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又毒又狠,果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晚宁默默感叹,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蛊人事件那么严重,杜威却还没有被撸掉这顶乌纱帽的缘故了。
有些时候,某些职位上,需要的并不是精明能干之人,能识时务的人,才在这个官场上站的更稳。
朱厌见状,勾起嘴唇笑了一下,这才转向谢晚宁道:“这下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谢晚宁与朱厌一同离开,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朱厌环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看向谢晚宁,道:“谢夫子支走喻殊白,是想与我谈些什么?”
“我想问昨日小王子口中所说的那个故人……”谢晚宁顿了一下,才将全部的话语吐出:“是否姓温?”
朱厌顿了一下,随即面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我还以为你们大金朝人,个个都对‘温’字避如蛇蝎呢。”
谢晚宁笑了一下,笑容却有些惨淡。
随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慢慢展开,纸上画着的,赫然就是她在金匮石室里面见到的那半个图腾。
谢晚宁将之递给朱厌,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厌的表情:“不知道这个图腾,小王子可曾见过?”
一见图腾,朱厌面色微微一变,原本漫不经心的笑容里带上了些许寒气,视线锐利地落在谢晚宁身上,如同剜肉一般:“你是温家什么人?”
谢晚宁顶着压力,面色镇定道:“只是故人。”
“故人?”朱厌语气有些玩味:“谢夫子你左右不过二十三四,温家被灭之时,你也不过是一小小少年,何来故人一说?”
谢晚宁面色不改,认真道:“正是小小少年才不会引人注目,温家的那场风波牵连极大,多少儿郎都含冤赴死。只有年幼者才有机会苟活。小王子若是不信,便想想当年小王子你见到的那位故人,手上是不是有一块月牙形的疤痕。”
这块疤痕是温破敌为了给谢晚宁做秋千时留下的,明明是一双大将军的手,破阵杀敌,所向披靡,偏偏在遇见小玩意儿的时候手拙,刻刀握在手上,一个不小心,便在虎口处留呷了一块月牙形的伤口。
谢晚宁说完,便认真地观察朱厌的神色。果然,在听了这话之后,朱厌原本冷淡的神色逐渐转为沉思。
谢晚宁心知朱厌还有半点疑虑未除,她想了想,又再接再厉道:“小王子你出身南疆,大金朝的风波与斗争都与南疆无关。因此,小王子不必疑虑我会假冒身份,做出任何对南疆不利的事情。于我而言,我想知道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便是温破敌将军,当年在南疆与子车河对战之时,为何不肯用蛊?这事小王子你说也好,不说也好,于南疆没有半点损伤,于小王子你亦是没有分毫伤害。”
朱厌上下打量了那半个图腾,随后又落在了谢晚宁身上。
谢晚宁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站着,面上看不出一点心虚,反而全是认真和确定。
朱厌的目光扫过谢晚宁的耳垂、皮肤、喉结,最后特别在谢晚宁套着一双履云靴的脚上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仔细观察,又像是在思忖。
谢晚宁微微挑眉,似有所感地抬起手,摸了一摸自己的喉结。
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与凹凸不平的弧线,让谢晚宁略微心情放松。
这个假喉结是喻殊白帮她做的,出自江南琢玉盟,十分细腻,常人根本看不出差别。加之她小时不爱红装爱武装,不似寻常闺中女子穿耳描眉,因此耳垂光洁如玉,没有耳洞。
多年来的小心翼翼,让谢晚宁从未被人看出破绽。
谢晚宁想着,将一颗心稍稍放平,面上还是一派自然笃定之色。
半晌后,朱厌也不知道是想通了,愿意相信谢晚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盯着谢晚宁的脚忽然勾唇一笑,抬眸道:“你说得对,大金朝的风波确实不关我的事。就算告诉你,对我来说也没什么。”
听他这么说,谢晚宁不由一喜。
朱厌将她的神色尽数收入眼底,面上笑意加深,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得知温破敌在南疆的秘事的,不过既然你知道温破敌能用蛊,应该也知道禁令的存在吧?那你可知道,禁令最大的作用不是号令天下蛊虫,而是解蛊。”
谢晚宁闻言,狠狠一怔,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升了起来:“难道……”
“当年温家反叛,投靠安国。温破敌与子车河在南疆交战。子车河带着一队将士在南疆的瘴气之下,迷路走入了蛊林,身中血光。勉强被人救回去之后,却高烧昏迷,不省人事,即将撒手人寰。子车河身边的副将,稍有知情者,都认为是温破敌下的蛊。”
“然而子车河与温破敌是好友,子车家有一旁系名曰子车伯符,与温破敌更是交情匪浅,更是曾经充当过温破敌的帐下兵,温破敌待他极好,两人私交甚厚。”
“因此,子车河并不相信血光是温破敌的手笔。事实证明,子车河对温破敌很了解。因为血光,最后是温破敌用禁令帮忙解开的。”
“因为南疆地势极其复杂险要,对外人来说不可久居。当时温破敌所带领的安国军队更是对南疆不适应,能撑到子车河中蛊已是极限。因此,一旦子车河的蛊虫被解开,大金朝开始反败为胜,节节迈进,以至于最后温破敌全军落败,子车河凯旋。”
朱厌的一字一句都仿佛一记重锤,毫不留情地砸在谢晚宁心上,几乎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知道她的坚持是正确的,当年那个教导她要爱民如子,问心无愧的男人,真的没有愧对他的一字一句,更没有违背他践行了半辈子的信仰。
谢晚宁红了眼眶,几乎要哭出声来。
她的父亲温破敌没有投敌叛国,没有软弱可欺,更没有拱手将燕云十六州拱手让给安国。
这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有隐情!
