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宁收回视线,调笑道:“好在夫子我素来大方,请坐请坐。”
子车寻也不想再僵持,他抱臂过去坐下,只瞥了一眼谢晚宁眼下乌青,便凉凉道:“这两日想必谢夫子又外出做贼了吧?这回会的又是哪位佳人呢?”
他虽用的是疑问句式,但却是肯定语气。
谢晚宁挠挠头,心中腹诽。
她哪儿是夜会佳人,她明明见的居简行,怎么算也该是夜闯龙潭虎穴。
只是心中想着,谢晚宁不敢嘴上说,便随口扯道:“没有没有,这两天我没有乱跑,只是晚上有点睡不着,担心着典狱司的事儿。”
说着,她像是为了表忠心,又道:“上回香雪楼里,我本来还要问你们,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结果院长在哪儿……你知道的,被院长知道我去香雪楼,这层皮都要给我扒了。”
子车寻斜睨了她一眼,面上还是冷笑神色:“谢夫子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去香雪楼玩乐,干嘛又怕喻殊白。”
谢晚宁闻言,急的举手发誓:“我可没去香雪楼里胡闹,还不是杜大少爷,说带我去吃饭,结果进了香雪楼。我连饭都不敢吃,急匆匆地出了来,结果就遇见了朱厌,被偷了钱袋子。我一路追过去,这才意外被你们锁在了房间……”
这算得上是一种解释。
子车寻眉峰一动,嘴角松了一下,脸色稍霁,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面色又是一沉,冷淡问她:“那你前个儿夜里又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再扯些在郊外赏月的鬼话,本侯不信……”
谢晚宁知道他肯定要问,但她又心虚骗他,只好认真道:“我不愿意骗小侯爷,但我敢发誓,我不曾在外鬼混……”
“鬼混”两个字脱口而出之后,谢晚宁顿了一下,诡异地觉得自己用词有些古怪,竟然像外出寻花问柳的渣女,回家扯谎应付苦苦等待她归家的丈夫。
只是谢晚宁悄悄瞥了一眼子车寻的脸,骄矜贵气,恣意洒脱,剑眉锐利,少年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苦相,压根儿就不是苦苦等待的丈夫,应该算是提刀抓奸的将军。
见她不说话,子车寻皱起眉头,屈起手指在桌面敲了敲。
谢晚宁飞速回神,瞧着子车寻一张俊美的脸,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并非我有意欺骗小侯爷。只是有些事情,我现在着实说不得。等有朝一日,我能和盘托出的时候,我一定会向小侯爷你坦白我做了什么,但现在不可以。还望小侯爷信我一次,我是真心的。”
说着,谢晚宁向子车寻伸出手,似乎想与他握手言和。
子车寻抿了一下嘴唇,抬眸望谢晚宁。
明亮的烛火下,谢晚宁不似往日散漫,一脸认真与严肃,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清晰地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信……或是不信?
子车寻眼前闪过他伯父的脸,沾着血与灰,白衣将领守着他前面。
但很快,画面又转回到了那天夜晚,青玉观中,谢晚宁扑上来为他挡了一发冷箭。
向来骄矜自傲的小侯爷,一瞬间竟然惊慌起来。
他身边死过太多人,每个人他都欠着一条命。
他怎么能让谢晚宁在他面前死去?
想到那天他问谢晚宁:“夫子可信我?”
那时候,其实他心里藏着一份期待和期许,他希望她说信。
谢晚宁骂他,什么时候了还不分轻重,一条命都拿出来了,还谈什么信不信。
子车寻被骂的有些懵,但又莫名的放心。
这样的信任他在泾川失去了许多次,几乎不曾奢望再拥有,结果一次澜沧之行,他又拿回来这久违的珍宝。
于是子车寻的面色彻底由阴转阳,片刻后,他伸出手,啪的一下打在谢晚宁手上,下巴微抬,语气故作不耐:“算了,喝酒。”
谢晚宁愣了一愣,随即脸上不由自主地漫出一个笑。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好起来,竟然有些融洽。
“哦,对了,小侯爷,这个护腕送给你。”谢晚宁献宝似地掏出包好的墨狐皮子护腕,递给子车寻。
子车寻长眉微微挑了一下:“护腕?你买这个做什么?”
