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光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久,等他再度清醒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痛到麻木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自己被扔进了柴房里,躺在一堆草垛中,这熟悉的场景使他想起了在吴府的日子,当日他也是被抓起来扔进了柴房,孤独而沉默地体会着绝望,可是那时候至少还有与他患难与共的水月,如今他什么也没有。
这一年,他真的是白活了,不论他是反抗,还是顺从,迎接他的永远都是痛苦,无尽的痛苦。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月色中走进来一个人,是宋清歌。
孟流光有些惊喜,虽然他一直在遭受磨难,但他的人缘倒也真不错,每次受难都有人帮忙,之前在吴府有晏相公来送吃的,现在有宋清歌。
宋清歌点燃烛灯,看到躺在地上的孟流光,上前想扶起他,孟流光忙说:“别动我,我浑身疼。”
宋清歌只好作罢,拿出食盒里的饭食,先给孟流光喂了口茶水,然后叹道:“我还记得你前段日子来劝我,说没必要为了所谓的贞洁让自己这么受苦,如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孟流光道:“我可不是为了贞洁,我是……”说着一叹,“罢了,都是没意义的东西。”
宋清歌道:“你之前说的话,我可是历历在目、牢记于心呢,你我有共同的仇人,为了报仇,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做。”
孟流光道:“我知道。”
宋清歌道:“那你就不要怪我。”
孟流光一愣,刚想问,就见门外走进来几个中年女人,他没有数,约莫七八个,门外好像还有没进来的。一个有些发福的女人上前指着孟流光问宋清歌:“就这个?”
宋清歌点点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他一走,立马有两三个女人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孟流光,一边上手乱摸,一边啧叹道:“好家伙,长得真带劲,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
孟流光想抬手推开她们,可突然发现他浑身乏力,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了,四肢软绵绵的,就像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能动,偏偏某个地方竟莫名地站立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些已经开始上手脱他衣服的女人,孟流光什么都明白了,巨大的耻辱、羞愤、憎恨感从心头涌出,他想张口大骂,却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躺着任人鱼肉。
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了低声的呜咽,他好恨,恨宋清歌,恨海爷,恨世上所有人。
那些女人都粗俗不堪,都是海爷在街上随便找的,她们偶然得到这个机会,也不可能怜香惜玉,一个接一个玩到尽兴了才罢手,直到天大亮了,最后一个人才离开。
孟流光的力气渐渐恢复了,他脑子一片空白,除了麻木什么也没有。他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柴房,径直走到水井旁,往前一栽就想倒进去,所幸粉黛从旁冲来,死死抱住孟流光,他什么话也不说,也不松手,就死死地抱着。
抱到孟流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他的嗓音沙哑,缓缓道:“可以了,放开吧,我不会寻死。”
粉黛才松开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眼泪,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孟流光身上,扶着他回了屋。
三楼的尽头,海爷的房间内,宋清歌看着孟流光被扶回房间,不忍地道:“何必要做到这一步呢?”
海爷道:“他这个人很可笑,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要想让他听话,任人摆布,必须要将他彻底踩进泥里,碾碎他所有的自尊,让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他不配做一个人。”
宋清歌道:“你就不怕他被逼死吗?”
海爷沉默了一会儿,讥笑道:“他要是会死,他早死了。”
海爷允许孟流光在屋里养伤,他一连七八日不曾踏出房门一步,夜夜噩梦,夜夜痛哭,午夜梦回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身在无间地狱,醒来才发现他身在另一个地狱之中。
七八日后,这天晚上,粉黛给他说:“海爷让你收拾好看些,到三楼等着,今天卫大人要来。”
孟流光听了,动了动眼睛,好像活了,却又陷入更深的绝望中。他此时此刻不想看见卫子君,不想直面她含着爱意的眼睛,不想接受她的缱绻温柔,他怕这些会瞬间将他摧毁。
可是他好想念卫子君,想她想到一想起就会落泪,他盼着她来,盼着她早一点来,可她为什么一直不来,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才来。
孟流光带着内心的万种百转千回的情绪到了三楼客房内,在看到卫子君的一瞬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盯得双眼布满血丝。
卫子君显得有些疲惫,慢慢走到孟流光跟前抱住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温柔地道:“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孟流光道:“为什么这么久没来?”
卫子君道:“圣上给我派了个差事,我去了趟外地,今天刚回来,就来见你了。”她看了看孟流光的神情,揉了揉他的脸,道,“你生气了?怪我没给你说一声?我那天也是走得急,但我托人给你捎信了,你没收到吗?”
孟流光挥手打开卫子君的手,侧过头避开她的注视:“你别碰我。”
卫子君微微一愣,她最近真的太累了,累到连调笑都变得温柔了许多:“几天不见,你脾气见长啊,也就我了,再谁能容你这样?”
