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娘子神色黯淡下去，六神无主地哽咽着。
吟风连忙拉住她的手：“你和孙捕快的婚事光明正大，没什么不能宣扬的。你爹娘不愿陪着你，我愿意！京兆府的大家都会愿意陪着你！
提起那场荒唐旧事，陈娘子偏过脸藏起眼泪。
满脑子都是她爹娘、哥哥那副狠了心要喝她骨血的模样。一时怒上心头，嘴角尽是不服。
吟风乘胜追击，连对策都替她想好了：“周少尹做的是父母官，也是救你出来的恩人。我们就请他来主婚！看谁敢说闲话，我第一个拔了他的舌头，卤来吃！”
陈娘子原本哭得眼角血红，被她一句话逗得生生把泪憋了回去，揶揄起来：“满嘴闲话的臭舌头卤了来，能好吃吗？”
吟风竟然真的考虑了片刻。
并且遗憾不已：“怕是很难吃。”
陈娘子噙着笑，柔弱无骨的双手也反过来攥紧了吟风，一时铭感五内：“小风，谢谢你。”
“你同意了？”
吟风睁圆了眼睛看向陈娘子，只见她略带羞意：“孙亮本就想办成亲礼的，是我拦着他。现在，只要周少尹能愿意主婚的话……”
“周少尹最好心了，他肯定会愿意的！”
她笑着，嘴角都快裂到耳根了。
接下去的话题则是飞快转换到成亲礼当日要穿的喜服、盖头，和要吃的喜宴菜式，这些琐碎又幸福的小细节上了。
一连商量了好几日，他们终于热热闹闹地订好了吉日，新郎新娘的喜服也都在西市何娘子的成衣店加急制好了。
就余个喜宴席面的事迟迟商议不决。
陈娘子和孙亮花光积蓄，在京兆府附近置办了个小宅子作为新家。开门七件事，茶米油盐酱醋茶，哪样都省不下钱。
又为成亲礼订了婚服、喜被等物件，能留给喜宴的预算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去外头请厨子，工费太高。
公厨的吟风、成玉还有李叔虽说也能帮忙，但大家都还正事要料理，置办席面太过复杂，委实分不开身。
愁眉难展之际，吟风灵机一动，将视线对准了后院那两大缸红油豆瓣酱上。
年节前做好的，如今已腌制近两月。酱香味和红油辣椒的味道已经融合得极好，吟风每次翻动晒酱时，都能引人围观，大家都巴不得早点吃到这香喷喷的红油豆瓣酱。
“我们吃火锅吧！”
若是吃火锅，只要炒好底料，便能随时拿出来用。
开宴时将清洗处理好的生食材端上桌，由食客们自行煮熟。这些事情比起做正经席面要省事许多，不用聘请厨子，他们自己也能忙得过来。
陈娘子也早就好奇那缸酱料的味道，自然是满口答应。
炒制火锅底料的事情责无旁贷地落在吟风身上。
她寻来公厨最大的一口铁锅，倒满了清油，旺火烧到冒烟后再一股脑放进所有的香料。
香料里有常见的生葱、芫荽、紫皮独头蒜和大姜，也有从济善堂买来的□□、白蔻等稀奇古怪的药材。
重头戏则是数量多到略显夸张的干辣椒和花椒，一倒进沸腾翻滚的香料油里，那股子辛辣刺激的味道极其霸道地占领了整个公厨。
红油豆瓣酱是最后放的，炸了片刻，油汤便由浅棕色变得红彤彤的。
经过腌制的酱料给油料里增添了浓醇柔和的复合味道，不再只是单薄的辛辣口味，尝之回味绵长，香味也越发的浓厚。
看着吟风张罗，公厨所有人惊呆了眼睛。
李叔眼里是深深的担忧，“这一口下去，怕是要辣死人！”
陈娘子则是大受启发，“说不准还能将你做的红油点缀在我做的云吞上，就叫红油云吞，如何？”
成玉被香味吸引而来，趁吟风不察，尝了整整一勺红油底料。没过片刻就被辣肿了嘴唇，鼻涕、眼泪不听话地往外滚，分外狼狈。
最后来公厨的巩长意也是最谨慎的，他只用筷子沾了一滴进嘴。尝完，便围在吟风身边打听起了食谱和做法。
这堂堂御膳房前任总管，竟缠着一个黄毛丫头求教做法，真乃天下罕事。
若是让不知情的外人瞧了去，还以为是吟风收了个老小子当徒弟，哪能想到她才是徒弟呢？
吟风乐归乐，却也不忘狮子大开口：“您要是想知道，就给我——”
巩长意提了一口气，极其忐忑地听下去：
“就给我打三口纯铜的鸳鸯锅！”
他兀地松快下来，嘀咕道：“吓死了，我还以为要三口金锅。”
铜的而已，巩长意答应地极为爽快。
他拿着食谱和鸳鸯锅的图纸离去，两日后再回来时，三鼎锃光瓦亮的纯铜鸳鸯锅，也气派地送到了吟风手里。
