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处境置换,周沉并不会提前藏匿阿鹿孤,而是将人交出去。
因为现下并无实证指认阿鹿孤,一切都可以解释为他是一时情急,为了救晏知善,才会下狠手射杀,只是射偏了箭矢误伤罢了。
至于京兆府受伤的官吏,也只要咬定证词,不是他所为。只要拿不出实证来,那么,顶多是在衙门里受点罪,他所犯的事也不过是失手杀人,并不算很严重。
然而太子却选择了将人藏匿起来,这明显是不够信任的行为。
又或者说,太子与胡奴阿鹿孤并非相互信任的主仆关系,而只是为了利益短暂的结盟而已。
既然本身就有裂痕,何不借势将其敲开个更大的罅隙。
他按兵不动,只吩咐说让盯梢的人再小心谨慎些,将人看牢了。接着,只要找出他们勾连的利益所在,便能将这结盟瓦解,敌人也就能不攻自破了。
周沉定神,他先前将太多的视线放在了太子殿下身上。认为他身份地位都远高于胡奴阿鹿孤,便是阿鹿孤听命于他。但现今看来,二人更像是合作关系。
甚至一开始的涝灾疫病发生时,太子殿下还是个不受宠爱又没有实权的落魄皇子,一步步走来,阿鹿孤才是太子最大的功臣。
这般想到,周沉便觉得这阿鹿孤的身份,显得尤为有趣了。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着,他们二人势力瓦解后的场面。
如此,大理寺和京兆府表面上四处搜索逃匿的阿鹿孤,实则却是在详查阿鹿孤和太子间的利益交割。一连两日,他们都维持着按兵不动的表象。
*
与此同时,吟风的公厨却出现了些变化。
来吃饭的官吏,明显多出许多。
后厨的菜蔬粮食都明显有些短缺了,连调味用的官盐和大酱也开始捉襟见肘。
原是大理寺办案,京兆府从旁协助。可大理寺的官吏来了京兆府便不想走了,没回他们匆匆忙完,便开始期待起京兆府公厨的餐食来。
晨起还得顾着皇城的廊食,吟风忙得晕头转向,倒也没空细思她与周少尹间的微妙了。
柴火灶上烟火气十足,吟风忙着腌肉,顺手支使成玉帮忙:“快拿糯米过来!”
晚膳用的荤菜,吟风准备做粉蒸肉。
这菜式算是很讨巧,做起来并不麻烦,吃起来却很抓味蕾,回味无穷。
选用肥肉均匀的五花肉切作半寸厚的薄片,腌肉的料头依旧是老三样,葱、姜和花雕酒。
若是再稍加些大酱,口味会更加丰盈。
除此之外,吟风还加了她特制的辣豆瓣酱。连同腌料拌进去,色泽立刻红润起来,轻盈的辣度也能更好解腻。
腌肉的办法千篇一律,但最是奏效。既去了腥味,又添了彩。
米粉的做法也不难,将糯米连同盐、花椒、几味香料一同倒进铁锅干炒,再盛出来用石磨撵成略带颗粒状的粉末,里头的香料和米粉碎作一团,再牢牢裹进肉里。
吟风选了微甜绵糯的南瓜来垫底,裹好米粉的肉齐整地摆好,大火蒸上半个时辰便能出锅。
这样做出来的粉蒸肉香糯可口,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上一口地吃完。底下的南瓜更是入口即化,甘甜直沁肺腑。
这道菜要图省事,米粉可以提前磨好,用个三两日不成问题。做的时候,只要保证将新鲜的五花肉腌制入味,就不会影响成品的口感。途中也不必时刻盯着火候,能替吟风省不少时间。
若还想再简单些,甚至可以直接蒸好后放在阴凉处冷着。到吃时,再短暂加热一遍。
不过,若是那般做,口味便不如现蒸的好吃。公厨虽忙,但还是尽可能想做好吃些。
可现下,成玉打开米缸一瞧,便冒了汗:“糯米都吃完了……”
他急躁地翻找起来,不仅没找到新米,反而又找出短缺处来。
“花椒、蒜瓣也没了。”
吟风双手叉腰,累地直叹气。
片刻后,她强打起精神,“你们再找找,还有什么缺的,我去趟精膳清吏司先支出来用着。”
此话一出,屋子里一众人都惊觉抬头,异口同声:“不行!”
陈娘子用力拍走手掌沾着的面粉,“现下外头是个什么光景,禁军和金吾卫都紧张成什么样了?”
