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门被漆成突兀的蓝色,租户是附近一个印刷厂的小老板,将此处作为几个女员工的宿舍。
她立在那儿听了一阵,里头没有动静,本打算走,忽听楼道里一阵响动,是清脆明媚的女孩子们熙熙攘攘的笑闹声,低低回旋着,一种突兀的生机勃勃。
四个女孩子,大概都是二十出头,见了她有些防备,问:“你找哪个。”
“我是这家的房主。”
她们自然不信。梁倾未再解释什么,独自下楼去。觉得方才有一幕似曾相识,才想起来,从前若是梁坤接她放学,上楼时总要和她比赛谁先跑上楼,他们跑着,大声笑着,故意让声控灯亮了又灭,一路饭菜香。一切都好嘈杂,嗅觉,听觉,视觉,在楼道里挤在一起,构成一种被填满的生命状态。
这时候林慕茹就会打开门,笑着要他们慢一点,小心摔跤。
走到小区门口,倒是刘伯叫住了她,还叫出了她的名字。
“您记得我?”梁倾很诧异。
“哎,我虽然在这里几十年了,倒也没那么记性好。但你爸爸给我看了你的照片。”
“我爸爸?”
“是,去年劳动节的时候吧,他来过。”
梁倾想了一会儿,去年五月是梁坤最后一次入院之前。
“他一个人来的?”
“带了个司机。他看上去状态不好,我刚开始也没有认出来,二十多年没见啦,他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显老。他说他病了。”
“肝癌。”
“哦。难怪了。”
“他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就在楼下转了一圈,我问他要不要上去看看,他说走不动了,在我这儿坐了坐。”
刘伯指了指身边那把空凳子。
“您说您看了我照片。”
“我问起你,你爸给我看的。”
“是什么样的照片。”
梁倾没有想到梁坤的手机里竟然会存她的照片。她想大概是某张童年照片罢。
“你带那种帽子,穿着袍子,可神气。你爸说你读完了研究生,骄傲得不行。”刘伯呵呵一笑。
梁倾愣了愣。
“是我一个人的?”
“不是,一二十个人呢,密密麻麻的。”
是班级毕业照。
学校官网会在毕业季放上每个班级的毕业生集体照。她思来想去,这是梁坤唯一能获得这张照片的渠道。
“他待了很久么。”
“没有,跟你一样,大概是这时候走的。我问他来这里待几天。”他咂口茶,半阖着眼说,”他说早上给两个老人扫了墓,等会儿就走。”
那应该梁坤最后一次回望县。
“你爸现在怎么样了。”
“他去世了,今年初。”
“哎呀,年纪轻轻,可惜。”
梁倾无言。
“生死有命。”刘伯指了指那把空凳,“坐坐再走?”
梁倾踟蹰一会儿,摇摇头,踱步往前,见天色在这对话间已经暗下去。
她回头一望,见四月陈旧的日落光影,使得周遭慢慢失去细节,二十几年的变迁被抹平,只剩层层剪影,使她生命之初的黄昏小景得以重现。
她恍惚如同置身梦境,原谅了自己这一时刻心中的酸涩和过于温情。
再一回头,刘伯和两张小凳都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等会2.6凌晨12:15开始就有新的三更!(每隔五分钟放一章)
夜猫子们不要错过!!!!
(这几天主要是为了三天后夹子的缘故,所以更新时间很神经)
2.7号开始恢复每天晚上6点左右更新,一天一更!
