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邵暮蘅良久,问了最后一句:“入蛊林的时候,疼不疼?邵哥哥。”
邵暮蘅的唇边的笑容瞬间消失,望向谢晚宁的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朱敏仪的脑子似乎终于灵光了一下,他紧紧盯着邵暮蘅,仿佛在比对着什么,片刻后,他尖叫道:“邵暮蘅!是你!”
话音落下,邵暮蘅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如毒蛇般阴冷嗜血的情绪,让朱敏仪刹那间失声。
然而邵暮蘅又回过头去看谢晚宁,唇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谢晚宁紧紧闭了闭眼,说:“你的眼神,我应该不会认错。”
看向她那般温柔眼神,像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被他统统包容下的样子,不就只有邵暮蘅了么?
邵暮蘅笑也笑不出来了,整个人沉默地僵在了哪儿。
但是谢晚宁没有再说什么话,她先将那方圣旨收起来,然后缓慢地拔出了自己的佩剑,转过头看向朱敏仪,冷冷道:“你知道吗?因为你们朱家的贪心,因为你们的欲望,你们害了多少人?”
朱敏仪看向谢晚宁的眼神满是疑惑不解,但是看向谢晚宁拔出来的剑时,目光不由又慢慢地染上了恐惧:“你要做什么?连你也要做乱臣贼子吗!”
谢晚宁轻轻笑了一下,道:“乱臣贼子?不都是你们朱家逼的吗?哦,你应该还不知道我是谁。我是谢晚宁,澜沧书院的武术夫子,但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我叫温月,我兄长名唤温徹,我父亲名唤温破敌,我母亲名唤秦岚。我这样说,不知道陛下你懂了没有?”
朱敏仪此时连惨叫也叫不出来了,整个人僵在原地,灰败的面容上满是恐惧:“你才是温家人,你才是——你要干什么?你莫不成要弑君?!”
谢晚宁拿着剑逼近,眼神冷漠如刀:“我原本以为,我对你们这些上位者还存在着一些希望,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希望这个位置上换一个人。但是你,先帝,都是如此贪得无厌的人。有你们在,对于江山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说着,谢晚宁高高举起手中剑。
朱敏仪瞪大了眼睛,还想求饶,但是下一刻,寒光一闪,他的胸口已经被刺进了一把长剑。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地面,滴滴答答的,像是雨天敲打在屋檐上的雨滴。
朱敏仪的脸逐渐失却了血色,眼珠慢慢地消失了光芒,随后头一歪,彻底栽倒了下去。
而这边,居简行已经提剑朝石碑林这边赶了过来,眼神嗜血,面色阴沉。
听到动静之后,谢晚宁面色漠然地转身朝北门那边看去,结果居简行正好穿过北门,两个人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视线。
居简行下意识往后一缩。
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谢晚宁又疲于奔命了许多天,她的脑子逐渐僵硬了起来,许多事情在她的脑子里已经开始转不动了。
她就这么看向居简行,眼神都开始不由自主的空泛起来,仿佛都要聚焦不起来了。
“阿行?”谢晚宁眯了眯眼睛,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阿行没有的那一天,她缠着阿行去沧州之外的一个密林里面找灵芝。当时风雪很大,两个人在密林深处迎风行走,步履艰难,一个错眼不住,阿行就落入了一个猎户的陷阱,腿上受了伤。
谢晚宁害怕阿行出事,拼命将自己身上的衣物都脱下来,告诉阿行,自己一定会找到人来救他。
阿行当时答应了她,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风雪很大,几乎过膝,她的衣物单薄,又都湿了,贴在身上刺骨一样的寒冷,但是想着阿行还在陷阱里,她还是咬紧牙关,撑了下来。
但是等到她找到救兵来之后,陷阱里的人却不见了,只留下一些染血的衣物,和几根破碎的,用来制作陷阱的竹子,与此同时,一同发现的,还有一些动物的毛发,有行家看过之后说,这是棕熊的发毛。
有的熊吃食不足,偶尔也会出现在冬日里出门觅食的情况,而阿行也许就是运气不好,被困在陷阱里的时候,被棕熊发现了,结果成了棕熊的食物。
但是谢晚宁不信,她疯狂地寻找阿行,甚至找到乌善留下来的啾啾,给阿行送信。
啾啾是她跟阿行一同训练的,认识阿行身上的味道,但是多年以来,也始终没有回信。无论谢晚宁在啾啾脚上的信筒子里面放多少信,啾啾都会原样不动地给她带回来。
直到有一日,她送出去的信终于不见了,像是被人拿走了,但是又没有回信,可是这给了谢晚宁一个希望,让她相信也许阿行还活着。
终于阿行从未给她回信,谢晚宁想,也许阿行是怨恨她的,怨恨她当时风雪之日,还非要拉着他出去找灵芝,结果害的他落入陷阱。甚至有医师对她说,即便把阿行救回来,这么大的风雪,人冻了这么久,腿也会出问题,每到阴湿的日子,就会犯腿疾。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她能再跟阿行碰面。
即使如今的阿行已经不复当年年轻稚嫩的少年模样,但是谢晚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但是同时,她也一眼认出了对方身上所穿戴的衣物。
那是属于摄政王才能说的样式。
所以阿行就是摄政王,阿行的原名其实就是居简行?
