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光便告了辞,走开了。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的,他走着走着心里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傅可笛不会还在原地看着自己吧?孟流光这样想,便回头看了一眼,果真看见傅可笛站在月色下,手中缓缓摇着折扇,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好像已经这样望了很久。
见孟流光回头,傅可笛避开了视线,缓步离开了。
到了后半夜,宴席结束,流水桥一众离开了万国馆,回到伎馆时天已经快亮了,正是平时入睡的时辰,孟流光独自摸进厨房,给自己下了碗长寿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就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粉黛下楼出恭的时候刚好瞅见,问:“刚才在宴席上你没吃饱?”
孟流光看了他一眼,道:“不是。”顿了顿,说,“今天是我生日,我给自己煮碗长寿面。”
“生日啊?”粉黛凑上前来,“你多大了?”
“十九。”
“原来你才十九啊。”
孟流光问:“怎么我看着很老?”
“不是,”粉黛笑道,“是你整天木着一张脸,也不跟我们说笑,瞅着怪老成的,哪里像个十八九的人?”
孟流光继续扒拉碗里的面,扒拉着扒拉着,有一滴眼泪掉进了碗里。
粉黛急忙道:“你哭什么呀真是,得得得算我说错话。”
孟流光擦了一把眼泪:“没有,不关你的事,我就是有点想家了,想我爸我妈,还有我姐。”
粉黛道:“他们都还活着吗?”
孟流光道:“活着啊。”
粉黛笑了:“你瞅你多幸运,家人都还活着,我可是孤家寡人一个了,我连生日都不敢过,怕想起从前,你在我面前哭什么哭?你能有我惨?”
孟流光听了,沉默地吸了吸鼻子,说:“你说得对,对不起。”
粉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边往门外走边道:“想开点吧,人是一种很下贱的东西,没什么受不了的,日子还得过。”
他知道日子很难过,可这也太难过了吧。
时光荏苒,一晃到了端午,暑气渐渐升腾,孟流光不知怎的害了暑,连日吃不下饭,头晕犯恶心,便想向海爷请个假,容他休息几天。他话刚说出口,海爷便道:“你身子不适,确实是该休息。可这几日新科的榜文刚发下来,正是生意忙的时候,你就不能晚几天再休息?”
孟流光道:“海爷,你说的我理解,可谁生病还挑时候啊?自从来了流水桥,快两个月了,我一天都没休息过,现在真的是身体不舒服,我这样也伺候不了客人啊。”
海爷面无表情道:“我平日待你好,是我心疼你,不是让你来跟我讨价还价的,你一天才接几个客人?你去打听打听,下十二桥的小倌儿一天接客多少?我已经很担待你们了,今天有人点名要你,说什么你也不能休息,你也为我想想,大家都不容易。你要是把今天的客人伺候好了,明天我就让你休息,如何?”
第33章 第五章
孟流光心中无语,胃里直犯恶心,懒得跟海爷再掰扯,便一言不发走了。到了晚上,照例是先奏了几首曲子,然后海爷叫孟流光去桌上陪客人,说是点他的客人到了。
孟流光过去一看,那里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他愣了一下,在海爷的眼神示意下,还是向老奶奶行了个礼,坐下了,问:“您好,我就是孟流光,您以前听说过我?”
老奶奶道:“不曾,我随便点的,你都会些什么?”
孟流光回头看了海爷一眼,说好的专门为我来的客人呢?
海爷眯眯眼一笑:“你好好伺候杨老大人。”又对杨大人道,“有事叫我。”说完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孟流光道:“为着杨大人身体着想,不如我们喝几杯清热解暑的凉茶吧?”
杨大人笑道:“有钱难买老来乐,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倒酒。”
孟流光只好给她斟酒,陪她饮了几杯,只觉得胃里更加难受,便饮得慢了些。
杨大人看了看四周满满当当的客人,道:“你这里生意一直这样好?”
孟流光道:“前几日进士及第的榜文不是发下来了吗?因此这段日子到处都是寻欢作乐的士人,平时客人没这么多。”
杨大人道:“是了是了,瞧我这记性,家中没有科考的举子,我竟连这事都给忘了。那不知今年的状元可到你这里来过?”
孟流光道:“应该没有,没听说来过。”今科状元是谁他都不知道,反正也是他不认识的人。
两人正说着,谁知说曹操曹操到,门口迎客的小厮扯着嗓子喊:“海爷,今科状元卫大人来了!”
