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杀了。”朱厌眯了眯眼睛,少年稚气秀气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不符合他年龄的残忍与杀意:“然后砍断人头,折断四肢,片下人肉,分赐给他全家食用,剥下人皮,做成罪己鼓,日日敲打,岁岁如初,以此视为警戒。”
谢晚宁愣了一愣,又问:“有无其他办法留住谋逆者一条命呢?”
朱厌挑了一下眉毛,浓厚的杀意一敛,又重新笑嘻嘻起来:“自然是有的,若谋逆者想留下一条狗命,便闯一次蛊林。若他能活着出来,前尘一笔勾销。”
“蛊林——?”谢晚宁问:“这是什么?”
朱厌懒得解释,摆摆手,示意扎勒来说。
扎勒便道:“谢夫子有所不知,我南疆世代善蛊。但是蛊物是物非人,没有神智,只有本能。因此如若蛊物在被培养的过程中发生了异变,我南疆族人便将其放入蛊林。如此世世代代、岁岁年年。”
“蛊林进而布满瘴气、毒物、蛊物,各类蛇虫鼠蚁层出不穷。当年贵朝将军子车河曾经误入蛊林,误中血光,险些丧命,可见蛊林之凶险。”
“因此,若谋逆者敢于入蛊林,不死非残,寿命残缺,便是饶过了姓名也岁月无多,自然是前尘一笔勾销。我在南疆待了这些年月,唯有一人例外。”
“谁?”谢晚宁下意识问。
“他斗笠掩面,我不知他的面容年岁,只知道是位公子,自称为苦厄,自中原而来。清瘦,高挑,来时形容狼狈,额头滚烫,又跪在我南疆族长门前淋了一天一夜的雨。我族族长不忍看他一条命硬生生消磨在异乡,最后才叫人将他安置在了族里。”
扎勒这样说,令谢晚宁极其不解,她问:“那这位苦厄为何要跪南疆族长?”
“为了闯蛊林。”
“可这是送死!”谢晚宁瞪大了眼睛:“他图什么?”
“南疆族人的蛊物,世代只在族内相传。”扎勒说,神情十分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甚至透露出几分深藏的敬佩:“但若有外人敢闯过蛊林,就能被允许留在南疆,学制蛊三月。”
“那他还活着么?”
“还活着。”
“去了哪儿?”
扎勒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望着谢晚宁那双桃花眼,他抿了抿,嘴唇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大金朝。”
第57章 知己 ◇
◎本侯以为我们是知己◎
“谢夫子!”
这时, 青玉观外忽然传来一声叫喊,那是被困学生之一。
他的嗓音里面透露着兴奋:“谢夫子!毒虫都退啦,小侯爷带着同窗们都来啦, 谢夫子!”
谢晚宁被他打断, 只好暂时将扎勒的话丢开手去,对二人道了一句告辞, 便匆匆出了青玉观。
青玉观外,果然蛇虫鼠蚁们都退了个干干净净, 应该是朱厌给了谢晚宁一个面子,没有再刁难这些打扰他的学子。
而子车寻则带着一群大汗淋漓的学子站在门口,一双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全部盯着谢晚宁。见谢晚宁浑身完好无损,这些学子纷纷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人道:“听小侯爷说夫子你孤身一人随小王子进了青玉观,南疆之蛊甚毒,还好夫子你没事儿。”
另一人符合:“夫子乃是澜沧书院的夫子, 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
一个长着圆脸,显得虎头虎脑的少年悄声对谢晚宁说:“夫子, 其实我们是怕朱厌这人阴你。”
话音刚落, 就有学子跑出来, 一巴掌打上了被困学子们的后脑勺:“净给夫子添麻烦!”
“嘿!你小子!”
说着,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都闹哄哄地拥在了一起。
谢晚宁又无奈又好笑,只能看向子车寻,说:“我以为小侯爷会带这群皮猴子先回去。”
子车寻倚靠在门首,气质慵懒, 听谢晚宁这样说, 他笑了一声:“谢夫子应当估量一下自己在这群学子们心中的地位, 听说你一个人留在青玉观,谁都不肯先走,可不算是本侯带的。”
“护短。”谢晚宁耸耸肩,心中有些暖意:“澜沧书院的老传统了,院长教的。自己的人就是犯了错,也得自己来罚。若是谁敢逾矩,冲上去一起干。”
听到院长这两个字,子车寻哼了一声,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听完整句话,他心中倒是冒出一个想法,一双寒星般的凤眸,定定地看向谢晚宁,问她:“本侯也算作谢夫子的自己人么?”
