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队伍和晏府府兵合二为一,浩浩荡荡朝着明德门外大步流星。
与此同时, 从赵士谦处得知消息的端王也已经全速抵达宫城。
报信的金吾卫前脚踏出梁帝所在的两仪殿, 二人打过照面, 端王后脚便请太监为他通传。
今日旬休, 梁帝要处理的政务不多,比往常来信的速度快了许多。
端王整理好打马时弄乱的衣冠,急不可耐地踏了进去。
他原以为,自己从王府一路赶来,必会比东宫太子早到。可甫一进去,便看着太子严濯正伸着纤长细嫩若葱白的手指,为梁帝沏茶。
案台上的熏香袅袅娜娜,将严濯蒙在半雾中,教人难以看清他的神色。
端王喉头攒动,暗道不好,面上却强撑出一副笑吟吟的懒散模样。
他与梁帝请了安,又借口送前朝名家的真迹画作,说了一圈,才把话题绕回到正事上:“父皇,今日旬休,怎么还有没眼色的金吾卫来叨扰您呢?”
梁帝半垂着眼眸,严濯正为他揉捏着肩颈处的肌肉。
听见端王有此一问,梁帝蓦地嗤笑一声:“户部晏侍郎的儿子,新婚当日教匪徒给抓起来了,那匪徒还说什么……十二年前的真相?”
梁帝扭头看向身后的太子,“什么县来着?”
严濯目色敛在深眉下,面不红心不跳:“回父皇,是封丘县。”
梁帝咂嘴,笑呵呵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
如梁帝的反应,他早就忘记十二年前那场令整个卫州都水深火热的涝灾。
端王微愣片刻,才掐着掌心说道:“这案子……真是滑稽。不若就交给儿臣的京兆府去办吧!”
说到此处,严濯眯起眼睛,盯着端王,却是与梁帝温言:“父皇,儿子觉得还是交给刑部去办合适,刑部人手充足,办事也利索。”
梁帝略有纳罕:“这么个小案子,你们还着争起来了?”
端王:“京兆府也能……”
“为父皇分忧,”严濯借着他与梁帝站得更近的优势,温和地打断了端王所言,几乎算是耳语道:“这些,都是儿子份内的事。”
端王一时哑口。
自打卫州水涝后,严濯凭着病痨惹得梁帝愧疚,又巧言令色、极善讨好之辞,恩宠渐盛。
先前在朝堂上咳了几声,就将本该由户部负责的赈灾事宜,一股脑交给了京兆府,险些搬空京兆府十年的粮仓储备。
思及此事,端王豁然开朗。
端王微微蹙眉,作关切状:“父皇,太子殿下身体虚弱,得好好将养着。这等琐事怎好让他费心劳神?”
话毕,梁帝果然锁起眉头,也不等严濯再狡辩,当即下了决定:“琐事而已,交给京兆府吧。”
端王目的达成,谢了恩便转身告退。
临走前,还听着他那父皇轻声软语地与严濯关切道:“一桩小事而已,随他去吧。今日旬休,你就躲躲清闲,和朕好好下两盘棋……”
端王心头阵阵恶寒,嘴角溢出一声惨笑。
可转念间,他敛起笑来,平心静气地想着:还得多亏了父皇,替他拖住严濯的行动。
*
明德门外的丘陵说起来是比北面的鹤归山脉平坦许多,但搜起人来,也是不尽的麻烦事。
雍州的初春,风并不和煦。
鹤归山挡去了风沙,到达京兆城外的风透着山雪的冷冽。
细皮嫩肉的孩童最易在初春皴红了脸蛋,大人们也不多好受。这感觉到了城郊尤为明显,特别是他们还要迎着风在山坡密林里寻人,举着长戟的手不一会儿就又干又疼。
别处有晏府府兵和其他的武侯,周沉按照自己的想法率先去了最高坡的野山亭上。
这野山亭经年失修,破败不堪,台阶都埋在了厚实的枯叶中。
里头,空无一人。
周沉快步行来,险些踩空了阶梯。
虽然未能如愿发现晏知善和“封丘苟活人”的踪迹,但此处野山亭是附近地形最高之处。立在这里眺望四周,风景尽收眼底。
以北,是京兆巍峨的城门,明德门三字依稀可辨。城内熙熙攘攘的人流缩成了蚂蚁大小,整整齐齐地沿着朱雀大道移动。
登闻鼓鼓面直径五尺,架高三尺有余,比起壮汉的身量都长。如此庞然大物,现下看过去也不过一枚铜钱似得。
东南方向则是沟通大梁东西两地的泽河,河岸自北向东南方向拐了弯,狭窄的河道将一弯春水逼地湍急许多。
再往下.流眺望,便能看见河道渐渐开阔起来,约莫四里地外,就有船只往来的渡口。身在此处,还能隐隐听到渡口附近杂乱的劳作声响。
西南则是无边的村镇,炊烟已经升起,将远处的村庄都蒙上了一层矜持的雾气。
