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蒲也是头痛不已,但他与周沉相识多年,还算知晓其脾性,便试探着问了下去:“你且与我说个明白。”
周沉将当年太医苏汲和卫州封丘县的事情和盘托出,并无一丝隐瞒。
比起冗长曲折的真相,林兆蒲更为厌倦夺嫡纷争。周沉讲得越是明白,林兆蒲选择站在自己身边的几率也会越大。
果然,待周沉讲述完毕,林兆蒲眼中的狡黠之色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听闻真相后的深深震慑,神情更是陡然严肃无比。
他先是不信,可面对周沉给出的种种证据,也只能默然心惊。
“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案,”林兆蒲看向周沉的目色中半是钦佩半是忧忡,“如今的太子殿下已能监国理政,你把此等旧案翻出来,这不就是说在打陛下的脸?”
周沉目光坚定,不曾犹疑。
看得林兆蒲越发愁了,一连哀叹数声。未泯的良心挣扎着,让他不自觉在京兆府府门和厅堂间来来回回地踱步,迟迟难以决断。
正是烦躁之际,林兆蒲忽觉一阵鱼肉清香顺着风略过,混沌的双眼发出光来,不合时宜地问道:“到饭点了?”
时辰还早,并未到饭点。周沉也嗅到了香味,习以为常地同林兆蒲解释:“许是厨房在试菜。”
这鱼香丝毫不腥,暖融融地汇进悠悠春风中,林兆蒲神思都让这股香风给勾走了。
鬼使神差推开了公厨小院的门,林兆蒲探头进去。
蒸笼的水汽很足,光是踏进去就能感受了湿漉漉的雾气,是吟风和陈娘子在里头各蒸着两条花鲈。
花鲈肉质鲜嫩细腻,入口时会有微微的甜化在舌尖,但腥味却是十足十的。蒸制前不光要去鳞,还要借面粉洗脱干净鱼身上的黏液,再用热水烫过鱼皮,腥味便能大减。
处理过的鱼肉腌上葱姜水和花雕酒,滋味便会更加鲜甜。
等到蒸制完成,盘中逼出来的鱼汁是最后的腥味来源,须得将鱼汁弃之不用,再另行调制豉汁做浇头。
腥味尽除后,将青葱丝和红椒丝点在鱼背,趁热泼上明油。豉汁咸香,鱼肉鲜甜,混着葱油的辛香一同被激发出来。
林兆蒲被香得迷迷瞪瞪,难以置信,这竟是衙门公厨能做出的滋味。
吟风埋头料理着,等全部做好后,才掀帘出去。
廊外,巩长意一边品着茶,一边等着吟风和陈娘子将鱼端上来。
蒸鱼的做法是方才巩长意见到吟风神情不佳,特意教给了她和陈娘子。说是比试比试厨艺,实则是想个由头让吟风能开心一些。只要专注在处理食材和调控火候上,便也没工夫想那乱七八糟的事来。
林兆蒲很是自觉地入座巩长意对面的空位,对吟风和陈娘子手中的蒸鱼饶有趣味。
巩长意认得大理寺卿林兆蒲,虽觉奇怪,但也并未开口。二人客气了番,便动起筷子。
这鱼肉果真如林兆蒲闻得那般香,鱼皮胶质满满,吃了两口,两瓣唇就像是胶糊住了一般。
内里的鱼肉呈蒜瓣状,每一块都紧实弹滑,吃的时候微微沾上点豉汁,回味无穷。
吟风瞧着陌生食客稀奇,刚想开口招呼,便见周沉也来了公厨。
她没再开腔,看向周沉的视线只是匆匆扫过,便低垂了下去。
吟风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周沉。
察觉到吟风躲闪起来的视线,周沉突觉心尖倏地钝痛起来。他提起一口气,强硬地掩盖了下去,转而看向品尝完蒸鱼的林兆蒲。
他不会把胜算全部押在林兆蒲身上,但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林寺卿,方才所谈之事尚未有定论……”
林兆蒲放下筷子,嘴里还残着没吞下的肉:“我答应你。”
说得模糊但却十分恳切。
“吃人嘴短啊,这案子我们大理寺查了!”
林兆蒲急急撂下一句,又埋头吃起了花鲈。
他的吃相很是豪迈,若非这鱼肉里还有些许的刺,怕是两筷子囫囵解决一盘。
他一番风卷残云,吃得脸颊通红。末了,还没吃够似得,诉起了苦:“诸位,你们是不知道大理寺的公厨伙食,有多难吃!”
周沉原本还在心底纳罕林兆蒲突然转变心思意欲何为,听他说完这句,登时放松了心情。
林兆蒲满心好奇地看向吟风和陈娘子,介绍道:“我是大理寺卿,往后要和京兆府一同办案了。还烦请两位厨娘多照顾!”