实则他们并不知晓案件内情,也不知道这番大动作只是周沉和大理寺卿林兆蒲联手演得一出戏。
他们只看得到京兆府和大理寺官吏在匆匆办案,街坊上巡逻的武侯、金吾卫比往日多处两三倍都不止,城门口的禁军更是擐甲执兵、严阵以待。
“公厨现下走不开人,”吟风也愁,“我一个人快去快回便好。你们且放宽心,外头那么多官兵守着,不会出事的。”
就连腰痛缠身的李策近两日都在公厨忙得片刻不停,其他人更是走不开了。
她毕竟是吏厨身份,去精膳清吏司才好出入。再说,这条路她已经很熟了,闷头快走来回不到半个时辰。
又劝了许久,众人终于决定放她离开。
吟风这才带着无数声嘱咐和公厨的缺漏清单,快马加鞭往皇城的精膳清吏司赶去。
甫一出府,吟风才觉察出不同以往的紧张感。
许是风声过于紧张的缘故,坊中的住户们也都不怎么愿意出门了,整条路上巡逻的官兵显得比过往的行人还要多。
春.光还算明媚,吟风却被这阵仗嚇地打了个寒颤,她急急钻进了车厢中,等着
去城门口的路,除去在坊门时被勒令下马巡查了一趟外,还算走得平顺。
等过了含光门,车马便不得入内,吟风只能独自往皇城内的远在礼部衙门的精膳清吏司走。
踏进皇城内,里头的看守倒显得比城外宽松了。禁军只在城门口和廊下值守,狭长的甬道里空无一人,偶尔有三两小吏现身,与吟风打个擦肩而过。
吟风埋头疾走许久,终于在一排衙门匾额里瞧见了礼部二字。
她且松了口气,从袖彀里翻找出成玉理好的缺漏清单便踏了进去。
再出来后,吟风后背驮着糯米,还推了个小车,里头花椒、蒜头、官盐等物一应俱全。木轮小车吱吱地转起来,在石板面上艰难地前行。
近来的天气果真是一日日热起来,没走几步,吟风便觉后背冒出汗珠,黏黏地贴在肌肤上,有些难受。
她驻足停下,原想歇上片刻。可一个走神,她的推车偏又倾倒了一地……
幸亏袋子扎得紧,没浪费食材,只是得耐着性子挨个捡起来装回推车里。
便是在她转头弯下腰捡东西时,吟风察觉出一丝异常。
拐弯处有片衣角在吟风弯腰时一闪而过。
吟风在甬道逆风的位置上,气味上并不好辨别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且只是看到了衣角,别的还不好说。
她默默收好掉落的食材,继续埋头前行。
尽管逆风并不利用嗅闻判断,但吟风也隐约感受到了有脚步声正在逼近。当天刻意缓步下来,背后之人的步子便也慢了。她提了速,后头也紧随其后。
偏偏这甬道里禁军和金吾卫都没设下巡查点位,压根望不到可以求助的侍卫。
吟风背负着重物,即使用尽全力,也不见得能走得多快。
思及城外的森严守卫,她额角都要滚落出冷汗来,抓着推车的双手也止不住微微发颤。
唯一能让她感到心安的,只有先前周沉交给自己的那根伪装成朱钗模样的匕首,还有能够发射信号的焰火。
在晏府那日,她已用掉两根,现下手里还剩了三根。
只是尾随的人跟得很近,吟风很难找到时机点燃。
更何况,京兆府距皇城还有些距离,吟风实在不知道这焰火放出去,究竟是京兆府的人先赶到,还是自己先被歹人制服。
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吟风小心蛰伏着,装作什么都未察觉的模样。一路都循着甬道边沿走,总算等到另一个拐角处,时机便在此时了!
她一狠心,干脆弃了自己才从精膳清吏司领来的食材,一身轻,拔腿便能跑出好几丈远。
眨眼的功夫,吟风顺手放出焰火信号。最后,还不忘将发髻里的朱钗匕首拆下来攥紧在手掌,蓄势待发——
焰火信号一经发出,皇城半边天景都为之一震。
此时,周沉正身在刑部,与大理寺卿林兆蒲一同核查高朗经手的那些案宗。
林兆蒲早已坐得腰酸,眼睛更是肿胀难忍。可周沉已如松般定了整整一个上午,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直至这道突如其来的光亮闪过,他猛然抬首,将一双鹰眼瞪直,一言不发地放下手中事务,提脚便朝着光亮处追了出去。
林兆蒲甚至未能反应过来,府廨中只余了一阵风,人影早不见了。
这焰火信号除了吟风再无他人,且她发出的距离并不遥远,应当与他同在皇城之内。
眼下这时间点,她难道不是在公厨帮着午膳吗?为何会现身皇城?
