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昏昏沉沉, 谢晚宁做了一个自己还是温月时期的梦。
然而一夜黄粱梦醒,前尘皆散。
再睁眼时,谢晚宁看着澜沧书院的灿烂阳光, 一时间不由出神恍惚。
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片刻, 抹了一把脸,自嘲似地低低笑了一声:“这几夜真是劳累了, 居然还会梦见以前的事情,真是见鬼。”
年少时期在沧州的种种在眼前闪过, 从鲜活到泛黄,从开启到尘封,穿越时光长河,这些记忆最终都落上了尘土,被迫拉上了帷幕。
她使劲儿闭了闭眼,将前尘往事尽数抛之脑后,才起身洗漱。
谢晚宁这一觉, 便在床榻上酣睡了整整一夜,直至日上三竿,鸡鸣过三遍。
一夜的安眠, 让谢晚宁的脑子活络多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 认真仔细地换了衣裳, 净了手,随即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结果刚刚走到澜沧书院的小厨房,正好就看见杜归女坐在那儿,与几个夫子在一同喝粥,桌面上还摆放着各类早点。包子、油条、胡饼、花圈, 应有尽有。
“哟!谢晚宁!”
杜归女眼尖, 一眼就扫谢晚宁, 乐呵呵地冲她招手:“来坐啊。”
谢晚宁自然不与他客气,撩起下摆同坐了。
杜归女咬着包子,含糊不清道:“怎么不在房里多躺一会儿?肩膀上的伤不痛了?”
谢晚宁做了个舞剑的姿势,笑嘻嘻道:“哪儿就有这么精贵了?躺个几天便恢复的差不多了。”
说着,杜归女顺手递给了她一双筷子。
谢晚宁接过来,在桌面上的各色早点上犹豫了一下,最终夹了个胡饼回来。
按照道理说,她昨夜已经吃过胡饼了,但是可能是因为这难得一次的黄粱一梦,让她莫名还想再找一找属于沧州的味道。
只是这口胡饼入口,却完全不是地道的沧州味儿。皮软馅儿甜,适应的是京都人软糯的口味,却并不合谢晚宁的胃口。
她嚼了两口,便觉得与昨晚摄政王递给她的胡饼相差甚远,所以只咬了一口,剩下的就不想再动了,重新放进了面前的饭碗里。
杜归女见她如此,不由啧啧道:“养伤了这几日,伤不见好的快,这胃口倒是变叼了。”
谢晚宁摇了摇头,故意夸张道:“那是杜大少爷你没吃过正宗的好胡饼,那味道,可跟这个不能相提并论。我以前就认识一位做胡饼很厉害的人,人家祖上是猎户,自己还做的一手好胡饼。一次遇险,是他救了我和一位朋友。途中就给了我这胡饼吃,一次难忘。”
杜归女对吃食之类是最感兴趣的,闻言不由立即两眼放光,道:“还有这样的好手?是哪位?你快为我引荐一下。”
但是谢晚宁细细想了一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一次雨夜之后就失踪了,似乎是搬走了,只留下一只鸟儿给我们养,叫啾啾。”
“嗷,就是你以前养在书院里的那只白鸟?”杜归女问道。
谢晚宁点头。
“那真是可惜了。”杜归女摇摇头,又咬了一口手上的包子。
这时,谢晚宁有意实施自己的计划,于是她往四周瞥了几眼,故意问道:“怎么不见院长?难不成还在典狱司?”
杜归女咽下一口包子,长舒一口气道:“这是自然。仔细算算,院长似乎已有两日不曾回过澜沧了。”
“哦。”谢晚宁应了一声,端起一碗新鲜豆浆,小小地呷了一口。
杜归女问她:“你有事儿找院长?”
“也不算什么大事。”谢晚宁笑了一下,随便找了个借口:“只是想说说复课的事情,我既然身为澜沧夫子,便没有一直白食俸禄的道理。我如今也恢复的差不多了,理应回来继续教习。”
杜归女对此表示讶异:“没想到谢夫子你还有如此悟性?”