居简行拿着剑的手紧了一下,眼神看向被刺中胸口身亡的朱敏仪,然后挥了挥手,沉声道:“所有人,撤退,今天发生的事情任何人不许提起,否则格杀勿论。”
“是!”
身后人纷纷应答,随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居简行这才看向谢晚宁,小声说:“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谢晚宁恍惚了一下,骤然感觉世界天旋地转,似乎什么都不是真的。
居简行看着她的神情,又看向邵暮蘅。
随后,他就看见邵暮蘅抬起手,扣住自己脸上的面具,然后慢慢地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温雅清俊的脸,以及脸上面如死灰的神色。
居简行便了然,原来今天暴露一切的不止他一个,邵暮蘅也是。
谢晚宁攥紧了下手中的罪己诏,然后抬步,朝居简行走了两步,说:“阿行,你现在是摄政王?”
居简行点头。
谢晚宁将罪己诏给他,盯着他的眼睛说:“朱敏仪是我杀的,我愿意承担一切罪责,但是这份罪己诏是真的,我想把它,连同我的身份,一切公告天下。”
居简行面色微变,他紧紧盯着谢晚宁的眼睛,道:“你知道以你温家后人的身份,又兼具国丧时期,会有多少百姓信你真的是清白的吗?”
谢晚宁抬眸看他,不说话,因为她清楚的很,但是她说:“你能不能帮我?”
居简行:“我不想帮你。”
“可是你瞒了我如此久——”谢晚宁舔了一下自己干枯的嘴唇,然后艰难地说:“我只求你帮我做这一件事情。”
居简行一愣,望向谢晚宁手中的罪己诏时久久无语。
片刻后,他才问道:“这罪己诏是谁给你的?”
谢晚宁紧紧闭了闭眼睛,她只觉得脑子好乱,所有人的身份帷幕都在同一天落下,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措手不及,依靠本能来回答:“是邵哥哥。”
邵暮蘅?
居简行挑眉,抬眸望了邵暮蘅一眼。
邵暮蘅依旧呆呆地站在谢晚宁身后,手上拿着自己的面具,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什么都没想。
居简行此时竟然生出一种与邵暮蘅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他把眼神收回来,又落在谢晚宁的身上时,看清楚她脸上坚定的色彩后,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他还得告诉喻殊白知道。
谢晚宁与小侯爷赶回来杀了朱敏仪的事情,喻殊白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猛得站起身来,速度太过,衣袖带起的风差点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晚宁,你不能这样做。”邵暮蘅盯着谢晚宁,脸色难看的很。
谢晚宁明白他们为什么每个都要拦她,但是这是她不得不做的事情,眼看着温家的清白就可以被证明了。
“我知道院长你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百姓不肯信我,质疑我罢了。”谢晚宁站得笔直,说话也掷地有声:“但是我自认为,这些质疑我都受的住。”
喻殊白头上青筋直跳,他道:“你守得住,你就没有考虑过别人受不受得住?你可知我护了你这么多年,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来,而不是让你冲出去送死的。”
谢晚宁默不作声,但也不肯妥协。
正在两个相互僵持的时候,子车寻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谢晚宁记得,子车寻是去追孟云手中的玉玺了的。
但是一转头,谢晚宁却看见子车寻的脸色难看的紧。
谢晚宁的心中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子车寻语气微沉,说:“他们早有准备,接应孟云的人就在石碑林之外等着,孟云一去,玉玺就被交在了他们手中,我去的迟了,拼杀了几场,但还是没能将玉玺抢回来。”
喻殊白闻言,脸色也变了。
玉玺并不是个小东西,他是可以镇住四方诸侯的存在。甚至国家之内的政令颁布、前线的粮草供给,都需要有玉玺盖章才能施行。
即便可以不顾百姓的恐慌,传令全国,玉玺被盗,换一个图案代玉玺之用。但大金朝那么大,消息传动又多用快马,等到传令全国的那一天,只怕要耗费几个月不止。
这几个月的时间,足够安国动多少手脚了。
想通这一点,一时间整个三人顿时无话。
这时,喻殊白想到了邵暮蘅,邵暮蘅应该是帮着安国做事的。
于是喻殊白向子车寻使了个眼色,想要出去聊一聊邵暮蘅的事情,但是子车寻摆摆手,又指了下谢晚宁,道:“不用瞒了,她已经知道了。”
喻殊白微微诧异。
谢晚宁垂着头站在原地,面上没什么表情。
喻殊白问:“你知道邵暮蘅的身份了吗?”