第41章 小狗
给周岭泉的微信直到那天夜晚十点多才有回音。
他说:‘现在刚到, 明天有个会。’
梁倾没回,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呢, 在做什么。’
梁倾也刚到家没有多久, 洗漱完了正在楼下买水果,气候炎热起来,楼下愈发热闹, 水果种类也丰富,挨在一块儿, 红红绿绿, 小贩各悬一盏小灯, 灯下蝇虫纷飞,人倒也不觉得烦扰。
她手上提了两个青木瓜,另一只还未痊愈的手无法用力,只在肘部挂了一串香蕉, 很有点重量。
好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来, 站在街边回他:‘楼下买水果呢。’
‘买了些什么。’
—— 她从前倒不知道他是这样关心柴米油盐的人。
虽腹诽, 还是耐心答, ‘青木瓜,香蕉,还想买点百香果泡水喝。’
那边又回:‘青木瓜做沙拉么。’
‘是。开胃。’
‘哪天再去我那儿,一起做饭,我也尝尝你的手艺。’
梁倾低头站在路边想了一阵, 又似只是在盯着那‘一起’二字发愣。
有只卷毛棕色小狗, 被一个卷发女人牵着, 凑到她脚边闻了闻她手里的袋子, 湿漉漉地抬头望着她。
她心想, ‘我可没有吃的给你,修勾。’
她低下头,岔开话题问,‘你呢,在做什么。’
那边不再回了。
她不至于有什么患得患失的心情,回家,将水果放进冰箱里,又打开电脑开始加班。
她晚上加班有个习惯,或是听歌,或是看些老电视剧,最近她翻出了老红楼,今日看到袭人省亲自家中回来那段,她看不了画面,只能间或听些对白,权当背景音。
过了一阵,却又是周岭泉的信息来了,说‘刚开了个会。’
梁倾想也知道他刚回公司,肩上又担着南城湾的项目,肯定忙得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用。
刚想回个表情同情他,他又说‘不然就去找你了。’
梁倾这下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回‘今天我室友在家,你来了我也是要把你送走的。’
那边顿了顿,又问,‘你过来么。我让人来接你。’
‘不了,工作还没弄完,明天一早我也得去南城湾那边。今天就是想跟你说来着,秦老板搭上了银行那边。’
周岭泉于此事上半分也不会勉强她,两人共有一种默契,给予和索求不能失了平衡。那边一时没了回音,她想大概他又去忙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他却直接拨了个视频电话来。
梁倾愣了一会儿,没动,只耐心等它自行挂断,不一会儿那边打来个问号。
梁倾空了一会儿,才捧起手机回‘怎么了?刚刷牙去了。’
‘好累,聊聊天。’
周岭泉如此示弱,她没办法招架,认命地接起来。
他身上难得穿了件极休闲的连帽卫衣,还架了副眼镜,低调的银边镜框。
‘怎么从前没见你带过眼镜。我以为你不近视。’
‘做过近视手术,容易疲劳,偶尔带着... 明天你早上就过去?’
‘嗯。’
‘明天我也要跟银行开会,估计会跟秦律师碰面。他之前倒也旁敲侧击问过我这个项目的事儿,不过公司有做常法的所,自然有项目要优先他们。’
‘没拿到也好... 他现在手底下也就这些人,要吃下那种项目,勉强得很,到头来又是我们这些小啰啰加班加点... 总之老板太会揽活儿,大概也不是件好事儿,但老板要是拉不来活儿,我们也该担心了。’
‘是...你清明节回老家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朋友圈了。’
‘你倒是很闲。’
那边低低笑,问,‘去扫墓?’
‘嗯... 也是去办房子的事儿。’
‘什么事儿?’
‘这次我爸这儿不是分了些钱么,就去把老房子上的贷款还完了,算是了了一桩事。’
周岭泉不再追问那一茬儿,只说:‘你小时候养过猫?’
‘你说我头像吗,那是我爷爷的猫,叫老枣,据说他刚来我家的时候,比一个大枣还小,那时候爷爷叫他小枣。不过我没见过,因为他比我还早生好几年。’
周岭泉笑笑,察觉她说起这些表情生动松弛,也就放下心来,说:‘我小时候一直想养猫,可是我外公不让,他说招猫逗狗是资产阶级思想... 你真喜欢的话,我弄一只来送你玩儿。’
他显然是心血来潮。
梁倾笑说:‘周总你可饶了我吧,照顾小动物可是非常费时费力的,在所里供着老板,回家还得供着猫。而且我这三天两头搬家,哪里有资格养宠物...’
周岭泉连着一周都睡不满六小时,精神紧绷,如今听她絮絮叨叨,一来一回,有种泡在温水里的困倦感,见她没有下文,才问,‘明晚来我这儿?’
梁倾这才将眼睛从屏幕挪下来,拧着眉,冲他嗔说,‘说累的人也是你,要我过去的也是你。’
周岭泉爽朗地笑起来,说‘请你来我这儿吃饭,哪能累着人。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梁倾才不买他的帐,‘嘁’了一声,将手机架在水杯前,便挪开了视线,继续加班,心里却因为刚刚那一瞥有些异样 —— 因她也带着眼镜,两人这样一看,倒像是那些大学时代靠视频维系感情的异地情侣。
不一会儿,周岭泉问:“你在看电视。”
“放着,当个背景音。吵么?”