他这一喊,堂上所有人都闻声向门口看了过去,毕竟夸官三日的新科状元可是如今圣地风头最盛的新秀,众人无不好奇,孟流光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门口走进来,穿着一身鲜艳的大红袍,头戴官帽,正是意气风发少年样,彬彬有礼读书人。
海爷迎上去向卫子君施礼问好,卫子君矜持地冲他点头示意,目光在人群中匆匆扫过,划过孟流光时浅浅停留了一瞬,然后又飘了过去,找到邀她前来的友人,上前与她们寒暄客套去了,海爷忙跟在后面,一连叫来了三个伎子相陪。
孟流光静静坐在原地,捏着酒杯的指节攥得发白,他将目光收回,落到杯中酒上,那里映照着他发白的容颜,惨然难堪得让他想死。
为什么每一次碰见卫子君,她永远在越变越好,而他却总是一次比一次落魄难堪?他可以抛弃尊严在这腌臜的地方苟延残喘,他可以强颜欢笑,也可以卖笑卖身,他甚至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可卫子君在高朋满座中淡淡望过来的那一眼,就足以撕破他最后一层遮羞布,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无能为力。
她曾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希望,她曾一次次选择抛弃他,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可是他可以恨所有人,却唯独恨不了她。甚至忍受不了她的风光,她的光彩夺目只会让他的苟且更显苟且。
孟流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杨大人说:“真是对不住,我实在身体不适,我去找海爷,让他换一个人来伺候您。”
杨大人看了孟流光一眼:“身体不适?哦,你是想上楼吧?行,你带路,去三楼开一间房。”
孟流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是身体不适,今天没法伺候您了,下回您来我一定好好伺候。”
杨大人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花钱来寻乐子,还要看你的脸色?你们做伎的,哪有什么身体?你们的身体从来都不属于你们。走吧,跟我上楼。”
孟流光倍感头疼,正要找海爷寻求帮助,一转头,却见卫子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孟流光心里头一窒,慌忙避开视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只想从这足以溺毙人的难堪中逃离。
这时,他听到卫子君似笑非笑地说:“这位老先生,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来这种地方,也不怕把一把老骨头交代在这里?传出去多丢人。”
杨大人面上一红,带着些愠怒,道:“我说卫大人,我可是没有得罪过你吧?怎么一见面就这么不客气?”
卫子君笑道:“是我不对,忘了跟您说了,这个伎子是我包下的。”
杨大人懂了,转而笑道:“嗐,这都是那姓海的老鸨的疏漏,我要早知道,也不至于夺你所爱,请请请,今天这顿酒我请了,我家中还有事,就不打扰了。”说完便走了。
卫子君走到孟流光跟前,拉住他的手。孟流光下意识想甩开,却听到卫子君低声道:“别抗拒我。我很想你。”
孟流光的身子僵了一僵,心头软了一软,便任由卫子君将他拉着,一同上了三楼。
进了房间,卫子君扶孟流光坐下,给他倒了杯茶,关心道:“你是不是身体不适?我看你脸色很差。”
孟流光苦笑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卫子君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包下的伎子,你属于我,你的身体、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孟流光问:“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孟流光冷笑一声。
卫子君用衣袖擦了擦孟流光额头的汗珠,用极致温柔缱绻的眼神看着他,笑道:“你真该好好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像一朵洁白无瑕的玉兰花,被践踏在泥水中,折辱、弄脏,却执拗着不肯堕落,又脆弱又迷人,我一看见你,就渴得要死,想亲手把你撕碎,揉进我身体里。”
孟流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有病。”说着起身一把推开卫子君,可他起得太猛,一下子眼前一黑,他连忙抓住桌角稳住自己的身体,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卫子君低低叹道:“你大概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爱你爱惨了,爱得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我想这世上没有人像我这样爱你。”她深呼吸一口,仰面叹息,“你现在这样,真好,我随时可以得到你,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孟流光一弯腰,呕吐了出来。
卫子君忙过去扶住他,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递了杯茶漱口,然后扶他坐在床上,关切道:“你这么难受?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吧?”
孟流光冷冷地看向卫子君,心里头竟隐隐刺痛,他道:“再不容易,也好过在这里听你说这些恶心的话。”
卫子君淡淡一笑:“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也知道,你心里终究是有我的一点位置,哪怕比不上别人。”
孟流光道:“卫大人未免太自信了。”
卫子君道:“我是很自信,且我的自信常常都是对的。你敢说,你完全不在乎我吗?”见孟流光不说话,她补了一句,“哪怕是为了水月,你也得对我好一点,不是吗?”
孟流光愣了一下:“水月,他怎么样了?”
“他很好,至少现在很好。”
孟流光垂下头苦涩地笑了笑:“你要我怎么样?”