全天下多少文人戳着温家的脊梁骨骂了多少年,谢晚宁就在夜间辗转反侧了多少年。
每每午夜梦回,看见的是尸山血海,是城门悬首,是哭泣,是离散,是来自她父亲守了半辈子百姓的谩骂。
但是这样的污名,温破敌不应该背!
若是他想,他何必救下子车河?
若是他想,禁令一出,何致大军溃败?
若是他想,当年温家拥兵之数,便已经可以为大金朝改名换姓。
可是温破敌他从未想过……
可是就这么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最终却被子车河检举投敌叛国。
这其中究竟是另有隐情,还是子车河见利忘义?
作者有话说:
居简行的回忆录结束后,还有细节会留到后面补,在结束这一段后,缓一缓,会开启邵暮蘅的线啦
第53章 有谁信呢? ◇
◎他们要将这个王朝的保持者彻底推下去!◎
种种疑惑盘旋在心头, 让谢晚宁浑身的气息都乱了,眼泪生怕止不住,她背过身去, 不断地喘气, 努力平复情绪,让自己显的更像旁观者一点。
“那小王子可知……当年温破敌将军叛国真相?”
谢晚宁停顿了许久, 终于喑哑出声。
“这事儿是个辛密。”朱厌漫不经心道:“只是据我所知,温破敌在投向安国之前, 曾在一个名叫夜郎的地方,与安国周旋了几日。在此之后不久,温破敌便投了安国。若你真想要探知温家,去此地,说不定还能得知点什么。”
“多谢小王子。”
谢晚宁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还请小王子别把咱们今日的见面透露出去,算是在下欠您一个人情, 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厌撇撇嘴,不可置否。
谢晚宁见他不作反对, 心中稍安, 只是念及自己说要告诉朱厌‘故人之女’的所在地, 她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心慌。
朱厌对她算得上是坦诚,但是她现在只能当一个背信小人,做不了道德君子。温家的事情太大,她也担忧朱厌会转而将此事告知他人,毕竟这位小王子做事, 并不遵循中原礼法。
想着, 谢晚宁竭力想在心中编造一个听起来像样的谎言, 谁知她还没有说出口,朱厌便已经抬手打断了她。
“我现在并没有兴趣听那位故人之女的所在。”朱厌懒洋洋道:“本来我来寻她,也不过是奉了先辈的意思。早一日找到,便是早一日受累。指不定那人揣着图腾要指使我做些什么累死累活的事情。”
谢晚宁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朱厌会这样说。
“若是谢夫子你认识那名女子,便只管告诉她,我这回来中原找到她,左右也只是因为先辈的一个承诺。这也是我俩之间唯一的联系,但如今中间有了谢夫子,我与她便无须见面。只消哪一日那名女子有什么事儿需要南疆,便劳烦谢夫子你带个话儿,我来了了这个承诺,从此一切联系尽消,桥归桥,路归路。”
朱厌说着,面上还是一派笑意。
谢晚宁听她如此说,心中有些感慨和动然,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如此看来,兴许不见面确实比见面要更好。”谢晚宁道:“小王子你说的话我会如实带到,只是以我对那位小姐的了结来说,也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轻易不会去劳烦你。”
“一辈子不叨扰是最好的。”朱厌笑说。
“也许。”谢晚宁简短地应了一句。
随后谢晚宁看了一眼天色,金乌西移,隐约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喻殊白必定是在一品楼等候多时了,谢晚宁不好再继续逗留下去,于是她拱手行礼道:“小王子大义,往后若有需要,还请小王子直言。天色不早,在下需先行一步,叨扰了。”
说着,谢晚宁转身便要离开。
但朱厌忽然在后面叫住她,笑眯眯却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谢夫子,你的鞋不错。”
谢晚宁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脚,是很正常的一双绣着云纹的履云靴,没有半点异常。
她顿了一下,满心疑惑,但还是转过头朝朱厌点头示意:“多谢称赞,若小王子喜欢,改日我送你一双。”
“也好。”朱厌耸耸肩。
谢晚宁便对他拱了拱手,再度转身走了,这回朱厌没再叫住她。
只是看着谢晚宁离开的背影,朱厌勾唇一笑,面上满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秘密的乐趣:“鞋确实不错,只是我却第一次看见长着这么一双小脚的男人……谢晚宁?温月?温月?谢晚宁?”
