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流光忽然愣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久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一点点呼之欲出,这奇异的味道他以前闻到过,可是,是在哪里呢?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孟流光决定不再去想,和苏艳艳一起入了座。他坐在女子身边,一靠近她,便闻到了另一股味道,虽然被燃香的味道冲淡了许多,但孟流光这人鼻子非常灵,而且他一瞬间便明白了这股味道是什么。
血腥味。
这姑娘……大姨妈来了?
孟流光替她斟了杯酒,笑问:“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女子道:“我在家中排行十六,你唤我一声十六娘也使得。”
孟流光道:“听说十六娘已经等很久了,真是不该,下回再有这种事,你命人来催催我,我也好早些回来见你。”
十六娘淡笑道:“那倒不必,左右我也闲着无事,你们受邀去给北溪郡王贺寿,不尽兴怎肯回来?我若命人去催,倒是我不懂事了。”说着瞥了苏艳艳一眼,道,“苏公子是累了吗?”
苏艳艳道:“累倒谈不上,只是我看姑娘跟孟公子相谈甚欢,不想打扰罢了,我素来不爱与人争宠。”
这话说的尴尬,孟流光有些不痛快,陪着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十六娘调了调琴,道:“听闻苏公子舞技绝伦,方便展示一下吗?我亲自为你伴奏。”
苏艳艳便道:“请。”说着脱掉外衣,站到屋子中央,问,“姑娘想看什么?”
十六娘转而问孟流光:“孟公子想看哪支舞?”
孟流光本想说随便,十六娘补了一句:“等会儿还要你以此舞为题作词一首。”
孟流光便道:“舞一曲《扬州慢》吧,苏公子想必是手到擒来。”
十六娘笑了笑,抬手拂弦,悠长缠绵的乐音从她指尖流出,苏孟二人都有些惊讶,没想到十六娘在音乐方面造诣颇佳。苏艳艳便跟随着乐声开始舞动,舞出一片繁盛旖旎之景。
孟流光静静欣赏着,等到了第二番,他缓缓卡着节奏开口吟咏:“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才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他念完,十六娘的曲子也奏完了,苏艳艳最后定了个拍,便微喘着气坐下饮茶休息。十六娘抚摸着琴弦,心中回味着孟流光吟咏的诗词,道:“词是好词,传闻孟公子才华横溢,三步成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是我读过你所有的诗词,没有一首不悲凉哀婉的,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孟流光道:“我哪里会作什么诗?我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借着作诗的名头博了个才子花魁的名声,好让我不至于任人欺凌罢了。”
“所以你讨厌这些诗?”十六娘问。
“讨厌。”孟流光答。
谁料十六娘笑了笑:“我也讨厌弹琴。可我偏偏弹得很好。你和我,都有些不合时宜。”
苏艳艳听着这些话,只觉得酸腐矫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什么喜欢不喜欢,他这种人,从来没有人在乎过他喜不喜欢。
这时,三人忽闻楼下一阵骚动声,苏艳艳警惕地开窗一看,见楼下竟是来了一队私兵,抓住人挨个检查,海爷忙迎上去问好,领头的跟他说了两句,海爷便让开了路。
那队人一路检查上来,不多时就到了三楼,孟流光也站在窗前一看,说:“这是镇国公府的人。”
苏艳艳问:“你确定?”
孟流光道:“领头的那个女人,吴府被抄家那日,她就跟在冷倾后面。”
“你只见过她一面,确定不会认错?”
“在那种场景下记住的人,怎么可能会认错。”
十六娘道:“孟公子记性不错,可是镇国公府的人来这里搜查什么呢?要知道流水桥背后的靠山本就是镇国公府。”
孟流光闻言一愣:“流水桥的靠山是镇国公府?”
“是啊,你不知道吗?所有的伎馆都背靠豪强,尤其官妓馆,各个都有官员撑腰,流水桥的海鸨子年轻时就是镇国公的男宠,所以流水桥是镇国公府的产业,这几乎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所以,海爷才敢不顾卫子君的面子,随意对付孟流光,因为他先一步得知了卫子君向镇国公府投诚的消息,知道卫子君不会跟他撕破脸,也没本事拿他如何。
原来他从来就没有逃出过冷倾的手掌心。她一直没有刻意对付自己,也只是因为他不配而已。
这时,那队人马来到了他们跟前,领头的将军上前来,打量了几眼孟流光和苏艳艳,问:“今日去北溪王府赴宴的就是你们两个?”
孟流光道:“是。怎么了?”
领头一挥手:“给我搜。”
士兵们立刻冲进屋内一通乱翻,十六娘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不慌不忙地继续抚琴,嘴角甚至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优美的琴声与士兵的呼喝声夹杂在一起,竟有一种奇异的浪漫感。
苏艳艳见状,神情有些紧张,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北溪王府丢了东西,怀疑我们是贼不成?”