卫子君道:“我让人将房间打扫干净,你上床去歇一会儿吧,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说着,她出门去叫人来清扫了房间,然后坐在床榻,看着孟流光,“我在这里守着你,我只想这样看你一会儿。”
孟流光便听她的,上床歇息去了。他脑子里很乱,一入睡便接连不断地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时时惊醒,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卫子君静静地守着他。
孟流光有些想哭,他翻过身去,不再看床边的卫子君。
其实很多时候,他希望别人对他坏一点,不要关心他,不要照顾他,不要对他表现出爱意,这样他就可以将自己的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密封成厚厚的铠甲来保护自己。可是总有人一点点地凿出一点缝隙出来,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无法真的变成铁石心肠。
第二日孟流光醒来的时候,卫子君已经离开了。流水桥里的其他人都在睡觉,他一个人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日出,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忽然又涌起了想要再反抗一下的勇气。
海爷来他房里催他去训练的时候,孟流光说:“你说过,今天让我休息。”
海爷道:“这两天实在是忙,等过了这一阵子……”
孟流光打断他:“我说了,我要休息。”
海爷看着他,渐渐沉下了脸,原地站了一会儿,拂袖走了。
海爷走后,粉黛从屏风后探出头来,道:“流光,你牛,连海爷的面子都不给。”
孟流光道:“他昨天说了让我今天休息的。何况我来这里快两个月了,一天都没休息过,现在休息一下又怎么了?”
粉黛道:“我都来了一年多了,一天都没休息过,不过我的客人没你多就是了。”说着嘿嘿一笑,“兄弟,你完了,海爷这人可小心眼。”
第34章 第六章
孟流光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他在屋里休息了一整日,到了晚上的时候,卫子君又来看他,孟流光这次对她的态度好了一些,二人在屋里坐着聊了快两个时辰的天,卫子君便离开了。一连四五日,日日如此,连孟流光都有些奇怪,这日晚上跟卫子君聊了一会儿,便问她:“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
“是啊,”卫子君笑问,“怎么了?”
孟流光咳嗽了一声,道:“那你怎么只跟我聊天?包下我不是还挺贵的吗?”
卫子君愣了愣,转而笑了,敲了敲孟流光的头,道:“你以为我喜欢你,就是想得到你的身体?”她微微一叹,语气有些微不可察的悲伤,“我跟那些人不一样,她们越是想碰你,我就偏不碰你。我要你一想起我,永远觉得我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孟流光沉默片刻,想说句“那倒也是没必要”,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因着卫子君这段时间的光顾,孟流光也借机耍起了脾气,海爷再也叫不动他去训练和接待其他的客人,其他伎子渐渐地看向孟流光时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海爷倒是没表现得特别愤怒,孟流光见他一贯和善,也没当回事。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孟流光正在屋里吃饭,海爷进来,张口便问:“我最后问你一次,今天去不去接客?”
孟流光道:“卫大人已经将我包下了,除了她,我不接待其他客人。”
海爷低头笑了笑:“这话听着很有趣,海爷我年轻的时候也说过。不过很可惜,你还没能耐傍上一个足够厉害的恩客,卫大人虽是今科状元,正当红的新秀,但她出身寒门,家境本就贫寒,圣上也是刚刚才给她封了官职,她还没来得及敛财。”
孟流光问:“你是什么意思?”
海爷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我的意思是说,她付的钱已经花完了,半个月,她的能力也就到这儿了。”
孟流光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便涌进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大汉,海爷冷冷道:“将他吊起来,吊在院子里狠狠地打,留条命就行。”
两个大汉应声而动,窜过来将孟流光一人一个胳膊架起来拖出了屋,拖到院子中央,吊在旗杆下面,皮鞭子沾凉水一鞭子就抽在了孟流光后背,剧烈地疼痛让孟流光叫出了声,一下子将上下三楼所有的人都惊动了,众伎子纷纷从屋内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向楼下院子。
海爷冷道:“继续打,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停下来。”
大汉得令,你一鞭我一鞭地抽了起来,孟流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流水桥,喊得众人胆战心惊。海爷冲四周探头探脑的众人大声道:“你们都给我好好看着,这就是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的下场!一群下作的东西!以为自己得了恩客的宠爱,就了不起了,尾巴翘到天上了是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以色侍人的贱货!真以为贵人们对你好两天,自己就是个人物了?人家不过是拿你们当个玩意儿,过两天再遇到好的,哪个还会再回来瞧你们一眼?不知死活的狗杂种!给我往死里打!”
孟流光听着他这些话,一下又一下火辣辣的剧痛从身体各处袭来,疼痛使他甚至忽略了耻辱感,他眼里什么也看不见,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求求了,不要再打了,或者,干脆打死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