吉日就在跟前，京兆府上下都热闹极了。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火锅宴
62 火锅宴
成亲礼定在孙亮和陈娘子的新居举办, 同在光德坊，离得很近，京兆府一干人等可以轮流着去。在尽量不耽误公干的前提下, 也能人人都吃上喜宴。
也幸好是办了火锅宴，迟来的那一批人也不必担心只剩残羹冷炙。
这喜庆的消息长了翅膀, 不仅隔壁济善堂的文老堂主和陶玉笛知道了, 连端王殿下也知道吟风要即将要做名为火锅的奇宴。
这位殿下不请自来, 还捎带着病情好转的宋缙和那哑巴药童一同前来。
孙亮和陈娘子拜过了天地高堂, 又含情脉脉地面对彼此, 行了夫妻对拜之礼。
身为主婚人的周沉一声“礼成”, 吟风、成玉和李策各自从后厨端出鸳鸯铜锅。
这铜锅内部中空，用来放置石炭加热，烟气会顺着顶部的烟囱引出。
围着烟囱一圈的锅边里，红汤、白汤各自占据一半。
为了能照顾到大家的口味，红汤热辣十足, 辣椒和花椒在沸腾的滚汤里毫不避讳地散发着魅力；白汤则是海鲜干货、鸡架连同菌菇一同炖煮来的, 汤鲜味美, 入口柔和温养，很是滋养脾胃。
接着便是各类食材轮番登场：
几大盘鲜到还带有体温的羊肉切做透光的薄片，又弹又嫩的羊肚丝, 肉质肥厚的鲢鱼片，连冬日腌好的咸肉也能涮着来吃。最后，鸭肠，鸭血这些也是少不了的。
素菜更是种类繁多。有豆腐、豆芽、冬瓜片、芫荽等等。
但凡市面上能买来煮着吃的, 都被齐齐端上了桌。
吟风事先说好, “大家量力而行, 这辣火锅可比油泼辣子厉害多了！”
此话一出, 跟劝酒似得，反倒成了吟风瞧不起人。大家纷纷瞄准热辣的红锅，夹肉、汆烫、入肚，一气呵成。
羊肉薄片不能久煮，变了色就可以捞出。入口时，辛辣最先刺激味蕾，舌尖泛起熟悉的灼烧感。伴随着辣，羊肉的腥膻味不攻自破，只留下一阵羊奶的鲜浓回味。
沾满了红油和辣椒碎的肚丝更为爽脆弹滑，一口接上一口，新奇而又刺激的口味让众人越发上瘾。
实在辣的不行，还能在放了芝麻香油的小料碗里稍作缓冲。
唯独宋缙，吟风特来交待她大病初愈，只准许她吃菌菇海鲜汤底的。
孙亮和陈娘子还在轮番敬酒，只能闻着香味嘴馋他们。
敬完一圈酒，陈娘子飞快地落座在吟风身边，后者早就为她备好了蘸料碗，数着时间下的羊肉和肚丝也在她坐好后捞了出来。
正待要吃，宅门外头想起一阵叩门之声。
响动并不大，险些淹没在院中嘈杂的笑闹声中。
孙亮皱眉往门外看去，只瞧见门边一截抬起的手臂，没能一下看清那人的脸。
他隐隐有些不悦。
大喜的日子，宅门都是敞开了的。若是京兆府来了第二轮吃宴席的人，都是相熟的同僚。何须叩门，直接进来便好。
可想而知，外头站着的并非京兆府的其他同僚。
孙亮起身去察，陈娘子也顾不上碗中的肉，跟上了他。
没过片刻，便听得门口的孙亮一声怒吼：“谁让你来这里了？给我滚远点！”
院里一众人等都停了筷，周沉和吟风也一同起身往门口赶去。
越过那道门槛，他们竟看到了晏知善。
周沉拦下怒发冲冠的孙亮，待情势有所缓和，他才向那名来客低声道：“晏公子，今日是陈娘子和孙捕快的大喜之日，你来此有何贵干？”
晏知善看了眼陈娘子，便低垂了眼眸：“听闻你们大婚，我……来送贺礼。”
从晏府救出陈娘子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孙亮憋着恶气，周沉一时没能拦住，他又吼了起来：“谁稀罕你送礼？别是下了毒的龌龊东西！”
周沉离孙亮最近，嘶吼声没能将晏知善震退半句，反倒吵得他直皱眉头。
惹得他干脆松手不拦了，反问孙亮：“你是想让全光德坊的人都来看笑话？”
孙亮这才偃旗息鼓，只紧紧拉着陈娘子不肯松手。
晏知善面露愧疚，拘礼道：“在下并非为惹事而来。”
说着，他自怀中取出两份契书来，同陈娘子递去。
一并解释：“前些天，西市有个临街的铺子转卖，我便将它盘了下来。房、地契书俱在，我现在便可以签信转手给陈娘子。”
陈娘子开食铺也有许多年，只能租赁个背街里巷的小铺。这临街的铺子何等风光，她连想都没敢想过。
看着这房地契，陈娘子神色微动，可转念又满眼警惕地看向晏知善。