孟流光寻思他倒也不必不打自招,果然,领头的将军听到这话,眼风一扫钉住苏艳艳,走过来问:“你怎么知道王府丢了东西?”
苏艳艳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到孟流光身边,道:“我就是随便乱猜的,没丢东西,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来找什么?不管丢没丢,反正不是我们偷的!”
领头断喝道:“不是你偷的,你紧张什么!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来人!给我搜!”说着上前要抓苏艳艳。
苏艳艳一急,胡乱从袖子里给孟流光塞了个东西,像是一团布。
孟流光一惊,没想到他还真从北溪王府偷了东西出来,他赶忙将那团东西藏在袖子里,趁苏艳艳跟士兵们纠缠的时机,悄悄溜到后面,想将那东西藏到已经被搜查过的床褥底下。他一点点往后蹭,蹭到十六娘身后的时候,她仍旧在悠闲地抚琴,嘴里轻声道:“给我。”
孟流光愣了一瞬,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塞给了十六娘,领头将军跟苏艳艳撕扯了半天,忽然想起孟流光怎么偷偷溜走了,忙四处找他,正好看见他将什么东西塞给了十六娘,立马喝道:“那个人!你们传递了什么东西?”
她这一嗓子,苏艳艳和孟流光都是一惊,孟流光忙说:“这位客人被茶水打湿了衣袖,我递给她手帕擦拭。”
将军道:“你骗鬼呢?拿出来!”
十六娘淡笑道:“拿出来给你看看,倒也无妨,你何必这般狐假虎威地聒噪?冷家就是不会教养下人,一个个疯狗似的,丢人现眼。”
孟流光虽然很想给十六娘这句话点个赞,但现在不是呈口舌之快的时候,真不知道她惹怒了这些人有什么好处,难道她真要将东西交出去?
将军闻言果然暴怒,大跨一步上前逼视着十六娘,阴冷道:“你说什么!”
十六娘一扬手,将袖中手帕拿了出来,当着将军的面晃了晃,在苏艳艳惊慌失措的惊呼声中,她颇有些得意地笑道:“你不是要看看吗?拿去看吧,让你长长见识。”
将军冷着脸劈手夺过手帕,展开一看,登时脸色红一阵黑一阵,沉默不语。
孟流光有些纳闷,蹭上前瞄了一眼,入目竟是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一针一线绣在精美华贵的丝绸手帕上,内容丰富大胆,夺人眼球。
孟流光不禁道:“多人啊……”
将军抬眼狠狠瞪了孟流光一眼,孟流光缩了缩脖子,头望向天花板。
第37章 第九章
将军将手帕甩到十六娘身上,怒道:“你玩我?”
十六娘弯腰将掉落在地的手帕捡起来,轻柔地拍了拍灰,然后折起来收进怀中,像对待什么名贵的珍宝,口里似笑非笑道:“不是你要看吗?我成全了你,你倒生气了?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找了很多关系才得到的至宝,你看那材质、那绣工,你在整个圣地都找不到第二件一模一样的,我本来想将它送给美人,”她淡笑着看了孟流光一眼,“讨他欢心,可美人害羞,不想收,退了回来,你偏要长见识,我倒也不过分吝啬,让你看看也是可以的,但决计不肯送给你,你若想要,自己去找人买。”
将军气得七窍生烟,大骂道:“谁他娘要你这个了?”
十六娘微微皱眉,叹道:“我说将军,你出来做事,代表的是镇国公府的面子,你这般,我都替冷家丢脸。”
将军虽然气到想杀人,但毕竟没有失去理智,她从那手帕的质感和绣工便能看出来,它的主人非富即贵,眼前这个人不是好惹的,而且她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怒意了,虽然十六娘很有教养地努力压抑了,但仍从眼角眉梢泄了出来。
贸然得罪她,不是明智之举。
将军冷笑着点点头:“我不与你计较。”说着突然一把抓住孟流光的手臂,撩开他的袖子,露出被包扎过的小臂,质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孟流光挣脱开她的桎梏,道:“你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我们这行身上有点伤不是很正常吗?”
将军道:“拆开我看看。”
孟流光道:“可以啊,给钱,我的身价可是流水桥最贵的,就算你是镇国公府的人,也不能白占便宜,你说是不是,海爷?”
在门口默默看了半天的海爷突然被提及,愣了一下,说:“虎将军奉命来追查贼人,自然不必……”
孟流光打断他:“哦,原来流水桥的规矩只是个摆设呀,嗐,你早说呀,我还以为咱们做生意的,挣钱最重要呢,原来你以前将那些没钱的士人打发出去,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不配让你特殊对待罢了,你早说呀,害得我误会你这么久。”
海爷被噎了一下,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虎将军道:“罢了罢了,规矩要是坏了,以后你就不容易管了。”她对孟流光道,“我付钱,你现在拆开绷带让我看看。”
孟流光一边慢条斯理地拆绷带,一边走近虎将军,道:“虎将军方才说,北溪王府丢了东西,所以来搜查赃物贼人,可是王府是什么地方,岂是一般小偷能随便进入的,虎将军从一开始怀疑的就是我和苏艳艳,还有海爷,我们三个今夜去过王府的人,是吧?你之所以四处搜查,搞得这么大张旗鼓、鸡飞狗跳,是想通过伎馆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将北溪王府进贼的消息传出去,传得人尽皆知,我没说错吧?”
