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嘴角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情,很快喻殊白就坐了回去。
等到谢晚宁回过神的时候,喻殊白已经靠在了椅背上,笑吟吟地看她:“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
谢晚宁挑了下眉头,面不改色地说:“就差刻字了,左脸风流,右脸倜傥。”
喻殊白眯了下眼睛。
谢晚宁咳嗽了一下,立刻转移话题:“好了,说正经事。刘经年的那个事情,我跟子车寻查出来,原来刘家人在逃亡途中中毒一事,就是刘经年自己下的毒。只不过他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在脑子里想成了是朝廷腐败。”
“如此看来,我的猜想倒是没错了。”喻殊白道。
谢晚宁皱了一下秀气的眉头:“什么猜想?”
喻殊白喝了一口茶,笑道:“这两日我奔波在典狱司,提审、盘问与刘经年症状相差无几的人,特别是曾经在皇宫门口纵火的那几名囚犯。”
“那结果如何?”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生活之中,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总会留有些愧疚或者是遗憾。日日夜夜的想着,不肯放手。”
谢晚宁疑惑:“就如刘经年一样?”
“是。”喻殊白单手撑着下颌,笑道:“这些人正如刘经年,将一些的不公、不平、愧疚、磋磨,全都怪罪给了当今圣上朱敏仪。所以才有‘天子不仁,我国必亡’这句话。”
说着,喻殊白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眼眸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若纯然是因为愧疚遗憾,就变得如此疯癫狂魔,甚至篡改记忆——”谢晚宁摇摇头:“这怕是不可能。”
“除非有人力推动。”喻殊白道,他望着谢晚宁:“所以在刘经年身上,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谢晚宁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才道:“似乎除了这条,刘经年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的了。他的生活一直很有规律,上学时待在澜沧书院,下学时按时归家,甚至不常与友人同窗相约游玩,除了在发疯前几天——”
说着,谢晚宁一顿,微微瞪大眼眸道:“除了在发疯前几天,刘经年与他的几个同窗,一起去了一趟青玉山!”
喻殊白掸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确实,这些被我提审的犯人,也或多或少地去过青玉山。”
“青玉山山脚下有个新开的道观,据说里面来了个会讲经的道人,吸引了很多学子前去。”谢晚宁道:“刘经年他们去的就是这个道观。”
说完,谢晚宁就看见喻殊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院长,你干什么去?”
喻殊白俯下身子弹了谢晚宁一个脑瓜崩:“话都说到这个点了,自然是要去拜访一趟青玉山,去一次道观,会会那位传言中能说会道的老道人。”
青玉山在百年前还只是一座不知名的荒山,直到前朝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位僧人,于青玉山山脚下,自己亲历亲为地盖了一座寺庙。
僧人知识渊博、为人温润和善,每日讲经论道、打扫庭院,渐渐地就在京都之中传出了名声,一时间也吸引了几名香客前去拜佛。
后来又有人在青玉山山顶发现了一口井水,水质甘甜清澈,极适合用来泡茶,因此青玉山这才彻底出了名。
只是后来那位德高望重的僧人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离开了青玉山,庙宇没人打扫、佛像没人清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此间寺庙便荒废了下来。
直到现今不知从何处来了位道人,自称紫薇舍人。年岁约莫不惑,留着山羊须、扎着道士头,手持一柄拂尘,与人谈诗论道,居然说服了不少文人墨客,一时间被引为知己。
渐渐的,这座道观也就慢慢热闹起来。前些天这位紫薇舍人更是收了不少道童,越发有鼎盛之意了。
谢晚宁与喻殊白坐着马车到时,正好遇见几个京都来的妇人来此道观进香。
虽然大金朝风气较为开放,女子亦可以上街做些小生意,但这些都是百姓们为满足温饱的无奈之举。一般的稍有余钱的人家、有功名在身的言情书网,或者是那些王侯将相家的女儿,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被养在深闺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而那几个来进香的妇人怕也是出身名门,一路上排场十分大。有奴仆在前方开路赶人的、有在八宝华盖马车后持着仪仗扇的,人山人海。
谢晚宁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隐约看见几位小姐头戴斗笠,悄悄地从华盖马车上下了来,一路由道姑引着,朝道观的后门去了。
看了这些名门贵女们的限制与讲究,才知道原来当今圣上对朝阳该有何种宠爱,想出宫便出宫,丝毫不用在意宫规戒律,着实比这些假花一样的贵女们更自由些。
“太闹腾了。”谢晚宁嘟囔了一句,问喻殊白:“院长,今天是什么日子?”