吟风和陈娘子并不知晓两盘蒸鱼给周沉省去了多少麻烦事,只是依着本分答应下来,应得林兆蒲笑出满脸褶子,险些舍不得离开公厨小院。
待赵士谦将各类案宗、陈词证据都与大理寺其余官吏交接完成后,林兆蒲飘飘忽忽地踏上回大理寺的归程。
他咂巴着嘴,回味花鲈的味道。嘴角渐渐敛了笑容,看着周沉交给他的证据很快陷入沉思。
身旁的小厮难得见他这般认真,忍不住多嘴问道:“寺卿,那蒸鱼果真如此好吃?”
林兆蒲有些怅然:“蒸鱼固然好吃,可那周少尹……还有那案子里的无辜百姓,总也不忍辜负啊!”
小厮听得不明所以,只酸道:“小的也想尝尝。”
林兆蒲笑那小厮不明事理的糊涂样。
转而想起自己往日,亦是那般糊涂模样。嘴角的笑也从揶揄小厮转变为自嘲。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安然致仕,但总觉得,若是为了这桩案子拼一场,应还算是值当的。
*
济善堂内——
封丘县令猛地抽了口凉气,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浑圆,将前来换药的陶玉笛吓了一跳。
她愣了片刻,喊道:“老堂主!县令他醒过来了!”
檐下,文泽撂了手里的药炉,匆匆进屋。
封丘县令初醒,神情恍惚,都未想明白此间何处,却好似并不关切,只扯着沙哑的嗓子问道:“周……周沉在何处?我要见他!”
伤重昏迷时,他反反复复地梦见了自己还是封丘县令的日子,也梦见了太医苏汲在一片乱局中苦苦支撑的模样。
梦到深处,封丘县如它所经历的那般死寂。他的梦里也便剩了一片漆黑混沌,拽着他不断地下坠。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醒不来了,脑海深处却莫名地涌现一道声音——
“我乃京兆府少尹,周沉!”
这声音力破云霄,一声声地激荡而来,竟将梦中的重重黑雾拨开来。
“周沉……”封丘县令喃喃过他的名字,灵光乍泄。
睁开眼,他攥着颤抖的拳,连疼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便是那句周沉。
尽管周沉和记忆里的苏汲,在衣着、气质上都想去甚远,可一旦想到那张同苏汲几乎算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封丘县令便觉他撒了谎。
他不姓周。
封丘县令胆战心惊地想到,苏汲的亲生弟弟,名为苏沉!
他生怕自己说不清楚,奋力拉近了文泽的袖口,将方才的话重复着说了一遍。
文泽没有犹豫,扭头便吩咐了手底下的药童赶紧去京兆府请人过来。
与此同时,前往东宫准备提审阿鹿孤的大理寺少卿也传回了新消息。
东宫的人声称阿鹿孤已畏罪潜逃,大理寺一众人马搜寻许久未果,只得空手而归。
林寺卿才从京兆府回来不久,手里尚捏着周沉给出的各式证据。
他原本派少卿前去,而非自己亲自前往,便是想偷懒耍滑,以为不过是个胡奴。现下从周沉处得知阿鹿孤的危险之处,后悔已是来不及了。
思及周少尹调查东宫已久,掌握的信息必定比他所知道的多出许多来。
林寺卿焦头烂额地叫来少卿等人,将消息快马加鞭递往京兆府。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粉蒸肉
封丘县令苏醒的消息传来, 周沉便去了济善堂。
许是伤病者比往日多出许多来,堂中药气沉郁,即使开了窗户也难以散去。周沉疲惫地想起, 自己小时候家中也是开医馆的。
自家爹娘开的医馆虽不及济善堂这般气派,但病患的数量却是不少。
他家医馆的诊堂修得狭小, 靠着西面的窗户还坏了。被父亲用一块破门板挡着, 风雨是不漏了, 光也挡上了。
周沉记忆中的医馆诊堂总是暗沉沉的, 药气也很难散走。里头苦味十足, 许多常年没生过病的人头一回来, 都能被熏得脑袋疼。
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在里头问诊开方,母亲帮着抓药,周叔算着钱银进账,三两药童也都安分守着药炉。他们一待就是一整日。
幼年时,周沉很是厌恶草药味, 他总喜欢把自己闷在书房里, 读书写字, 尽可能让自己多沾染些书卷气。毕竟他们一家人都犹如浸了药汁,走去哪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清苦。
可换成现今,周沉却觉得这味道闻起来格外安心, 就好像兄长叫他用饭的声音还会如期响起似得。
炉眼上的水汽暖融融的,隔着雾,周沉见到了方才醒过来的封丘县令。
虽是顺利醒来了,但县令的状况依旧不好。脸上一片煞白, 眼睛里像是死水般寂寥, 唯独在见到周沉后闪起了微弱的光芒。
“是你……”县令挣扎着要起身, 碍于身上的伤, 并不能如愿。
文泽在旁站着,倒也没阻拦,顺势将县令扶起坐正,同时屏退了无关之人。就连他自己,在嘱咐完伤情后也悄悄离开了。
县令喑哑,缓缓开口:“昨日在山亭里,你说你是京兆府的少尹,名叫周沉?”