第35章 第七章
孟流光只觉得像被一只手攥住了心脏,疼,疼到窒息,他转过身去,道:“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卫子君一顿,低声道:“不至于吧,就冷落了你几天而已,何况我也不是故意。”
孟流光只给她一个背影,执拗而脆弱。
卫子君实在太累,也没力气再哄孟流光了,只好道:“那我今天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就要走。
孟流光猛地上前拉住她,攥得很紧,抿着唇盯着卫子君。卫子君察觉出不对劲了,转过身来,看着孟流光,轻声问:“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孟流光张了张嘴,鼓足了最后的一丝勇气,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如果你不答应,以后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卫子君听着这熟悉的话语,看着孟流光熟悉的似乎要崩溃的神情,回想起了那个飘雪的冬夜,身体渐渐僵硬。
孟流光嘴唇颤了颤,一丝轻轻的、祈求般的呜咽从齿间溢出,连话语都是破碎的,仿佛说出这句话花光了他全部的力气。
“我求你,带我走,好吗?”
卫子君皱了皱眉,深呼吸了一口,她还是听到了这句她最不想在此刻听到的话。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颓唐地坐倒在椅子上,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仍被孟流光拽着。
卫子君道:“我很累。你以为我是新科状元,风光无限,了不起了吗?不是的。我出身寒门,满朝文武、达官显贵没有人看得起我,明里暗里打压,尤其我还是踩着曾经的靠山吴家上位的,士族之间盘根错节,你来我往,唯独不许寒门分一杯羹。我只有紧密联络圣地所有寒门学子,成为她们的领袖,才能让士族们高看我几眼。
“我需要一个靠山,一个可以让我真正在朝堂站稳脚跟的靠山。同时,士族也需要我所代表的寒门势力为她们添砖加瓦,所以最近明里暗里各种势力来找过我,我本来还想观望一阵,可是圣上突然下令让我去外地办事,我事先一无所知,沿途的所有官员却都先我一步得到了消息。这说明什么?
“这是士族们在敲山震虎,她们要我明白,以我现在的根基,毁掉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我没有办法。流光,我没有办法。
“我只能选择一个靠山,我的大好前程,我毕生的梦想,都靠她们来帮我实现。”
孟流光已经听明白了,可他还是不肯死心,他声音轻得好似飘在空中,找不到归处,话里含着的委屈连路过的鸟儿听到了都会落泪。他用那双凝着泪水的红眼睛看着卫子君,说:“所以,你又要放弃我了是吗?”
卫子君闭上眼,摇了摇头,为什么世上就是没有两全的事?她深呼吸一口,重新睁开眼看着孟流光,一点一点掰开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说:“我爱你。可是我即将迎娶镇国公府的少爷,他容不得你。”
孟流光的手晃悠悠无主地荡在空中,他突然有些想笑,卫子君的身影一点点在他眼中崩塌,这个世界也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说:“你记着,卫子君,你放弃了我三次,我发誓,你绝对不会有第四次机会。”语气冷得像天山上亿万年亘古不化的寒冰。
在这一刻,他终于醒悟,别人是靠不住的。
“我祝卫大人新婚快乐,百年好合。”说完,孟流光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这一次,终于是他先走。
三个月后,圣地人尽皆知,风头正盛的寒门状元卫子君在今日迎娶了镇国公府的少爷冷歆,明着站到了镇国公府一边,两方强强联合,成了新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臣。
人们也纷纷听闻,流水桥里出了一个才色双绝的新人,擅作诗填词,佳作频出,世家小姐们争相传颂,一时风头无两,与花魁苏艳艳平分秋色,成了流水桥的另一个头牌。
九月初一,北溪郡王凤十四寿辰,她在府中大摆宴席,邀了上十二桥各家花魁皆来赴宴,孟流光和苏艳艳自然在列,二人随海爷一同去了北溪郡王府,府邸恢弘广阔、金碧辉煌,孟流光在席上等了一会儿,便见到各路达官贵胄纷纷来贺,寿星凤十四出来迎接,她相貌平平,人看起来也很温和,跟谁都聊得很好,没有一点天子之女的架子,倒是让孟流光觉得很难得。
宴席开始后,北溪王府的家伎出来献艺,众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孟流光本来也挺开心,直到他在宾客中远远瞧见了卫子君,她一反常态,没有和众人攀谈,只静静地坐在位置上,饮着酒,看着孟流光。孟流光的视线看过去时,她也不躲闪,仍旧远远望着,好像已经这样望了很久。
孟流光顿时被扫了兴,原地坐了一会儿,借口出恭离开了宴席。
已经入了秋,夜间的天气有些寒,他兀自在王府后花园散步,觉得身上有些冷,抱了抱胳膊。这时,一件外衣披在了他身上,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卫子君。
孟流光面无表情地将衣裳扯下来扔到地上,道:“卫大人新婚燕尔,不跟冷公子相亲相爱去,倒来我这里献殷勤。你这厚爱我可消受不起,冷歆善妒,我可不想被沉了井。”
“我……”卫子君上前一步。
孟流光猛地后退,厉声道:“别碰我!”