朱厌把谢晚宁与温月这两个名字来回念叨了一遍,随后又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管她是谁呢……反正最后也打不到我头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咯。”
言罢,他将手扣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慢悠悠地往驿站走,只是一边走,他一边又有些遗憾地啧啧道:“原来喻殊白不是个断袖啊……”
另一边,谢晚宁匆匆赶到一品楼的时候,看见喻殊白坐在二楼窗口处,表情被一大丛花影笼罩着,看不分明。
与朱厌聊的如此久,喻殊白必定是久等了。
谢晚宁不敢耽搁,几个箭步一口气上了二楼,却见喻殊白坐着的地方已经上了一桌的菜。喻殊白自己在哪儿拿着筷子,不紧不慢地用绢布擦拭。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作柔和缓慢,十分赏心悦目。
“院长?”
谢晚宁走过去,充满歉意地说:“抱歉让院长久等了,路上我有些肚子疼,因此耽搁了一下时间。”
这谎话说出去,谢晚宁自己都有些咬牙。
她什么时候能那么面不改色地撒谎了?
“不碍事。”
喻殊白笑了一下,像是并没有注意到谢晚宁话里面有任何纰漏。
他抬手把擦好的筷子放在谢晚宁那边,也不多问谢晚宁什么,只是道:“饿了吗?这么一大早匆匆赶来,怕是没好好吃饭吧?先吃一点吧,勉强垫垫肚子也好。”
喻殊白不对她深究,谢晚宁半是疑虑半是庆幸。
她顺着喻殊白的话语坐下来,仔细看了眼桌面上的菜色,不由有些惊讶,因为这满桌子的菜竟然不同于以往一品楼的风格,更为精致细致。
“这……”谢晚宁迟疑。
像是看出谢晚宁的疑惑,喻殊白笑道:“一品楼毕竟出过事,他家的菜再好也不敢再用。我便借了他们的厨房,略微做了一些。厨艺是我小时在琢玉盟偷学的,做的也都是江南那边的小菜,你试试合不合口味?”
一边说着,喻殊白一边为谢晚宁倒了一杯茶,随后将茶盏推到她身边。
茶雾四散氤氲,谢晚宁垂眸看了一眼,口鼻便嗅到一丝甜香,竟是那天她在喻殊白房中喝到过的红茶。
她总想着再去喻殊白哪儿取一盒,只是蛊人、金匮石室、温家……弄得她精疲力尽,暂且忘却了,没想到喻殊白还记得。
谢晚宁想起以往这些年,她每次犯错,喻殊白都是气她气的最狠,却也次次帮她收拾烂摊子,滴水不漏。
临了她大不了受几句冷哼:“谢夫子真英雄啊。”
但喻殊白屋内的灯常为此事迟上半刻才灭。
以往吃穿住行都如此精细讲究的人,谢晚宁没见他伺候过别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平常只是打着算盘,翻着诗书,如今却是为她洗手做羹汤。
兴许琢玉盟的人也未曾想到,当年盟里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也会有如此细腻体贴的时候。
谢晚宁想着想着,心中便不可抑制地弥漫出几分愧疚。
也许偷溜进金匮石室的事情,她不应该瞒着喻殊白。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喻殊白笑,声音清越,如珠撞玉,带着一丝温柔缱绻。
谢晚宁眨眨眼,抬眸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喻殊白那双浅雾色般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了谢晚宁的脸。
喻殊白眸光闪动,眼眸弯弯,笑容浅淡:“怎么?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天光正好,春日溶溶,窗外的花影拂了喻殊白一身,他身上的世俗气尽数褪却了,此时的他不像是打着算计,精明腹黑的狐狸,而像极了月宫中的仙人,看向她的目光认真又含笑,似乎是在期待着,又似乎只是寻常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