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咬紧牙关,神情屈辱:“晏知善身中利箭,昨日便咽气了。”
“京中竟有如此狂徒?”梁帝诧异,更觉有损威严,遂追问:“你可将人捉拿归案?朕要亲自提审!”
端王道:“绑匪亦重伤昏迷。杀人者另有其人,乃东宫麾下胡奴,阿鹿孤是也。”
“东宫……”梁帝眉心微皱,垂眸一瞬后才看向严濯,语气转瞬间便柔和起来,“太子,你可知晓此事?”
严濯不动声色,躬身答复:“儿臣也正要奏禀此事。昨日旬休,儿臣放任府中胡奴们去郊外踏青。哪知回程时,撞见京兆府办案。阿鹿孤见晏侍郎的儿子被歹徒所挟,情急之下放箭射杀,没成想反而害了那小晏公子……”
字里行间,都是推脱的意思。
梁帝听完严濯的一面之词,怒意消散,竟立刻释怀,“既然那歹徒也已中箭,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至于那晏知善的后事……”
端王听得气恼,随即打断道:“父皇!”
他屈膝跪下,恳切道:“阿鹿孤身为异邦胡奴,随意插手京兆府公事,儿臣觉得此事必有蹊跷!还请父皇彻查!”
梁帝扶额,心有不解,更加不耐烦,“何至于此?将那匪徒处死即可啊。”
端王再次深拜,“阿鹿孤究竟是异邦人!古语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父皇切不可因为他服侍东宫多年,便掉以轻心!”
梁帝烦心极了,挥了挥手,也不待端王说完便示意殿头官呼礼退朝。
殿下百官大多本就偏向太子,个个都低沉着不敢开口,生怕被疑心是端王党羽。
及至此时,严濯心念微动,才想到:周沉呢?他竟然没有出列相帮端王?
严濯扭头朝后看了眼。周沉的官阶不高,自己眼前还挡着许多人。严濯探寻的视线还未有终了,耳际便响起一阵沉重有力的鼓点声。
正欲退朝的梁帝驻了步伐,眺目远望。
鼓声雄浑,几乎能穿透半座京兆城,在精膳清吏司的吟风和成玉也停下活计,朝着鼓声的方向抬眼。
“鼓声这么响,难不成是御前登闻鼓?”
太极殿内有官吏开始交头接耳,“究竟是何冤情,竟敢敲御前的那座登闻鼓……”
梁帝也是心头一紧,赶忙吩咐主事太监前去察看。
可不等那太监提步走出五丈远,登闻鼓的鼓声竟戛然而止了。
那太监愣住片刻,刚想回头,周沉恰在他身旁,低声催促:“还不快去!”
主事太监六神无主,未及多想赶忙撒腿跑去。
跑出太极殿后没多久,主事太监迎头撞上了御前登闻鼓方向跑来的金吾卫,一声痛呼过后,金吾卫撕扯着嗓子在殿外大喊:“陛下,登闻鼓前出事了!”
金吾卫边跑,边回禀起来:“晏侍郎、登闻鼓是户部晏侍郎敲的。未等金吾卫的弟兄们反应过来,他便在登闻鼓前中箭身亡了——”
梁帝如临大敌:“竟敢在御前登闻鼓射杀朝臣,如此藐视君威,胆大妄为!”
他气得头脑肿胀,险些站不稳,“还不赶紧给朕去追!”
殿前的金吾卫面露难色,“对方用了弩箭,登闻鼓前坊市排列复杂,人员众多……”
弓弩射程最远,若是三人合力射|出一箭,距离可达三百丈之远,就算金吾卫用最快的马追去,那些匪徒也早就四散进人群中,再难觅得踪迹。
严濯的神色骤然慌张起来。
他疯狂压抑着颤抖的指尖,那是谎言即将被戳破的前奏。
“既追不到,”梁帝抬手指向刑部尚书高朗,“让刑部的人现在就去追查,不查个水落石出,当心你们的项上人头!”
高朗原就打算出列的,倒是梁帝先反应了过来。高朗应下,叩首后便要缓步离开大殿。
“高朗……”严濯将其深看一眼。
心中悬石也已落地,方才的恐惧散去大半。刑部高朗,和他同坐一条船,怎么会不替自己遮掩。
玉阶上,梁帝仍面带怒意地和禁军、金吾卫知会着封锁城门的事。
回眸间,父子二人的目光不经意相接。
梁帝焦头烂额,却在太子严濯的眼中瞧出一丝转瞬即逝的阴诡笑意。
不及细思,梁帝再次被打断。
拿着笏板上奏出列之人,竟未着官袍。梁帝一时反应不及,想了许久,才把此人和京兆府少尹周沉对上号。
待周沉站定俯首,梁帝注意到他肩头和脸颊处干涸的血迹,顿时紧锁眉头,深以为是他身上的血光触了眉头,才引发今晨上朝时发生的一连串荒谬之事。
梁帝心怀盛怒却忍而不发,想看此人究竟准备上奏何事。
“臣周沉,奏以按劾刑部尚书高朗在任京兆府府尹期间,徇私枉法、玩忽职守。臣已查明冤假错案三十二件之多。案宗齐备,还请陛下亲阅!”