说着,他伸手过去接住了护腕。
“只是偶尔瞧见了,这么浓重的墨色,只有小侯爷才配得上,所以就自作主张地买了。”谢晚宁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子车寻骄矜地瞥了她一眼,哼哼道:“花言巧语。”
说着,他翻来一下护腕的内里,道:“这不算上好的墨狐皮,而是泾川附近的黑狐皮,虽然颜色差不多,价格却是天差地别。那些小商贩们往往以次充好,用来蒙骗不懂行的外人。”
子车寻自小生活在泾川,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一眼就能辨别真假。
谢晚宁一时讪讪,挠挠头笑道:“我不懂这些,若是小侯爷你不喜欢,那我下次再送个别的。”
说着,谢晚宁伸手想去把护腕拿回来。谁料子车寻手腕一翻,已经套在了自己的袖上。
雪白色的长衣配上墨色的护腕,一股矜贵傲气的感觉油然而生,即使这护腕只是个次品,但依旧有了顶级的质感。
“送出去的礼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子车寻斜睨了谢晚宁一眼,随后又将这对护腕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似乎有点爱不释手。
他虽然嘴上嫌弃,但眼底里是笑意。
谢晚宁偷笑了一回,然后给子车寻倒酒,灯光下,酒水粼粼,烛火化作了融融的一团暖光,给灯下的子车寻增添了几抹温馨的神色,褪去了平时的锋利与骄矜,显得格外俊逸。
这样的氛围格外的浪漫,灯光、月影、酒水……样样具备,似乎需要再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般美好的夜色。
子车寻便拉着谢晚宁过来下棋。
谢晚宁一脸的为难:“我不会。”
子车寻怔了一怔,说:“五子棋呢?”
谢晚宁笑了一下:“那还行,不过不精,小侯爷你可得让着我。”
“哼,想得倒美。”子车寻瞥了她一眼。
随后两个人开始对弈。
一面盯着棋盘,一面饮着酒水。
这上好的桃花酿,埋在地下足足有十五年,初饮用时不明觉厉,后面酒劲儿便上来了,谢晚宁一张白玉般的脸被酒气蒸的绯红,连连打了好几个酒嗝,笑容都有些痴了。
子车寻还掌握的住,于棋盘上把谢晚宁厮杀的片甲不留。
“谢夫子!你输了!”
“诶!谢夫子,你又输了!”
“哈哈哈!这回又是本侯赢!”
子车寻哈哈大笑,眉目间宛若冰雪初融,再也看不见一点少年老成,尽是意气风发。
他紧紧地盯着棋盘,一双丹凤眼亮晶晶的,灯火摇曳,他的眼里仿佛有着澹澹水色,兴奋又开心,耀眼生辉,灼灼其华。
谢晚宁瞧着瞧着,便觉得自己是有些恍惚了。
两个人一同玩闹了许久,星子黯淡,月上柳梢头,四更天了。
谢晚宁彻底醉了,笑着开始耍赖:“不算不算,刚才我是准备下在这里的。”
子车寻顿了顿,嗤笑了一声,声音竟然有些许宠溺:“好好好,本侯让你罢。”
谢晚宁哈哈笑,给自己的棋子移了位置,随后拾起最后一粒黑子,往棋盘上“啪”一下。
“成啦!”
她兴奋地大叫,本来想撑起来锤一锤子车寻肩膀,身子却因为酒后乏力,径直往前一摔。
子车寻一惊,下意识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结果被一同带向地面。
最后关头,子车寻调转了反向,把谢晚宁抱在怀里,自己当作肉垫,宽大的脊背往地面一砸,疼的他闷哼一声,但咬牙没有说话。
棋盘上的棋子也被扫落下来,黑白颜色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大珠小珠落玉盘。
两个人就这样躺在满地的黑白棋子里,谢晚宁的墨色长发瀑布一般铺散在子车寻胸前,人已经枕着子车寻的胸膛有些晕晕乎乎了,半天爬不起来。
子车寻任谢晚宁在他身上用力,柔软的手撑在他的胸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爬起。
而子车寻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被她按压过的地方,竟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酥麻感,仿佛细微的电流一般流窜全身,让这位泾川的小侯爷指尖发软。
他的一切感官都变的迟钝,只有目光流连过谢晚宁因为沾染了酒液,而变得格外鲜艳柔软的嘴唇。
也许是酒气作祟,也许是他熬夜熬的太久,麻木的头疼之下,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覆在谢晚宁的侧脸上。
感受着手下的细腻,子车寻眸光深沉幽暗。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脑子是一片麻木的混沌,灯光月影里朦胧一片,只有谢晚宁的脸是如此的清晰与美丽。
她的长发,她的眉眼,她的每一寸皮肤,似乎都在这样暧昧的灯影下散发着莹玉般的光泽。
有那么一瞬间,覆着手下的温热细腻,子车寻竟然恍惚不知岁月起来,眼前的人也移形换影,容貌长发像是被重新剥开重塑似的,变成了一个玉做一般的美人,用一双潋滟生春的眼望他。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子车寻几近喃喃自语。
正是这时,窗外响起了清晨的第一声鸡鸣,一缕晨光透过纸窗照射进来,惊碎了一室的浮光掠影,了了春梦。
子车寻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几乎是触电般地缩回自己触碰谢晚宁的手,猛得一个翻身,谢晚宁被他一晃,不轻不重地倒在了他身边的空地上。
子车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间布满了冷汗。
天光没有透进来,外面依旧晦暗。残火依旧,子车寻的目光落在谢晚宁身上。
从额头到眉眼、鼻梁、嘴唇……最后沿着精致的下颌线落在了她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在那个地方,赫然有着一个小小的喉结。
谢晚宁是个男人。
子车寻心里这样说,但是片刻后,他忽然捂住了眼睛,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真是疯了。
作者有话说:
小侯爷:我好似爱上了我的兄弟,是我疯了,还是我弯了?