他笑了笑:“还有,如果只是丢了东西,将军搜查东西就可以,可将军却对我身上的伤格外关注,那岂不是说明夜闯王府的贼人,不慎被王府的守卫所伤,身上落了伤?也就是说,虎将军明着是来搜查赃物,实际上来搜查的,是那个受了伤的贼人,是吧?至于赃物,也许根本就没有赃物,或是,丢了的东西根本就不重要。”
他拆开绷带,露出被烫伤的小臂,举到虎将军面前,道:“我前几日身子有些受凉,熬药的时候被烫到了小臂,虎将军你看看,我是那个贼人吗?”
虎将军顿了顿,沉默地看了孟流光半晌,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孟流光道:“今夜除了我和苏艳艳,可还有海爷也去过王府呢,将军怎么只搜查我二人?将军就那么信任海爷,他就绝对不会背叛郡王吗?”
这话一出,海爷一惊,忙道:“虎将军,我可以自证清白。”
虎将军摆了摆手:“罢了,那小子挑拨离间,咱们自己还能上套不成?”她回头看向孟流光,道,“小子,你胆子很大,也有两分小聪明,你要当心,别聪明反被聪明误。”
孟流光笑了笑:“虎将军大可放心,我无所求,自然无所惧,会被自己所误的,只有你们这种人。”
虎将军带着人马离开后,海爷冷冷瞪了孟流光一眼,然后拂袖走了。
十六娘已经优哉游哉地重新坐下,道:“孟公子这么得罪老鸨,不怕吗?”
孟流光也坐下喝了两口酒,道:“我刚才说过,我是流水桥身价最贵的,没有哪个生意人会轻易抛弃自己的摇钱树。”
十六娘点点头:“你很识时务。”
孟流光道:“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他向仍呆站在门口的苏艳艳招了招手,“别傻站着了,来坐下喝口酒压压惊,瞧你那样儿,你偷的那东西根本就不重要,说不定人家根本就没察觉,她们不是冲你来的。”
他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吓了苏艳艳一跳,忙看了十六娘一眼,十六娘云淡风轻地品着茶,像没听见。
孟流光道:“你还怕她知道?你呀,难道还没看出来,以这位姑娘的聪明才智,根本没什么能瞒过她。人家早看出我们的小把戏,帮我们遮掩呢。”
苏艳艳走过来,道:“要不是你将东西塞给她,也不会被那些人发现。”
孟流光道:“我什么时候将你给我的东西给别人了?”
苏艳艳一愣,十六娘拿出孟流光方才偷偷递给她的手帕,看了看,道:“呀,这是傅家的手帕,她家的东西都是定制款,这种手帕全国只有三十条。看来孟公子很得傅家某位小姐的中意,你拿着这帕子,去全国任何一家傅家的店铺买东西,都能打三折。”
孟流光惊讶道:“这么厉害?那你赶紧还给我。”
十六娘笑道:“我这人有个毛病,到手的东西绝不肯再让出去,你既然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了。”
“谁送给你了?我只是看你被茶水打湿了衣袖,递给你擦擦罢了,快还给我。”
十六娘被孟流光逗笑了。
苏艳艳问孟流光:“那我给你的东西呢?”
孟流光随口道:“你跪下叫声爹我就给你。”
“你!”
见苏艳艳被气得满脸通红,孟流光和十六娘两人捧腹大笑。十六娘笑了两声,微微咳嗽了一下,道:“方才你们也受了惊吓,回自己屋里歇着去吧,我也乏了,想躺一躺。”
孟流光道:“你见过人逛窑子,把伎子赶出去,自己纯睡觉的吗?”
苏艳艳心里想着自己的事,焦急地来拉过孟流光,说:“客人愿意怎样就怎样,哪轮得到你说三道四?赶紧跟我出去。”
孟流光被苏艳艳连拉带扯地拽了出去,一出门苏艳艳便一伸手:“东西还我。”
孟流光道:“你拿回去了,准备交给谁?”他靠近苏艳艳,低声问,“你是谁的人?”
苏艳艳问:“那你又是谁的人?”
“我是镇国公府的敌人。”
“我是北溪郡王的敌人。”
孟流光从怀中拿出那幅边防地图,递给苏艳艳,低声道:“我方才说了,今夜的搜查与你无关,这东西很有可能是假的,你们要注意分辨。”
苏艳艳点头,收起地图:“我知道,我会给上面说清楚情况的。”说罢转身要走。
孟流光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小心。”
苏艳艳一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