其余方向看去,都是形状相似且叫不出名字的低缓土坡。
他们不在此处,要么是乘船上了泽河,沿河而下,去往了更远处的县城。要么就是逃去了近处的村镇,要么还是在丘陵山坡里藏匿着。
无论哪一种,都令周沉感到毫无头绪。
孙亮顺着周沉的目光也环视了野山亭一圈,叹道:“这些山坡看着低缓,找起人来也跟大海捞针似得……”
他说的没错,若还找不到线索,他们无异于到处乱转的无头苍蝇。
周沉又深深看了眼北面的登闻鼓,末了,颇有些不甘地转身。
正欲离去,密林里响起几声簌簌的脚步声,灌木林子的地面上俱是枯枝败叶,踩上去那些树叶便会发出一声脆响。
周沉警觉地停驻了脚步,并示意孙亮切莫打草惊蛇。
他们静静听着,可春风吹过卷起落叶,又是一阵嘈杂。
脚步声暂歇,没了踪迹。
周沉紧抿双唇,知会道:“走吧,去泽河渡口那里找找。”
孙亮看着周沉的神色,便知这句不是说给他的,而是哄骗那脚步声的主人的。
孙亮应了声是,跟在周沉身后,他们先是故意将自己的脚步声踩得极重,走得却并不快。
找到合适的石块藏身后,便蹑手蹑脚着,生怕弄出大声响来……
听上去声音由近至远,像是人渐渐走远了。实则他们只是隐没了身形藏于几颗灌木丛和山石背后,不远处的野山亭还是能透过乱糟糟的树枝窥伺一二。
片刻过去,那簌簌的脚步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对方显然放松了警惕,脚步里掺杂着依稀可辨的沉重呼吸声。
周沉盯着野山亭,果然看见一名白发老者自灌木丛里显出身形,老者后头还跟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连嘴里都塞着厚实的布料。
正是他们寻找许久的二人!
老者推就着晏知善,一门心思地往野山亭里走。
晏知善皮肉上倒还算完整,只脸色苍白,华贵的绸缎沾满了草木碎屑,还被勾破了几处丝线。整个人显得憔悴虚弱,喉咙只能挣扎着发出极为沙哑的气音。
周沉蛰伏原地,没急着扑出去,远远地听着二人的动向。
老者远眺北方京兆城内,看清登闻鼓附近毫无动向后,便沉了气,整个背影看上去都满是怒意。
他盘腿坐在台阶上,晏知善后肩和手肘的绳索也被他困在了低矮的柱石上。
只能低伏着上身的晏知善,一双眼球都瞬间憋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
老者幽幽问他:“难受吗?”
晏知善嘴里塞着布团,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溢出,他只能呜呜地哀求。
那老者却往后闪身,蔑然看去,像是在观赏晏知善摇尾乞怜的姿态,冷言道:“这才到哪啊,就受不了?”
接着,老者沉下眉头,低声道:“对了,方才那旧事我还没同你说完。”
那老者所说,正是封丘县内无人知晓的内情。
周沉不自觉攥紧了手心,侧耳细听。
老者声色喑哑,揭开蒙尘的最后真相:“那场疫病来势汹汹,当年的齐王严濯非但没有寻求支援,反而下令弃城。城门一闭,粮食药材尽绝,疫病同饥荒一同袭来……太医苏汲熬死了自己,他开设的医院却已经挽救了百余人性命。”
老者所讲的事情,大约发生在苏汲放药童离开封丘县之后。
当时,年青壮年的人能逃进深山的,都随着药童离开,余下的六七十人都是有经年沉疴的重患。
老者即是当年的封丘县令,他病症虽轻,却仍选择与封丘县共存亡。
也正因此,目睹了这场疫病最为骇人的时刻。
严濯弃城而逃后的第二十七天,活着的人已不足三十,日夜劳累又病情反复的苏汲,没能活着挺过日出之际。
同日正午,封闭许久的城门竟久违地打开了。
城内苟延残喘着的人都以为自己熬过了苦难,希望的曙光随着大开的城门映照进每个人眼中心中。
进城而来的却是一名胡人所领的队伍,其中便包括着晏青和几名官员,他们都对那棕发碧眼的胡人马首是瞻。
他们,带来了药和食物。
第68章 不忍
封丘县令的第一反应便觉奇怪。
可绝望到那个关头, 连泥土树根都当做宝贝的人们见着米面、粮食,都已经不是双目放光可以形容的了。
而是痛哭流涕!