他神色认真,谢晚宁也不打趣,正正经经地点头:“自然。”
只是她说完,又不正经地笑了一下:“只是没人敢欺负侯爷。”
子车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弯了一下唇瓣,一双丹凤眼笑意盈盈:“怎么没人?本侯看谢夫子就敢的很。”
谢晚宁忍俊不禁,回了句:“小侯爷不也未曾让过我?”
“哼,昨日的五子棋本侯便让了。”
“那个不算,不如小侯爷下次再让我一次?”
“呵,想得倒美。”
两人相视一笑,随后一同招呼着学子出了青玉观,准备再回到训练小道上去。
路程虽然不远,但两人还是闲聊了几句。
谢晚宁问子车寻:“在小侯爷的泾川,晚上有看到过星星吗?”
“本侯好像没注意过,但是应该有的,谢夫子喜欢寒夜星子?”
“嗯。”谢晚宁的语气有些怅然:“漫天星光与辽阔的原野最是相配,我记得小时,我父亲他——”
说着,谢晚宁顿了一下,话没能说尽,只余一声叹息。
叹息漫漫,似乎有些无尽难言之隐。
子车寻瞧她,视线不曾错开,道:“本侯窃以为谢夫子藏着许多不可知之事。”
谢晚宁抿了一下嘴唇,心中倒没有即将被揭开秘密的惊愕,也许她是不怕的,面对子车寻,她甚至难得有几分轻松。
她正想笑着承认,但子车寻话锋一转,又道:“现在不必承认,兴许未来也不必。”
谢晚宁愣了一下,呆呆地看向子车寻。
从她的角度,她能看见少年的侧脸,俊美、恣意,像一轮新生的朝阳,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轮廓分明,流畅的下颌线。三千墨发被冠束着,随着他的动作荡啊荡,风轻轻一吹,就将他的衣袂吹的猎猎作响。
忽然有一瞬间,谢晚宁有点点的感动,心里莫名的软了一个角,酸酸涩涩,像是春夏时一饮而尽的果子饮。
子车寻的声音乘着风而来,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里:“本侯记得谢夫子曾说,你做的事情暂时无法诉诸于口,等有朝一日事情全部了结,你愿意和盘托出。”
说着,谢晚宁看见子车寻的凤眸认真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了谢晚宁的影子:“所以在谢夫子的所有事情了结之前,本侯不做任何过问。”
谢晚宁的嘴张了张,却吐不出一句话,她感到有些眩晕,更多的却是不可思议。
因为子车寻给予她的,是一份深沉的信任,可他本不必如此。
“为何?”半晌后,谢晚宁终于艰难开了口,她看着子车寻,双眼发紧,似乎在等一个足以令她信服的答案。
这时,他们已经回归了正途,站在了为了训练开辟的小道上。
春日垂柳、杂花濛濛,凉风送来阵阵花香。
“青玉观那一晚之后……”谢晚宁终于听见了子车寻的声音,一字一句,不急不缓,说:“我以为我们是知己。”
谢晚宁垂下的手掌缓缓地攥紧了,知己二字甚重,可是她有些承担不起。她自认是个良心蒙尘的人,为了温家,她说了许多谎言。
她骗过杜归女,骗过居简行,甚至骗过这些年对她无微不至的喻殊白,也骗过这位泾川的小侯爷。
她身上全是谎言。
但当她有勇气和决心将所有谎言和欺骗揭穿之时,世界给予她的不会再是拥抱与温暖,只会是质疑与痛斥。
这一切,早在温家被灭门那一天,她就已经尝尽了。
谢晚宁感到喉咙哽塞,却还是想竭力吐出两个字,可是她来不及开口,身后的少年们已经你追我赶地跑了过来。
耳边嘈杂,热闹声不绝。
谢晚宁将话语重新咽入咽喉,无言偏过头去。
子车寻在此时却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肩头一掸,拂去了一瓣黄色的花:“来日方长,若有时间,我为你讲讲子车家。外人眼里的风光,从来都是这个家族的枷锁。兴许你不知道,我也活在欺骗之中,进而成了一个善于欺骗的人。”
谢晚宁猛得抬眸看他,但子车寻已经往后面退了两步,甩了甩小腿上的沙包,头也不回地往前方跑去。
身后的少年们见状,也紧随其后。
他们一个个经过谢晚宁身边,吵闹着跟谢晚宁打招呼:“谢夫子好!”
“谢夫子好!”
“谢夫子好!”