喻殊白垂眸想了想,随即蹙眉道:“不过是寻常时节。”
谢晚宁闻言,便掀开帘子跳下车。
赶巧的是,除了名门前来进香之外,平民百姓到场的也不少,其中竟然还掺杂了两名澜沧书院的学生。
谢晚宁看见了这几人的服饰,当即抓了一个过来,问:“这位公子,敢问今天是什么要紧的节日?怎么大家都来进了?”
那少年本就被人群挤的不耐烦,闻言正要发作,结果转头一看发现是谢晚宁,魂都差点吓飞了,一下子就结巴起来:“谢、谢夫子!”
也不怪这少年有这样的反应,澜沧书院有院规在前,凡是澜沧书院的弟子,都不可信鬼神之说。讲经论道可以,但拜佛求神不行。
谢晚宁毫无师长风度地对少年挤眉弄眼:“不要害怕,我可以今天当作没见过你,只是你得先告诉我,今天闹得这么大是为什么?”
少年咽了一下口水,像是在推测谢晚宁话的真假,半晌,他才道:“呃——今天是、是青玉观的圣水节。赶在今天进香的香客们,可以由主持接见,享用青玉观里面的圣水。”
“哦?青玉观?是这道观的名字?”谢晚宁问。
“是,因为坐落在青玉山脚下,因此冠名青玉观。”少年答。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圣水节,这个什么节日,是青玉观自个儿提出来的吗?”谢晚宁微微挑眉问道。
“是。”少年点点头,像是做学问一样,一板一眼地说:“按照青玉观观主的说话,这圣水是经由三清亲自点化的,味道甘甜清爽,宛如琼浆玉液。喝下去之后,不仅飘飘欲仙,如登西天极乐,而且还可以舒缓身心,治疗身心疲倦,着实神奇。”
少年说着,一副啧啧称奇的模样,但是他说着说着,就看见谢晚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表情有些古怪,少年这才想起来谢晚宁书院夫子的身份,又着急忙慌地补充了一句。
“但是谢夫子,我来这个地方真的不是因为什么由仙人点化过的圣水,而是因为我想见见那个紫薇舍人。”
谢晚宁面上挑起一抹趣味的笑:“紫薇舍人?”
“是。”少年不太好意思地说:“据说这名紫薇舍人是青玉观的观主,平日里见客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能得紫薇舍人接见的人少之又少,但见过他的都对他赞口不绝,说他有经天纬地之能。”
“比如?”谢晚宁倒是忍不住嗤笑了一笑。
能得“经天纬地”之名的,非古今大儒不能有。
喻殊白、邵暮蘅哪个不是博通古今?却也不见他们如此自夸。
少年没注意谢晚宁的面色,还在继续说:“据说他不仅学识渊博,而且还可以看透人心、通晓古今、甚至是推演未来!院里有见过他的师兄们,大家都夸他学问见识不俗。”
“院里?”谢晚宁抓住了这个关键词,皱眉问:“澜沧书院里有很多人都见过紫薇舍人吗?”
少年不懂谢晚宁问这个问题的含义是什么,但还是点头作答道:“人多不多我不知道,但就我知道的就有十来个。大抵是紫薇舍人因为我们是学子,所以格外厚待些。也是因为此等缘故,我才与友人相约来青玉观碰碰运气。”
十来个……
这已经不是小数目了。
谢晚宁的眉头皱的更狠了,没想到这个青玉观才开立没多久,竟然就不知不觉之中入侵了澜沧书院。
那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又有多少学子被这个紫薇舍人接见过呢?他们会不会也如同刘经年一样出事呢?
见谢晚宁的神情渐渐严肃,那少年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小心翼翼地问:“谢、谢夫子?”
谢晚宁这才回过神,看向少年道:“好了,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告诉你的同窗们,让他们暂时都回澜沧书院去。你们也不要失落今天见不到紫薇舍人,若他真的是位学识渊博的道家,我自会奏明院长,将人请到书院来教书。”
少年听到前半句原本还表情失落,等听完后半句,整个人眼神一亮,连连道:“好好好,我马上就去。”
说着,少年朝谢晚宁行了一个手礼,转身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谢晚宁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人海里,才转头过来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马车外壁:“院长,你听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自然听出来了。”
车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喻殊白的脸出现在帘后,面上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圣水?通晓古今?看透人心?推演未来?”