周沉望着县令,眼睫不自觉颤动起来,他吞下口水,答了是。
封丘县令憋着口气,显然对此答案不满。斟酌许久,又问道:“你可见过太医苏汲?”
周沉垂眸,躲闪道:“不曾见过。”
县令的眉眼都已皱成一团,良久,他才从喉咙里呜呜地说道:“你究竟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周沉愣了一瞬,心中隐约不安。
他知晓,若是以苏汲为引子,承认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县令十有八九会愿意帮助自己。可这个秘密一旦让县令知晓,便会令他多一分危险。
他只好先撇清自己和兄长的关系。
毕竟在那次施粥之前,他与县令都是素昧谋面的,应当不会像宋缙嫂嫂那般认出自己来。
周沉故作镇定,挑开了话题:“你在野山亭里所说的冤情,本府会定查清楚的。到那时,还请您出堂作证。”
“你……”见周沉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县令气得伤口越发疼了。
他死咬着嘴唇,不甘心地再次问道:“苏汲……他提过他有个弟弟叫做阿沉。你当真不是他?”
“那年涝灾后不久,苏太医家中走了水,一家人都死在了火海中。你说的苏沉,也不例外。”
周沉说着,嗓音都在发颤。
封丘县令竟仍是不信。
昨日野山亭上,他是劫走晏青独子的匪徒,与掌管一方治安的京兆府本该势不两立,可这少尹竟还替自己挡了胡人一箭。
还有施粥那日自己病发晕倒,也是这少尹救起了自己。
县令看着周沉的脸,神情戚戚。
他咬住嘴角,狠了心,“你难道不想知道,苏太医临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兄长说了什么?”
周沉抬起眸子,来不及思索便脱口而出。
封丘县令捕捉到周沉眼底的惶然,终于会心一笑。他一边笑着,热泪却打着转,滚落下眼角。
“你兄长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和宋姑娘,”县令悠悠转述道,“他知道你爱读书,特意问我要了些稀罕古籍。只可惜,那些书简我没能为你保留下来……他也不期望你为他正名,只担心他会拖累你科考之路。”
“宋姑娘是他定了亲的未婚妻,他染病时就烧了珍藏的婚书,只盼她再觅良人,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
周沉垂着头,叹气:“我和宋嫂嫂,怕是都没能让兄长如愿。”
依照兄长的温良性子,他定是不愿任何人为他冒险的,封丘县令自然也在此列。可看着县令如今的伤痕累累,满脸郁气,便知他也未能让兄长安心。
周沉道:“天道不公,有负于他。而我,绝不该再负了他。”
“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封丘县令忍着痛锤锤胸口,“昭雪一事,我定全力襄助,封丘县的真相必须昭告天下!”
说至此时,屋外一声闷响,文泽带着冲天怨气推门进来,“好个逆徒苏汲,他都不曾提过我?什么话也没留给我?”
封丘县令迟钝着反应过来,“您就是苏太医的师父?”
文泽气鼓鼓得,如同一只青蛙,有些不愿承认。
周沉失笑,自觉退了出来,将床榻边的位置留给了文泽与县令叙旧。
离开济善堂没多久,大理寺少卿便将阿鹿孤逃走的消息带了过来。
大理寺少卿如无头苍蝇般,着急地乱转。
周沉只慌了一瞬,便镇静下来,将京兆堪舆图拿来与少卿分析道:“现下四方城门都有禁军把手,城内各处还有金吾卫严加巡守,阿鹿孤的胡人样貌十分特殊,并不方便遮掩。他就是想逃,也很难走出京兆。”
说着,周沉将目光对准了东市的位置。
那里是吟风曾经偶遇阿鹿孤的地方,他们的据点客栈,周沉派人盯梢已久。
若是阿鹿孤真的藏身在此处,再等上片刻,便会有消息了。
一番话说完,大理寺少卿吃了定心丸,“还请周少尹多多协助!”
大理寺少卿将阿鹿孤逃跑的消息带来不久后,客栈里,他们的眼线池昭果然将情报传回了京兆府。
阿鹿孤此刻正在客栈内消遣,意图拖延查案进度。
大理寺少卿当即便有些坐不住,“既然人找到了,我们现在就去将他捉拿归案!”
周沉顿了顿,思索道:“太子殿下这么着急将阿鹿孤送去客栈,看来他们二人的同盟也并非如我们所见的那般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