……
“好、好、都好。”
谢晚宁轻声地回应,眼眸却不由自主地放了空,默默地望向子车寻离去的地方,抿起了嘴唇。
今日的所有课程结束了,谢晚宁独自回房,也不亮灯,而是倚靠在桌边抬头望着星子。
漫天寒星,闪闪烁烁,像是远在天边的故人,对她发来遥远的问候。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起当时她对子车寻未说尽的话。
她想说,她小时,她父亲还在。
彼时她才五岁,不能自己骑马,却爱极了那种奔腾恣意的感觉。于是央求了父亲,将她带去郊外跑一回马。
她的兄长温年徹也跟着她一块求父亲。
父亲笑的无奈,但还是答应了。
他将她放在马背上,一手执缰绳,一手将她紧紧环着。
她眼前是广阔的景色,低垂的夜幕,缀满了闪烁的寒星,一颗一颗,亮的晃眼。身后是父亲宽阔、坚实又温热的胸膛。
她开心地笑:“跑快点!马儿跑快点!父亲让马儿跑快点!”
父亲说:“好好好,别动别动,我怕摔着你!”
马儿撒开蹄子跑起来,风拂上她的脸,又凉又快,她的发丝被吹的翩飞、凌乱。
她感到无比的畅快,无比的开心,她的心中涌动着千般豪情。也许从那时起,她心中就存在了一股意气。往后的岁月的浇灌,叫这股意气越发的扩大,最终破土而出,开始发芽、生长。
她开始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想要成为一把刀,一把大金朝最锋利的刀,一个能冲锋陷阵、撒热血于沙场的将军。
所以她瞒着身份去沧州参军,结果遇见了阿行。
后来又偷偷独自去剿匪,结果与喻殊白结下了缘分。
再往后,温家就没了。
她心中的梦被全家滚烫的血啪一下浇灭了个彻底,甚至到今日想来,她心中还隐隐作痛,惆怅低迷。
谢晚宁一个人看了许久的夜幕,直到月上柳梢头,她才准备上床榻安眠。结果她才转身,怀中就掉出来一件黑影,砸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谢晚宁愣了愣,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那是摄政王的令牌。
她想起子车寻所说的知己二字,便感一阵沉重,这块依靠欺骗而得来的令牌便愈加刺眼了。
也许她应该把它还回去。
谢晚宁想着,默默进了房间睡下了,一夜无梦。
第二日谢晚宁还是照常起来上课,因为喻殊白的嘱咐,所以她在课堂之上有意识地避开了一切能引起争议的词句。
第三日亦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上课。
只是偶尔还是有风声传进澜沧书院,不知道是哪路世家甘愿做了这个出头鸟,竟然开始公然驳斥居简行。
有着这个世家带头,整个京都的气氛陡然一变,由不敢议论,变成了悄声议论。
大家猜测是不是朱敏仪隐忍多年,就要厚积薄发了。
然而居简行那边半点回应也没有,显得十分沉默。
谢晚宁对这样拨云诡谲的气氛感到不适,但心中不由还是猜测,朱敏仪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
子车寻没能参与到这个局里,就证明朱敏仪失去了立用虎符,去对抗居简行鹤符的机会。手中无军队,就算是全天下的文人都来斥骂居简行又如何?不过是使这位十六岁帝王的处境更加难堪而已。
谢晚宁思索了许久,心中隐隐的有个想法,呼之欲出。
先帝离世之时,究竟有没有为他的子孙后代们,留些许后手呢?
第58章 生辰礼(一) ◇
◎杀了居简行◎
与此同时, 皇宫之内。
莹洁乳白玉石修葺起来的大殿,远远看上去便透露着温润的华丽,走进殿内, 入目便是一座仙鹤展翅香炉, 流烟香雾从炉内缓缓溢出,轻柔地摔碎在地面, 弥散开去。
拨开一层层珍贵剔透的鲛绡,内殿之中, 横着一张镂雕架子床,床边陈着一面铜镜,铜镜前坐着一名身披流光纱的少女。
少女兴奋地瞧瞧镜子里的自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她转头看身后穿着宫女服装的圆脸女子,笑道:“皇帝哥哥说要给本宫办一场最盛大的生辰礼!有文武百官、有民间杂耍、还有各色贡品,本宫还可以随意邀请宫外的朋友!”
圆脸女子闻言, 轻笑了一下,脸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道:“瞧瞧陛下, 真是心疼帝姬您。生辰礼那天, 帝姬您一定要穿的漂亮些。”
“那是!不过本宫要先写好请柬。”朝阳伸手托了一下自己先发髻, 对女子吩咐道:“孟云,去替本宫取纸笔来,本宫要亲自写。孟雨,你来替本宫磨墨!”
一个在外殿的女子遥遥应了一声,笑嘻嘻地走过来, 瞧着面相居然与孟云有八分相像, 竟是一对亲姐妹。
孟雨笑嘻嘻地拿起墨条, 一边磨,一边好奇地问道:“帝姬这是要邀请哪家的公子呀?竟这般上心,一定是位不可多得的翩翩少年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