杜归女向来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谢晚宁哼一声,饮尽了碗里的新鲜豆浆,道:“若是院长不在院中,那便稍后再议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步履闲适地往院外走去。
杜归女叫了两声叫不住,心中只道古怪。
其实谢晚宁心知喻殊白这几日应该与朱厌待在一起,她假意问问,不过是想寻个由头进典狱司,见一见朱厌。
她想起《温将军列传》后半页的那半个图腾,实在是与朱厌肩上的那个相似的紧。
所以她必须要当着朱厌的面,好好地问上一问。
想着,谢晚宁偷偷牵了一匹澜沧书院马术院的马匹,翻身一骑上,朝着典狱司的方向策马而去。
与此同时,典狱司内,许多面上流动着血光的百姓一个个神色麻木地站着。
朱厌将手上一只活蹦乱跳的蛊虫,随意地扔进燃烧着的火堆里,柴禾与虫身一同燃烧,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从火堆中溢出,周围不少衙役都捂住了鼻子,面上显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朱厌却神色不变,闲庭信步走到桌边,随手为自己斟了一碗茶水。
杜威看着有些为难,又不敢开口催促,只好将求助似的目光投向了喻殊白。
喻殊白笑容浅淡,也不去理会朱厌,只是缓缓道:“这几日,叶准有无吐露任何消息?”
杜威似是有些不敢说,嘴唇蠕动了片刻,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刚开始,叶准贼人还嘴硬不肯开口。等用尽了典狱司七十二道酷刑,他才肯说出幕后主使,便是——便是——”
他咳嗽了两声,飞快地说:“便是摄政王。”
居简行狼子野心天下皆知,这回的蛊人事件,虽然大家面上不说,只是背地里对居简行还是少不了怀疑。
但是居简行多年积威甚浓,无人敢提出异议,一个个都缄口不言。
直到昨个夜里,叶准在受尽了典狱司七十二道刑罚之后,终于开了口。
届时,叶准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瘦巴巴一个人,被高高地吊在刑架上,脚不能沾地,手腕被摸的生疼,胳膊像是被撕裂一般,似乎已经断了。
有酷吏恶狠狠地问他:“说,幕后主使到底是谁?!”
叶准抬起头,口中吐出一口血水,一脸的冷笑:“你们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任何东西!”
酷吏怒火中烧,便着人推来烧至滚烫的热水,要效仿寻常人家里杀鸡宰牛一般的做法,生生烫下叶准这身皮来。
这酷刑太过,叶准受不住,等到扒完右手手臂的一层人皮,人已经晕死了过去。
酷吏本要泼他一盆冷水,将人浇醒,只是没想到叶准于此时喃喃:“摄政王——是摄政王——居简行——”
砰——!
酷吏骇然失色,手中一松,冷水尽数泼了出去。
这事太大,酷吏不敢耽搁,几乎是连夜禀报给了杜威。
杜威也惊的面无人色,担忧居简行要杀他灭口,便想着耍点小聪明,暂时隐瞒不报,装作不知道。
谁料典狱司里混进来不少京都世家的细作,好好一个用刑的地方,硬是给漏成了筛子,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京都中不少世家已经得知了消息,就连居简行那边也知晓了,事态严重,彻底瞒不住。
杜威急的一晚上没能睡着,第二日一早便召集满府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商讨如何从居简行手底下讨回一条命来。
若不是喻殊白照例要来典狱司审讯,杜威不得不陪坐,此时此刻他还在府内着急到打转。
喻殊白闻言,面上流露出些许沉思。
“此事摄政王可知晓?”喻殊白问,笑容浅淡,狐狸眼深处有些许冰冷。
杜威被他笑的浑身有些发毛,磕磕绊绊地说:“大、大抵是知晓的,左右不过是昨个夜里的事儿。”
这话说完,喻殊白眼中冷意加深了。
若是身在局中,可能看不分明,若是跳出局外,这整个事件仿佛一个缜密的闭环。
从茶水中的蛊、再到蛊人们攻城、叶准的证言、京都的流言蜚语,似乎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有预谋的。
宛如一盘专为绞杀某颗黑子而来的棋局,而居简行在棋局之中,就是最为大家关注的那一颗黑棋。
朱厌原本在一边看热闹,看到此处,似乎也随同喻殊白一起发现了某种阴谋,他嗤笑了一句,幽蓝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嘲讽:“你们中原人总说我们南疆野蛮不肯开化,殊不知你们中原人即便开化,做的还是这些茹毛饮血的勾当,只不过理由正当一些罢了。”
喻殊白闻言,淡淡地呷了一口茶,倒也没有反驳他。
只是杜威两边看看,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两位大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可以说,这位杜大人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
但喻殊白不打算深聊下去,已经抛却了这个话题,转而看向朱厌,开口时嘴里已经换了另一番话:“小王子终于舍得开口了?我以为不将这壶茶水饮尽,你是断断不肯言语的。”
朱厌不过是想给喻殊白些许下马威,张涨自己的气势,谁料这位院长大人并不接招,他只好耸耸肩,道:“此事翻篇,若要疑惑便快点问。”
“蛊虫可解?”喻殊白直入主题。
“可解。”朱厌懒洋洋地往桌上一靠,道:“不仅可解,还可以顺藤摸瓜找到真正的下蛊之人。”
“此话怎讲?”