谢晚宁点头,又很平静地问:“院长你们一早就知道了,但是一直瞒着我,是吗?”
喻殊白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又问:“你别伤心。”
他在很小心地安慰谢晚宁。
但是谢晚宁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可伤心的。”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她找到父亲的死亡真相之前,她也许会为之痛苦,但是在她找到父亲的真相之后,明白了这个世界有多么的荒谬之后,邵暮蘅身份的转变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无法接受了。
她不难受,只是觉得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应该再相信些什么,甚至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白茫茫的,什么都没有。
原本她心里的这个地方,存放的是关于过去的一切美好。
但是现在都不是了。
她最敬爱的父亲,如果忠君的父亲,死在了君主的算计之下,连带着全家人一起奔赴黄泉。
她年少时最信任的兄长,原来是下血光的罪魁祸首,甚至帮着安国做事。
即便她知道,邵暮蘅做这些都是为了温家,他化名苦厄的故事,每想一遍都叫谢晚宁心疼。
但是,谢晚宁还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他。
毕竟死在血光之下的,是那么多京都百姓的命啊。
谢晚宁感觉到心脏微微的抽痛,但她使劲儿将这股疼痛压下来,强迫自己面无表情,显得情绪镇定。
甚至她想,相比于邵暮蘅身份带给她的冲击,沧州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阿行,如今却成了人人敬畏的摄政王,更能让她接受,甚至她都能为居简行这些年不肯回她的信而找一个借口。
喻殊白看谢晚宁强忍的表情,便知道她远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平静。
他叹了口气。
子车寻道:“先别管其他,目前安国那边得了玉玺,必定要对大金朝不利了,一场战争是势在必行了。”
喻殊白闻言,不由挑了一下眉毛,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暗芒。
片刻后,喻殊白忽然问道:“晚宁,你会行军布阵,对吗?”
谢晚宁摇摇头:“我兄长有行军布阵之能,我幼时嫌这些太麻烦,只愿意在刀剑拳脚上下功夫,所以不懂这些。”
但喻殊白只是笑笑:“没关系,会刀剑也够了。”
子车寻不由蹙了蹙眉:“你的意思是让晚宁领兵去抗击安国?”
“正是。”喻殊白点头,分析道:“当年温家之事闹的何其之大,更和可在灭温家之后,陛下又觉不足,命令文人们写诗文唱骂,多年过去,温家叛国这件事情早就深入人心了。除非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件,才能彻底洗刷掉温家叛国给百姓们留下的印象。”
谢晚宁微微一愣。
喻殊白认真道:“晚宁,既然阻止不了你,我便不会再试图去这样做。但我只希望,你能够选一个更加安全的方法去挽成你要做的那些事情。”
谢晚宁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哽咽着说:“谢谢你,院长。”
果然,安国在得到玉玺之后,便发军攻打大金朝。
由于大金朝失却了玉玺,军事调动之上出了大乱子。还好居简行平日里治军严明,用最快的速度摆平了乱事之后,便直接代穿圣旨,命令谢晚宁成了将军。
而朱敏仪的死亡,则被统统推到了孟云身上,喻殊白亲自写了檄文,指责安国心思阴沉,故意谋害大金朝的皇帝,盗走玉玺。
随即,又在全天下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居简行又以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为理由,匆匆让朱桢登上了皇位。
一切都是如此的急匆匆,甚至朱桢登基时的衮冕服都没来得及做好,就在众目睽睽之上,被居简行推上了王座。
众大臣跪在金銮殿上,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以后,便有人站出来提出了与安国这一场战争的安排的不妥之处,其中第一条,就是居简行居然任用了一个澜沧书院里名不见经传的夫子,来担任将军,而不是在朝中自己选拔一个将领,这实在是儿戏。
居简行站在百官之首的位子上,默默垂眸听着,不发一言,似乎将判断的权力,全权交给了朱桢。
而朱桢坐在皇位之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衣服的缘故,即使他眉眼尚且稚嫩,竟然也生出了两分威严,这是属于皇家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