周沉一路疾追,越想越害怕。尽管他知晓整个京兆最危险的人物阿鹿孤,此刻正被太子殿下藏在东市客栈内,无数暗哨盯着,一时也翻不出什么水浪来。
但对于吟风的求救,周沉仍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惊恐。
偏偏,皇城里不许马匹、车驾行动,他也只能依靠脚力奔跑。
疾跑令气血开始在体内乱窜,喉咙里甚至泛起腥甜,也不愿慢下半拍。
他盯着焰火的余光,无数次地默念:
快了,就快了,你再等等我——
越过这个弯,吟风的身影已近在眼前。
然而周沉却只听得一声凄厉尖锐的惊叫声,带着刺破耳膜的气势冲向自己。
慌乱间,周沉步伐大乱。
第72章 脂葱杂面馎饦
吟风以手抱头, 双眼紧闭着缩在了墙角里。朝向未知的后背怵地发毛,但她感知中的危险,并未真的降临。
不属于她的惨叫声却是接连响了起来。
鼻尖果真出现了那令她熟悉又心安的浓茶气味, 吟风颤巍巍地扭头探看——
周沉衣袂、发冠都有些凌乱,但更为狼狈的是被他制服的两名尾随者。
一个被周沉用脚抵在墙面上吞着墙灰, 另一个则是被折了手肘以头抢地。
“小风姑娘, 你没受伤吧?”
因着那一阵疾跑, 周沉胸膛起伏剧烈, 一句话喘着说了许久。
吟风惊魂未定, 只晃了晃脑袋。方才那尖叫, 原只是她跑得太急,不慎摔出去所致。
见她无碍,周沉侧目看向尾随的这二人,眼神和语气也骤然冷了下来。
“是谁派你们来的?”
周沉只要略微使力,这两名尾随者便痛得叫苦不迭, 当即哭喊认错, 一副全无骨气可言的模样。
“没……没人派我们来……”他们哭喊道, “我们只是有些气不过她,又有些好奇,这才尾随了几步路……”
周沉皱眉疑惑, 看他们二人说话,不似撒谎。况且,若真是东宫派遣,定不会像他二人这般好对付。
吟风则满头雾水, 气道:“我何时得罪过你们?我都不认识你们!”
那两人畏畏缩缩, 结巴道:“我们是……大理寺的吏厨。这两日, 大理寺的官爷们都往京兆府办案。办案也就算了, 还在京兆府公厨吃得油光满面的。不仅如此,还背地里说我们坏话!”
吟风气笑:“就因为这个?”
“这、这还不至于?”两名吏厨脸都绿了,“我们就是好奇,你都从精膳清吏司拿了些什么珍惜食材,可曾使过手段?又或者……可有秘方?”
周沉轻嗤了声,见他们的确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吏厨,便懈了力。
平白被吓了这么一趟,吟风气得眉毛倒竖,又无可奈何。只好说,“你们要是想知道,晌午去我们京兆府公厨吃了一顿,自见分晓!”
那两吏厨那还敢嚣张,对吟风这挑衅似的话也只当大赦,趁周沉松手的功夫赶紧沿着墙根溜之大吉了。
吟风气鼓鼓地跺脚,沿着她丢弃食材的路折返回去,将她从精膳清吏司拿的小推车重新拾掇好。
一路上,周沉都在旁边默默帮着自己。
吟风脸红,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小题大做了,还没搞清楚状况,便放了信号焰火。”
周沉摇头,欣然道:“虚惊一场,便是最好的结果。”
吟风小腿肚都还在发软,只在心里默默感激着周沉的及时出现。
她原想好好道谢的,可又想起那日在马车上,周沉冷冷地拒绝了自己关切的心思……于是,连声“多谢”,吟风都说得很是别扭。
周沉目光停留在吟风的侧脸,久久不肯离开。
吟风被盯得不自在,“我脸上沾脏东西了?”
她抬手扫了扫,什么也没发现。
“没有,你很好看。”
周沉愣神,他竟将如此孟浪之言脱口而出,随即脸红成了柿子,“抱歉,是我唐突了……”
吟风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懵了神,干脆捂住脸望向了别处。
周沉跟在她侧后方,良久,他又低沉着道了句抱歉。
这句,是为着那日马车上,他竟用冷言冷语伤了她的心。分明知晓她是在意自己的,自己也在意着她,却为着不曾发生的忧患,冷言对待了她。
焰火升空的瞬间,他才深切地知晓忧心一个人的安危是多么忐忑且小心翼翼的心情。
可他竟辜负了。
沉吟许久,周沉再次望向吟风的眼,在呼吸和心跳的节律彻底紊乱前,将将开了口:“吟风,那日在马车上,我不该那样对你……”
吟风停了步子,对上周沉略微发烫的目光,眼睫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我总是顾虑太多,怕我要做的事情会连累了你,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诺言。怕到最后,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正视。”
周沉早已压不住狂跳的心,他深深吸了口气,极力调整着嗓音:“我明明很欢喜……你的一切。”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