说着,喻殊白顿了一下,嗤笑道:“看来澜沧书院的惩罚定的还不够重,‘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这条院规竟也有人犯。紫薇舍人?倒是难为这位神君下凡了。我今日倒是要去看看这位道家长什么样,是有八只眼、九条腿还是有十五条舌头。”
谢晚宁见他越说越气,虽然心中也为书院的学子悬心,但还是忍不住发笑。
喻殊白往日里虽然嘴上不说,实际上对澜沧书院的学子们还是颇为满意的。自书院里出来的学子,不论是下放到各个县城的,还是留在京都的,其一言一行确实颇具风范。即便是那最纨绔的世子子弟,从澜沧书院里出来之后,也能被评价个人模狗样。
结果今日学院内竟然有人信喻殊白最看不上的‘鬼神之说’,喻殊白面上只是冷笑嘲讽,心中怕是气的不轻。
谢晚宁便伸出手去接他,故意笑说:“要真这么生气,我晚上抹黑套麻袋把他打一顿。院长您说,是要揍左眼还是揍右眼?”
她的语气太过夸张,像是逗小孩,喻殊白瞥了她一眼。
谢晚宁耸肩道:“我可就这门手艺了。”
“那谢夫子这门手艺可以压箱底了。”喻殊白说着,伸出手来搭在谢晚宁的小臂上,从马车上下来,冷笑道:“因为揍人这种事情,还是亲历亲为最舒服。”
谢晚宁不由哈哈大笑。
第17章 你和我的默契
◎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片刻后,谢晚宁与喻殊白终于绕过拥挤的人群,进入了青玉观内。
甫一进门,就有一名年岁不过总角的道童,端着一只乌木刻梅花盘子走过来,细声细气地问道:“敢问两位居士此行可是为了拜见紫薇舍人?”
“拜见?”喻殊白冷笑一声。
谢晚宁知道他心里又开始生气了,便代他说道:“是。”
道童又道:“那就请两位居士在这折子上写上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喜好习惯、居住地址,届时紫薇舍人会为两位推演。”
谢晚宁看见那乌木盘子上,确实放着一叠小折子,和两支开过笔锋的毛笔。
两人执笔各自写上了虚假的姓名与生辰八字,又胡乱编造了些喜好习惯,就把折子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道童朝两人一鞠躬,道:“无量天尊,两位居士西厢房有请。”
他话音刚落,就有另外一名道童走了过来,带谢晚宁与喻殊白穿过庭院,去往西厢房。
一路上,谢晚宁左顾右盼,将这道观的结构看了一个大概。
这道观因为是以前的庙宇改建的,现在又要扩建,所以整个青玉观内都有一种佛道混合的诡异观感。
一会儿是道观内常见的铁香炉、八卦旗子,一边在拐角阴暗处,又可以看见断臂佛像、折断的黄线香。
佛像的全身淹没在暗处,只有一双原本慈祥的双眼显得黯淡,嘴角的笑被扭曲,好像不是渡人于苦难之中的神佛,而是嘲笑正在逐步陷入不可逃脱命运中的苦命人。
诡异……
谢晚宁不舒服地收回了视线。
拐过几个弯后,道童将两人带到了一个光线略微昏暗的小房间,随后又取来火石与蜡烛,在一张小圆桌上点燃了。
细长的蜡烛上飘动着豆大的火焰,微弱的火焰只能照亮圆桌方寸。细细的风从封的不严实的窗口挤进来,让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火焰更加飘忽不定,谢晚宁和喻殊白的影子也随着火焰的飘摇而明明灭灭,显得鬼气森森。
喻殊白对此冷静客观地评价了一句:“故弄玄虚。”
谢晚宁笑了一下。
这时,忽然吱嘎一声响,黑暗深处好像被什么人推开了一扇门。衣带摩擦声与鞋履触地声,在寂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明显。
谢晚宁与喻殊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蓝色道袍,手中持着拂尘,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者,步履缓缓地从黑暗深处走过来。
由于光线太过昏暗,谢晚宁不是很能看清对方的具体长相。
对方则是一甩拂尘,在谢晚宁与喻殊白对面坐下,以一种沙哑的嗓音笑道:“小小道观,能得两位居士莅临,实乃蓬荜生辉。”
谢晚宁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敲了敲,问道:“此话何解?”
闻言,对方神秘地提起嘴角笑了一下,目光居然目标精准地落在喻殊白身上,道:“能得澜沧书院院长驾临,自然不胜荣幸。”
谢晚宁一顿,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为求不打草惊蛇,她与喻殊白都用的假名,而且从他们进门开始,再到进入西厢房,总共不过小半个时辰,对方是如何知晓他们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