。
倒是赵士谦和晏知善有些酒肉交情, 能以友人身份前去吃上正午的那顿喜宴。
他匆匆将茶水尽饮, 披起衣袍踱步至赵士谦所宿的官舍,远远便催道:“你怎么还没去晏府,时辰不早了!”
赵士谦宿醉醒来不久, 满身酒气,正闭着眼睛漱口。
他头也不抬:“少诓我了,我才看过更漏。”
周沉扶额,一顿失语。
他只能静静屹立不动, 用眼神施以威压。
虽无声, 却要命。
赵士谦本就忍着宿醉带来的头痛, 现在更是焦灼, 极为不耐烦地加快了更衣的节奏。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口值班的衙役竟也大咧咧闯进了他的官舍。
“谁准你进来了!滚,都给我滚!”
赵士谦还没醒酒似的,对周沉的忍气吞声尽数发作到了那倒霉衙役身上,好一阵破口大骂。
倒霉衙役一看就是年纪小未经事的,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又不知怎么惹到了一向好脾气的赵司法,越发六神无主起来。
末了,他竟急得“哇”一声哭喊出来,“出事了!晏府出事了!”
周沉脑中绷紧的弦骤然断裂,刺耳的嗡鸣声无边无际地回响起来——
待赵士谦从宿醉的状态惊醒时,周沉的身影已然夺门而出,离开的残影快到让赵士谦以为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他愣愣地,“晏府究竟出什么事了?”
*
周沉紧握缰绳的双手不住地发颤,他驾马疾行,一路飞奔直晏府门口。
翻身下马时,险些没能站稳。
晏府的家奴小厮们不知在嗡嗡乱叫些什么,他顾不上与人多言,干脆拔剑示人,一路猛冲至晏府后厨。
吟风正在摆弄着养在木桶里的河鲜。
那鱼翻起肚皮,似在装死。
吟风伸了食指戳戳鱼鳍,它果然扑腾起水花在木桶里游了好几圈。
于是她又一脸嫌恶地找来帕子,将溅在身上的水花擦拭干净。
最后,百无聊赖地撕了点水芹嫩叶,喂给了那条大鱼。
她终于抬起头,原是打算问问管事的:他们有没有找到晏知善,这宴席到底还做不做了?
便瞧见了脸色煞白的周沉,正提着剑从后厨院外踏进来。
她想:晏府丢了个大活人,是得报官。
吟风没多想,认为周沉是受了晏府所托找人去了。
她一脸好奇地问:“周少尹,你找到晏公子了吗?”
周沉好一阵恍惚,吟风的声音在他耳际盘桓,却始终无法听清她说了什么。
“周少尹……?”
吟风又叫了他两声,人却依旧呆愣着。
她伸出手掌在周沉眼前晃了三五下,他目中才终于亮起光华。
六神归位,五感回笼,后脑叮地一声。
周沉终于看清眼前,吟风在好端端站着。
遂,一把抓住了她尚在自己眼前挥动的手腕。
“你没事?”
周沉一双手冰凉如雪,皲裂的皮肤透出微微的血丝,皆是他方才太过用力驭马的缘故。
他似乎对力量已经模糊了感知。
抓住吟风手腕时,也失了轻重。
吟风腕间一痛,只见周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指节乌紫,青筋暴起。
她并未挣脱,微笑着宽慰他:“我能有什么事?你给我的防身用具,我都好好地带着呢。”
可……
吟风看了看周沉身后正在赶来手持刀枪棍棒的晏府府兵,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周沉寒光凛凛的剑。
问道:“周少尹拔剑做什么?”
周沉身形未动,只扭头看了看他背后乌泱泱的晏府府兵。
领头的,则是晏府家主晏青。
晏青大怒,不由分说也亮出自己的佩剑:“今日小儿大婚,京兆少尹持剑闯来,意欲何为?”
眼见这事态一触即发,院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个家奴,扑通跪地。
吟风眼尖,认出跪地的家奴是上次晏知善捐赠干粮时,随行而来的那人。
多半是晏知善的亲信。
他拦在晏青剑前,怮然道:“家主!是我去找的京兆府,您别动手……是公子、公子他不见了!”
“你说什么?”
晏青问出声时,剑尖便已抵到那家奴肩头。
利刃没进一寸有余,血迹顺着剑刃渗出。
家奴忍痛回答:“昨日傍晚,公子在东市宴请了几名好友。临到宵禁准备回府时,才发现车轴坏了,便宿在了酒楼中。”
晏青咬紧后槽牙,“混账东西!车轴坏了,不知道骑马回来?”
家奴哪敢明说……晏知善本就是偷溜出来的,若骑马回府,定会惊动家主。
到时,肯定会责怪他们这些办事不力的家奴。
晏知善是为了护住他们这些下人,才冒险隐瞒行踪的。
原本只要在迎亲开始前,偷偷将公子接回府中,就能万事无虞。
可谁知……
“家主,您快派人去找找公子吧!”
谁知,等他们赶早去酒楼接人时,才从酒楼老板那里得知,晏知善昨夜根本就没宿过酒楼。
只说晏知善酒喝多了,付了银钱便醉醺醺地离开酒楼了。
喝了酒的醉汉,时常有夜半乱跑的。
夜间巡逻的金吾卫见了,会将这些人暂押进地牢。
若是家中肯出赎金,金吾卫不会为难人。
这家奴找过酒楼,也找了金吾卫,都没能找到晏知善踪迹。
他想起昨日与晏知善同饮的客人中,有京兆府的赵司法,便似没头苍蝇般跑进了京兆府。
这才闹了周沉这场乌龙。
他哭诉的话语说完,赵士谦终于迟迟赶到。
晏青只将眼刀剜过,心思扑在更为重要的事情上。
他低垂脑袋,疲态尽显,挥手指派那些府兵道:“愣着做甚!还不快去寻那孽障的下落!”
迎亲宴主厨亦在后厨之中,将事情来由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都面面相觑。
胆量大的直接朝晏青拘礼问道:“那这迎亲宴,还办吗?”
晏青面色如铁,逞道:“照做!谁都不能误了吉时!”
紧接着,他“铛”地一声,将佩剑掷入石缝中,“小儿失踪的消息,绝不可泄露。只能……委屈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