卫子君觉得难堪,勉强笑了笑,道:“你这么记恨我,难道不是因为你心里喜欢我吗?你要是对我不屑一顾,又怎会这么在乎我呢?”
孟流光没有理会她,直接转身走了,他扬起的风像一个巴掌扇到了卫子君脸上,让她没有勇气追上去了。
孟流光越走越快,心里全是恶心,只想赶紧离得远远的,蒙头走了半晌,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迷了路,这里夜深人静,伺候的下人都在外面席上,他想找个人问问路都找不到,只好无头苍蝇般乱转。转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前方一个院子,虽然门关得死死的,但说不定里面有人,可以问问呢?
孟流光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里面一片死寂,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失望地想转身走开,却听到门内一声什么东西坠落到地上的闷声。孟流光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扒在门缝朝里面偷看,赫然看见月下一个身影贴着墙一点点往门口蹭,那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身形矫捷优美,孟流光愣了愣,从门边退开,想了想,开口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院内仍旧一片死寂。
孟流光道:“苏艳艳。”
这一声喊出来,院内才终于有了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鲜红的身影像飞一般窜了出来,掐住孟流光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苏艳艳警惕地观察了四周,见只有孟流光一人,便冷着脸瞪着他,问:“你是谁的人?”
这话听着有点熟悉。
孟流光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苏艳艳先松开手,苏艳艳松开后,孟流光微微咳嗽了两声,道:“神经病啊你,一惊一乍的,装神弄鬼,你就是个卖笑的,搞什么地下谍战?”
苏艳艳道:“你别跟我装傻,说,你是不是北溪郡王的人?”
孟流光道:“我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不是了。你胆子真大啊,借着北溪郡王过生日的机会混进来,来这里做什么呢?偷东西?还是偷人?”
苏艳艳道:“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我不想平白伤你性命。”
“哟,”孟流光讥笑道,“你蛮厉害嘛,你觉得你有本事杀了我?你凭什么认为没有人知道我来了这里?又凭什么认为我没有留后手?”
苏艳艳顿了一下,咬着牙道:“那看来我真是小瞧你了,既然如此,我不如赌一把,赌我在这里杀了你,没有人会知道。”
孟流光道:“赌博可不是个好习惯,我建议,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合作,我跟北溪郡王无冤无仇,但是我恨透了镇国公府,恨透了冷倾。如今全圣地都知道,镇国公府已经站到了北溪郡王这一边,所以,她们都是我的敌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刚才说的这番话,你只要说出去,让冷倾知道,我活不过明天。我把性命交到你手上了,你的诚意呢?”
苏艳艳顿了顿,道:“我还是不能轻易相信你。”
“好,”孟流光后退一步,摊开双手,“你大可以考察我,今天我就当没看见过你,不用送了。”说罢走开了,在夜路上急匆匆行走,终于绕回了宴席上。
他刚坐下,喝口茶水缓了缓,苏艳艳就紧随其后回到了席上,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不语。
待宴席结束,流水桥三人坐上回程的马车,孟流光在被车夫扶上车的一瞬间,以微不可察的声音对车夫低声说了句:“苏艳艳,喜鹊。”
第36章 第八章
车夫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没听见一般,将孟流光扶上了车,转身去驾车,车子晃晃悠悠,走到一处小巷拐角处时,车夫轻飘飘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纸团扔进了一户人家矮矮的院墙中。当然,这一切小动作车内的人都没有发现。
三人回到流水桥后,击节上前说:“海爷,来了个客人,出手阔绰,点名要两位花魁作陪,我说花魁不在,她也不急,说可以等等,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海爷问:“知道是什么身份吗?”
击节说:“面生,以前没见过,我也不敢打听。”
海爷点点头,对孟流光苏艳艳说:“你们收拾一下去吧,注意着点儿。”
二人应了一声,回屋整了整仪容,去三楼见客。进屋一看,一个年轻的女子穿一身素白的衣服,正悠闲自得地燃香调琴,见他们来了,微微抬眼,淡笑道:“不必拘礼,坐。”
这架势,好像这里是她家似的。
整个房间充斥着女子燃起的香,那股味道弥漫到了每个角落,但并不浓郁,清淡似水,若有若无,余味绵长,风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