第55章 群起而攻之 ◇
◎所有人都要居简行死◎
这一夜过的极为疲倦, 子车寻终于没撑得过酒力睡着了。
等到他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重新归于了冷寂,天光大亮, 将整个屋舍照的通明。
而环顾四周, 昨晚的狼狈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谢晚宁也不见了踪影。
只有矮桌上留着一封信。
子车寻拿起来看, 发现是谢晚宁留的,上面写着一道解酒方, 方子最后面是谢晚宁的留信:三副煎水熬成一副服用,记得一定要喝,小心头疼。
子车寻一顿,心中忍不住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身上却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滑落下来,砸在了地面上。
子车寻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块通体晶莹, 内带红岩的玉牌,是他的烽燧,谢晚宁完好无损地还回来了。
子车寻顿了一下, 俯下身去捡起烽燧, 迎着窗外的阳光, 照的烽燧里的流心愈发的鲜艳欲滴,闪耀夺目。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子车寻心中却有了一股莫名的惆怅。
谢晚宁……
骄矜的小侯爷难得叹了口气,默默地将烽燧收了起来。
另一边,谢晚宁刚刚洗漱完毕, 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今日心情不错, 还了烽燧, 算是去除了她的一块心病。再加上今日是复课的时候,因此她今日特意将自己拾掇了一番。
今日她穿了件暗红色云纹长袍,腰间系着玄金宫绦,绑了个洛神结。如瀑布般的青丝用一顶小冠高高束起,多余的碎发散落在额角处。除此之外,她还绑了一条封着边角的抹额,中间坠着一颗小小的明珠。
她本来就生的容貌姝丽,肤如冬雪,这样一穿,更是衬托得她热烈的像一团火,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格外招人了些。
谢晚宁迈出套着履云靴的脚,正要往书院里专供学子读书的外院去,没想到刚过了一道门槛,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影。
来人被她撞的哇哇直叫,直到看清了谢晚宁的脸,他才狠狠一拍手:“谢晚宁!出大事儿啦!”
谢晚宁一看,是杜归女,便连忙攥住他的袖子,急忙道:“什么事儿不事儿的,不要那么着急,说清楚了,到底怎么了?”
“摄、摄政王的事儿!”
杜归女吐了一口气,磕磕绊绊地骂:“昨个儿夜里,也不知道是哪个遭瘟的牲口,一口气在做了数千张檄文,细数摄政王九条不可赦之罪,直言蛊人之事,摄政王是最大的手笔。如今贴的整个京都城都是。街面上护城军全数被调出来了,正在满城里拿人呢!”
谢晚宁愣了一愣,脑中不可抑制地想到那抹孤独的背影,又忍住,问道:“再怎么拿人,按说这也是朝堂上的事,合该由典狱司去操心。你是澜沧的夫子,怎么就一口一个出了大事儿了?”
“若是不与书院相关,我倒也不用那么着急。偏偏咱们书院就有几个不长眼的,被人举证说昨个儿夜里张贴了摄政王的檄文。”
杜归女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几人身份还不小,分别是御史黄家的孙儿、翰林院士家的小公子,和一个刚补入二甲进士科的。”
谢晚宁闻言,下意识皱眉:“都是文官?”
“什么文不文,武不武的。这几人虽说是文人出身,干的事儿却一件比一件大。更要命的是,这三人皆是出自你的班上。稍有不慎,连你也牵扯进去了。三个学子,一个夫子,澜沧再怎么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杜归女说。
这样说,谢晚宁也终于想到了这些犯事的学子对应的人脸。
她思忖了片刻,问:“那院长那边怎么说?”
“这话本来就是院长让我传给你的。他让你暂且教着,如今你刚刚复课,还有的空子可钻。就是注意些言辞,别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