“二位放心，这间铺子是我的私产，和晏府没有瓜葛。我府上的人，也绝不会再去找麻烦。”
陈娘子咬着牙，断然道：“你就算是送座金殿，我也绝不会原谅你们晏府。”
晏知善锲而不舍，依旧低着头诚恳说道：“我请陈娘子收下贺礼，并非奢求原谅，只是想让自己能心安一些罢了，还请陈娘子给我这个机会……”
先前对待晏知善，吟风的厌恶还是溢于言表的。但经历赈灾一事，也算是窥见了晏知善本性不坏。
吟风的态度有些复杂了起来。
她不好说什么，只静等陈娘子的抉择。
在京兆府公厨的日子虽然安稳，却终究不是自己初心所系。
停顿了许久，陈娘子正色道：“这铺子我收下了。”
晏知善终于放松下来。
与陈娘子签好了契书，他便自觉地转身上了马车。只在临走时，朝吟风又轻声嘱咐了一遍他家喜宴的事。
送走不速之客，吟风笑盈盈地挽住陈娘子，“快些回去，肉都要放凉了！”
陈娘子也不客气，随着吟风的脚步蹦蹦跳跳着跑回了座位。
*
待众人都吃得差不多，吟风也放下筷子。她抬眼看去，这院子里有被辣到面红耳赤也不愿停下的，也有接连喝了三碗海鲜菌菇汤底的。
虽说吃相各异，喜好也略有差别，但他们都喜滋滋的，沉浸在享用食物的美好之中。
作为厨娘，吟风有种说不出的自豪感。
唯独在她看向周沉时，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停滞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锁起的眉头和瘪下去的嘴角。
他，竟然在饭桌上与人商议公务！
周沉坐在主桌，他右手边是端王殿下，左手是济善堂的文老堂主，对面则是宋缙和那哑巴药童。
文老堂主最是愁眉紧锁，“药童都找了好些日子了，除去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根本没有什么进展。”
他提到的，正是那五脏六腑与常人颠倒的镜面人。
只在施粥第一日见过，往后遍寻明德门附近村镇都没能找到，也不知有没有顺利挺过寒灾。
周沉一阵思索，“若是能画个画像出来，便可交到巡逻武侯手中，让他们多留意一些。”
“不耽误你们公干？”
周沉摇头，“他们天天都得去巡逻的，只是多留意个人，也没什么。”
像是早就等着周沉这句话似的，文泽自袖彀中取出一柄卷轴，里头是工笔描绘的人像。
端王本在埋头用膳，话听到此处，才觉出些不对劲，他眯缝着眼睛朝文泽看去：“本王这个□□尹还在这坐着呢，你请示他个少尹做甚？”
文泽看出揶揄的意思，知晓端王不是真心责怪。
但也十分配合他。抬手就将手中画像递出去，竟真的开口请示：“草民在明德门十里亭遇见一奇人，五脏六腑与常人颠倒，乃古医籍所载的‘镜面人’异象。”
端王接过看去，官瘾大作，挥手道：“那就让巡逻武侯去办吧！”
二人笑笑闹闹地，唯独周沉发现他对面的哑巴药童在听见“镜面人”三字后，兀地抬起了头，双手指向端王手中的画像，喉咙里呜呜地发出声响。
端王正了神色，“你要看？”
哑巴药童重重点头。
画像传递至他的手上，眉间的皱纹越发深了起来。
他仔细看了许久，也默默琢磨了很长时间，最终有些困惑且遗憾地摇了摇头。
好似不认识画像中的人。
周沉当即抓来孙亮，让他准备了笔墨，随即问那哑巴药童：“镜面人，是有何不妥吗？”
哑巴药童提笔作答：封丘县县令，也是镜面人。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鸡飞蛋打
63
哑巴药童回忆起十二年前。
那时, 封丘县已然被弃，县城内几乎所有人都感染了瘟疫。
封丘县令也在其中。
苏汲在为他诊治时，检查出了这位县令身上不同寻常之处。
因情形过于奇特, 千万人也难遇一例，哑巴药童便对此人记得分外深刻。
不仅如此, 他还能隐约记得封丘县令是个刚过而立之年却依旧有些愣头青的书呆子。
有迂腐古板的通病, 也有悲天悯人的大义。严濯弃城而逃后, 他掏空家底不计后路地拿出存粮, 自己饿着肚子, 也想让县民们吃上一点。
哑巴药童吃过他家的粮, 更是不敢忘记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