“没有,正好跟你一起听。红楼梦么。”
“是。”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作声。
正播到,宝玉饭后来潇湘馆中寻黛玉,两人辨冷香暖香的一段,后又讲到那个耗子精窃香芋的故事。梁倾从前读书时很是醉心过红楼,自然知道对这一段故事后人恨不得将那字的左右上下都给拆了掀了,一层一层,掏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意思来。
但她每每回头去读,只觉得是对心无邪的少男少女头说些可爱的顽笑而已。
她觉得并无其他深意,只是作者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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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光景,临时给她们办公的这间房子朝东,中午之后窗外愈是春光大盛,室内愈发幽暗,人觉得困乏极了。
宋子虞只能做些边角料的事情,又比较琐碎,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
梁倾和徐悠还在苦撑,中途叫了冰咖啡外卖,无济于事。
梁倾暂时阖上电脑,刚想在桌上小憩片刻,秦兆名的邮件就追杀了过来,是下午会议的有关资料和银行那边发来的会议流程,以及问他们三人下午谁最闲,等会儿跟着他去会上做笔记。
自然是宋子虞首先当选。她被稀里糊涂叫了起来,被梁倾和徐悠两人哄着去洗了把脸,抱着电脑就去找秦兆名了。
算着会议开到一半,宋子虞在所内的工作聊天软件上给她们二人发信息,‘我忘记打印老板要的重点问题清单了。SOS,老板看起来要剥了我的皮。’
梁倾心里想,宋子虞这样马马虎虎的个性真做律师岂不是要命 —— 要老板的命。
不过 —— 她打印文件的空档又想,其实细心也不是什么天生的才能,大多时候是做的事重不重要决定的。
宋子虞纯粹来体验生活,自然不上心。
早上听她说,她六月份就要和父母一起飞回美国参加毕业典礼了,打算先gap一年体验体验别的工作,再想研究生的事儿。
徐悠和梁倾逗她,问她要不要直接留下算了,小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了不了,等我发达了就来解救你们脱离苦海哈。”
三人笑成一团。
因回想起这段,梁倾进会议室时脸上都有笑意。
进了会议室,抬头一看倒是一愣,会议长桌尽头,除了一个打过照面的项目负责人,还斜坐着周岭泉。
他看上去只是旁听,临时加的座儿,面前也没有和别人一样堆放文件。
桌子一侧坐着一溜儿银行来的人。方才正有个中年男人正在说话,梁倾这一敲门,显然是打断了他。
他往门这边一瞥,有些不悦,梁倾倒也不慌,只冲众人一点头说:“领导打扰了,我是秦律师团队的,我姓梁,刚刚的尽调过程中发现了几个问题,我们更新了重点问题清单,给大家过目,稍后秦律师跟各位再讨论。”
她不卑不亢,漏了文件的事儿也就这样圆了过去。
那个中年男人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她分发完文件,静静往宋子虞身边走,不抬眼,却知道场中还有一人在看她。
她暗暗猜他表情是戏谑的或是赞赏的,却决计不抬眼理他,以免分神 —— 周岭泉一贯精于此事。
她甫坐下,宋子虞已经眉飞色舞地在小群里敲信息过来:‘梁倾姐来一趟没亏。’
‘咋了?’徐悠问。
‘那个周岭泉刚刚中途突然来了啊啊啊!就在梁倾姐来之前十分钟。’
‘求偷拍。’
‘不敢,万一被发现秦律师今晚非得把我红烧了不可。’
‘你还摸鱼,可别指望我帮你记笔记。’梁倾插话进去。
过了一晌,宋子虞忽然便递给她一瓶饮料,冰冰的,新鲜的一层水汽,她定睛一看,是鲜柳橙汁。
“给你,刚刚发的。差点忘了。”宋子虞小声对她说,“可好喝了。这公司福利真好。”
好嘛,还是分了神。
那个方才发话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也是银行带队过来的,这个项目体量大,大概他级别也不低。梁倾想,周岭泉出现并非偶然,虽只是个融资方的项目碰头会,但项目庞大意味着资本要求高回报周期长,因此周岭泉出席也充分体现了公司对银行的诚意。
那人发过话之后,便是秦兆名发言,主要谈了谈对融资框架的理解,又根据以往项目经验,提了几处项目可能会涉及到的监管问题,接着就着手边的重点问题清单向负责人提了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