糖衣炮弹之下,鲜少有人能够保持理智。
封丘县令早对严濯失望, 弃城又复返,着实令他满心疑云。
他犹豫着。对那些汤药、粮食一口未沾。但当他想劝阻别人时, 话说出口, 就如同石沉大海。换来的, 竟都是对自己的不解。
县民们不假思索着吃下了这支胡人首领和晏青带来的粮食、汤药, 没出一刻钟, 便接连有人口吐鲜血。
随着中毒者开始稀稀拉拉倒地, 毒血顺着七窍不断汩汩流出,血流带着腥臭无比的气味,也在空气中翻腾开来。
封丘县令绝望到了极点。
逃而复返,根本就不是来救人的!这是要杀人灭口!
他把毒汤倒进了土中,抹了一把别人的鲜血装点在眼下口鼻处, 随着倒下的人一同扑在地面。
尸体堆成了小山, 腥臭的血淌成了河, 他便悄悄躲在当中。
那胡人首领仍旧不愿罢休,带头从尸体堆里挨个扒出人来,往心脏的方位补刀!
匕首插进胸口的瞬间, 撕心裂肺的疼痛教他装不成死。牙都要咬碎了,才没喊出声来。只一双眼瞪得浑圆,看着杀他的人双手紧握刀柄,就蹲在距离自己不足十寸的地方。
这人便是听命于胡人首领的晏青。
晏青被他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 杀人毁尸的恐惧感让他以为自己现出幻觉, 连匕首也忘了拔出来。
封丘县令躲过了毒汤, 却没能躲过这一刀。
他掀开衣领, 将胸口处那狰狞的伤口坦露出来,朝着晏知善笑得凄惨阴狠:“苏太医说,我的心不长在左边!我没死!老天爷都不教我死,那便是为了有朝一日——”
“我能手刃仇敌!”
周沉和孙亮伏在不远处,将事情都听了清楚。
周沉也算是明白,为何哑巴药童记忆中的封丘县令和眼前的镜面人,相差如此之大。
十二年前的封丘县令不过三十有二,正值壮年,算到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
这人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经历了常人根本无法经受的苦难,不仅未老先衰,成了白发苍苍又身形佝偻的“年迈”模样,只怕是心迹也变了。
周沉懊恼非常,只觉当时的自己有些过于想当然。
*
野山亭里,晏知善也已将故事听完。
光是看着那可怖的疤痕,这个从没见过世面的小儿郎就险些哕出来,更别提封丘县令所描绘的那如若地狱般的场景。
晏知善紧咬牙关,用力摇晃脑袋,嗓子里呜咽着分辨不出的词汇。
他不愿相信封丘县令所说之事,可仍旧抵不住信念在慢慢坍塌。
联姻一事后,他对父亲的看法便不再是从前单纯的仰视崇拜。
前不久京兆府赈灾事宜,更是让他意识到父亲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
封丘县令的手里攥着把废铁磨就的短刃,一旦晏知善动作激烈,试图反抗时,他便伸出刀锋来抵住晏知善的脖颈。
甚至一边抵着刀,一边往北面又看了几眼,怒火中烧着发狠:“晏青为何还不去登闻鼓!你不是他的独子吗!”
周沉离得远,依稀能看见晏知善脖子上分布着几道浅红的伤口。
场面看得人异常揪心。
但周沉并不敢轻易现身,怕封丘县令再受了刺激,会越发陷入癫狂。
周沉贪心,无论是封丘县令还是晏知善,都想将他们救回来。他这么想着,动作便越发踌躇。
好死不死,恰是这紧要关头,急赶着找寻晏知善下落的晏青,一脚踏破了野山亭的平静!
他领着队府兵,踉踉跄跄朝野山亭爬来。
坡地上俱是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老远便传到周沉耳际。想示意噤声,已全然来不及了。
野山亭里,封丘县令如受惊的猛兽,将利刃勒得更紧了。
晏知善嘴里还塞着布团,呼吸极为困难,眼前的一切都眩晕在视线里。
唯看见晏青的身形后,他奋力调动喉咙,挣扎了几声出来!
晏青定睛一看,失声看着那利刃的寒光胁在晏知善动脉位置。
终于定住身,强装冷静地默然打量过“封丘苟活人”,随即浑身哆嗦,神情比见着阎罗还要惊惧。
尽管面容大改、年龄气质也全然不同,但晏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曾经被他亲手“杀死”的那个人。
“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无意识的半句呢喃,轻飘飘落进晏知善耳中,对峙的气氛便开始以细微的变化向着另一端发展。
原先的将信将疑彻底被证实,晏知善十指挣扎的气力渐渐消弭在了对晏青无限的失望以至于绝望之中。
他垂了眼眸,神情低沉若游魂,仿佛危在旦夕的不是自己似得。
晏青的目光落在封丘县令身上,丝毫未注意到晏知善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