“这些人身上种的不过是子蛊,南疆历来的蛊虫,无论高低,都是无蛊母便无子蛊。”朱厌道:“子蛊与蛊母之间相互照应,若我辅以南疆之法,不难发现幕后真凶。”
喻殊白微微眯起眼睛:“叶准不是真正的下蛊人?”
“他?”朱厌似是极为不屑:“不过是鼠辈。如此大面积的下蛊,耗费的是下蛊人自己的血肉与精气,光是一个叶准,根本没办法做到。真正的下蛊之人,必定是惊才绝艳之辈。”
惊才绝艳之辈……?
喻殊白正在细想,恰好这时,门外来了一个衙役,恭恭敬敬道:“喻院长,门外来了位姓谢的夫子托小人传话,若是喻院长有空,还请您移步一品楼雅间一叙。”
姓谢的夫子?
谢晚宁?
喻殊白愣了一下。
谢晚宁以往很少主动找他,不知道是为了不想再多麻烦他的缘故,还是不愿让他担心,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做事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瞒着他。
今天却是出奇,主动来寻他,是出了什么事儿?
想着,喻殊白几乎连一刻也坐不住,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语速颇快道:“此事若已经有了眉目,那便劳烦小王子了。若有什么需要的,人手、银子、场地,或者是宅子,只管向澜沧书院开口,我自便会为小王子你奉上最好的。”
杜威打着官腔道:“喻院长为百姓的一片心真的是苍天可见,百官有目共睹……”
然而喻殊白根本没心思听他继续讲下去,他甚至等不及朱厌回话,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抱歉,稍后再谈。”
随后就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外走去了。
脚步匆匆,似乎不敢让对方多等一息片刻。
杜威疑惑不解,又不敢说话,只好看向朱厌。
朱厌倒是站直了身体,看向喻殊白的背影的视线,不由染上了几分思索和打量。
片刻后,朱厌忽然直白地问:“喻殊白好男风?”
杜威一惊,恨不得跳起来去捂朱厌的嘴,只是目光触及到朱厌肩膀上的那只蓝蝎子,他又讪讪地后退了两步,说道:“小王子,当心祸从口出。”
朱厌嗤笑了一声:“这是什么祸?若喻殊白当真是个断袖,这人只怕恨不得广而告之。若是能娶得了心上人,什么经天纬地的事情干不出来?”
杜威表情讪讪,道:“喻院长是正常男人,自然不会。”
“那这老狐狸一把年纪了还不肯娶妻?而且一听说他们书院的谢晚宁出事,跑的比兔子还快。这俩人真没什么事儿?”朱厌笑嘻嘻地问,语气犹如一个在询问夫子课业的天真少年。
杜威脑门上的汗流的愈加快了,语气虚弱道:“喻院长向来体恤下属。”
“体恤下属?”朱厌的声调略微提高,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哈哈大笑道:“若有哪一日喻殊白真把人娶进了门,你们可得——”
话还没说完,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忽然从牢房口探了出来,满脸的疑惑:“你们说什么?院长要娶谁?”
朱厌转过头去,等看清了来人之后,表情一下子变的有些玩味:“哦?谢晚宁?你怎么来了?”
谢晚宁彻底从牢房外走了进来,惊讶的表情还没有消退:“小王子,你们说院长要娶亲了?”
朱厌与杜威对视了一眼,杜威眼观鼻、鼻观心,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朱厌见状,便耸耸肩,笑的露出一颗小虎牙,道:“这事你还是亲自问你们院长的好,我们这些外人可不好多嘴。”
谢晚宁愣了一愣,她骤然得知这个消息,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绪去面对。
院长是什么时候要娶亲的?哪家的姑娘?她竟然全然不知。
不过不等她多加思虑,朱厌已经岔开了话题,笑道:“你不是约喻殊白一品楼见面?喻殊白自己巴巴地去了,怎么你反倒溜进了典狱司?”
谢晚宁吐出一口捉浊气,稳定了一下心情,道:“一言难尽,简而言之,我是特意来见小王子你的。”
“见我?”
朱厌忍不住皱眉。
这倒是在他意料之外。
“我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谢晚宁认真地看向朱厌,一字一句道:“小王子对我说在寻找一故人之女,我知道她现在在何处。”
朱厌一顿,眼神微微眯起。
谁也不敢保证谢晚宁说的是真的,但朱厌思忖片刻后,还是转头看向了杜威。
以杜威生存在京都多年的敏锐嗅觉,他立即举起双手发誓:“下官从未看见过谢夫子,也不曾知晓小王子您与谢夫子见过面。若是下官胆敢多说出去一个字,便遭五雷轰点,不得好死,没有善终,全家死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