高朗此刻尚未踏出太极殿,听见周沉有奏,他驻足回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这些卷宗,周沉自去岁冬月开始收集,如今已是沉甸甸的厚摞。一早就准备好的,本想交给端王让他具本弹劾,如今事出有因,只好自己亲自按劾。
弹劾与按劾的意义相差甚远。
周沉以京兆府少尹的身份奏请弹劾,要先将所请之罪、证词等物移交御史台,由御史审看后再送到陛下案前。弹劾之罪查明后若不成立,也不会深究写奏章的人。
按劾则是当庭揭发,如若罪证不成立,所负之责比弹劾严重得多。轻则定为诽谤传谣,贬官流放;重则定为谋反,斩首凌迟。
这是赌上官运和性命,也要查明真相。
大梁开国百余年,从无人敢当庭奏以按劾。梁帝恼怒至极,先是登闻鼓,后又当庭按劾。这不是摆明了说他这个皇帝当得昏聩?
不等周沉呈上卷宗,高朗便声泪俱下着跪地喊冤。
梁帝恼怒的情绪已达顶峰,但碍于祖制,凡有按劾,必须当庭审理清楚。梁帝沉沉看了眼端王和周沉,最后才咬牙从齿间一字一顿地令道:“呈上来。”
周沉送来的案宗繁冗陈杂,梁帝看得一目十行,也花了许久才看完。
涉及十余项罪证,若要一项项细查下去,少则半月,多则数十天。
但无论如何,晏侍郎极其独自接连被杀的事,不可能再交给高朗管制的刑部,必须另行处置。
严濯总算看透了周沉的意图,难怪方才端王说话时他一直隐而不发,原是在这里等着他。
真是命也不要了,连他们会射杀登闻鼓前的人都算计进去,甚至送死的还是晏青那历来懦弱且唯利是图的家伙。
严濯脊背冷汗直冒,听到梁帝威严的嗓音响起:“自今日起,刑部尚书高朗停职审查。登闻鼓一案,先交由……大理寺审理。”
大理寺卿林兆蒲本一直默默无闻着立在一群绯袍之中,临危受命,慌张许久才回神接旨。
三言两语处理过奏请之事后,梁帝转头便将矛头对准了没穿官袍,且身带血光的周沉,“衣衫带血便敢踏入太极殿,你可知罪!”
周沉低头看了眼自己肩头的血,许是方才奏请时神情激动,鲜血又涌出不少,越发狰狞了。
“臣自知殿前失仪,罪该万死。”
嘴上说罪该万死,可眼睛里分明是鬼神不惧。
他落落大方地认了罪,令梁帝都感到无所适从,脱口问道:“你这伤系何人所做?”
“东宫胡奴,阿鹿孤。”
梁帝目光震颤,许久都没能过来。
周沉趁势说下去,“昨日阿鹿孤插手京兆府公事,被京兆府武侯阻拦。阿鹿孤携人大杀四方,重伤京兆府武侯十余人等,轻者者更众。”
说完这些,梁帝已然开不了口。
区区一个异邦送来的奴隶,竟对当朝官吏动用兵器,伤重至此。
端王方才那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尚在而耳畔回响。梁帝已无心再追究周沉失仪之过,转而将视线对准了太子严濯。
此时,端王不依不饶着开口,趁热打铁:“晏知善昨日被阿鹿孤射杀,今日晏侍郎便在登闻鼓前身死,儿臣认为两案脱不开干系,还请父皇彻查!”
端王和周沉这一通轮番上阵,梁帝即使再糊涂也嗅出了端倪。
再观太子神情畏缩,梁帝心里也有了数,良久,才不忍道:“太子,阿鹿孤你还是交给大理寺,让他们一起调查罢。”
严濯意欲狡辩,梁帝别过脸,绕了绕手,打断严濯想说的话。
梁帝脸色十分难堪,只勤勤示意殿头官退朝。
太极殿内拜别的声音响得此起披伏,心不在焉的官吏们悄悄探看着太子和端王的神色。
殿外南风躁动,敏锐的人已然能察觉到: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青葱点花鲈
吟风藏身在马车之内, 守着不远处的含光门。
官吏三两成群,正离开皇城往各自的衙门走。她猜测早朝已然散去,可等到人群散尽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才迟迟看见周沉的身影。
远远便见这人眉目紧绷,一身的伤仍旧没个着落, 还不慌不忙地与端王边走边谈着正事。
难怪出来得这么晚!
吟风心头燃着无名火, 跳下马车, 嗔怪道:“周少尹, 你这肩膀要是不想要了吗!”
周沉一愣, 这才觉出疼痛似得抬手捂了捂。
他身旁的端王眼睛微眯, 自觉住了嘴,摇着头往自家马车上去了,完全没有要叫周沉的意思。
来时周沉就坐着王府的马车,现下端王先行,他只好看着接送吟风的这架马车。
“端王殿下也真是的, 都不知道找个太医给你包扎一下……”吟风嘟囔着, 转头加大了音量, 和车夫知会道:“先去济善堂吧!”
周沉没言语,随她上了马车。
这架马车是陆司簿暂时拨给她的,车厢不大, 专为接送她和成玉去精膳清吏司办事时用的。
往常和成玉一同坐着,他们身量都不大,不觉得拥挤。今回换作周沉,才发现他那发冠竟快要戳破车顶了。他们面对面坐着, 膝盖都会碰在一起。
吟风想了想。扭过腰, 斜斜地坐着。
虽然这姿势不能舒展, 十分费力, 但能勉强错开二人的腿。
车夫扬声一问:“可坐稳了?”
吟风应了声,马车轱辘轱辘起步。依着惯性,二人的双.腿仍是撞在了一起。
她还没来得及犯窘,就注意到周沉半边肩膀也随马车颠簸,撞到了车厢内壁上,伤口处越发骇人了。
此刻哪里还顾得上男女之防,吟风思索了阵,干脆将自己的发带解下,“先用这个捆住肩膀,止了血才行。”
她作势便要站起身,举着长长的发带,要为他包扎伤口。
间距缩至一掌,不受发带束缚的青丝滑落肩头,周沉的鼻尖浮出一丝暖融融的香气。
他心思摇晃,险些失神。
抬眸间,周沉看见她眼下的青黑和湿润的泪沟看得清楚。那双发颤的手,更是无所遁形。
她在担心自己?
僵持很久,周沉开口:“……不必。”
他的嗓音很哑,也很冷,“济善堂不远,就快要到了。”
许是因为喜欢看吟风总是笑意满盈的弯月眼,许是因为喜欢她做饭时认真的神情,也或许是喜欢她奇思妙想的食物口味。
周沉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沦陷的。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不忍看她难过担忧的地步。而他的存在,只会让她平白的担惊受怕……
要翻兄长的冤案,就得先扳倒太子一派,这条路生死未卜。
晏知善之死事出紧急,并无完全之策,他今日当堂按劾高朗失职,便得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
虽说梁帝是将事情委派给了暂且中立的大理寺,但太子和高朗的部下定不会轻易显露破绽。大理寺衙门也可能有心术不正的小人被操控利用。
按劾一事的结果如何,尚不可知。连活着都不能承诺,怎好拉着心上人一同行那危险的荆棘路。
周沉别过眼神,丝毫不敢看吟风悬在半空的手。
车厢内静地出奇,空气几乎凝固。
吟风攥紧手中的发带,愣怔许久才坐回原位。
不知为何,胸口泛起钝钝的闷疼,只有靠着不断的吞咽动作方可缓解一二。可尽管如此,也掩饰不住眼睑染上的猩红。
二人一路无言,心事各怀。
于济善堂前分道扬镳后,周沉先去包扎了伤口,确定封丘县令伤情略有好转后,便急忙赶回了京兆府。
大理寺虽也是查办案件的衙门,但与京兆府和刑部不同,只管复审和监察。
唯独遇上难决断的大案时,才有“三司会审”的传统。这三司本指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的。朝会上周沉当众按劾刑部高朗,也是在告诉梁帝,御史台的弹劾作用已失信,否则也不会逼他走上当庭按劾这条独木桥。
三司里有两司都受太子操控,想必梁帝也是思虑到了这一层,才下定决心追查太子的。
他到的时候,大理寺卿林兆蒲领着几名官吏,正焦头烂额地和赵士谦做着案情交接。
大理寺官吏向来是不善查证寻踪的,看周沉回来,像是看见救命稻草,立刻围上来。
“周少尹,你怎就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们?”大理寺卿林兆蒲恨地跺脚,埋怨起来:“这案子摆明了把人夹在太子殿下和端王殿下中间,还有陛下等着我交差……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案由是他和端王殿下挑起的,林兆蒲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端王和太子相争,拿他当剑使。
林兆蒲虽是个和稀泥惯了的糊涂官,但却从来不敢做结党营私的事,没支持过太子一派,但也绝不愿意受端王指使。
一旦陷进夺嫡的漩涡,身不由己的事情便多了。他不求大富大贵,只盼着能安安稳稳熬到致仕还乡的那一日。
周沉颇感疲惫,不欲与林寺卿兜圈子,直截了当与他道:“林寺卿,此事绝非兄弟相争。我真正想请你核查的案子,也并非高朗在任京兆府时的冤假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