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十五章
她出尘得宛如神妃仙子,孟流光挺直脊梁站在她面前,心中都会平白生出一些自卑之感,更遑论这般抛弃尊严,屈膝跪在她妹妹面前学狗叫。饶是遭受过那么多侮辱的孟流光,仍在这种情景下红了脸,自觉难堪。
凤二十一道:“声儿不够响,不够大!你没吃饭吗?去绕着这间屋子多转几圈,多叫唤几声,叫得本王高兴了,赏你两个钱花。”
孟流光握了握拳,眨了眨眼,干脆敞开了满屋乱爬,一声一声学狗叫,他近些日子以来习得了一种能力,就是暂时将自己的灵魂抽离出来,不再把自己当做是一个人。他的灵魂飘荡在半空,俯视着地下那个奴颜媚骨的“动物”,放肆地跟其他人一起嘲笑自己。
一个没有灵魂的“动物”,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也可以被任意对待。
就在他的灵魂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大声嘲笑自己时,在一片讥讽轻蔑的眼神和笑声中,凤十六静静看着孟流光,渐渐皱起了眉,握紧了拳。
他听到她冷冷开口,带着怒意的声音穿透一片刺耳笑声,直入他耳膜。
她说:“罢了,有什么意思?咱们姐妹许久未见,十四姐今日便是邀我来欣赏这出好戏?”
凤二十一道:“一个伎子罢了,供人玩乐的东西,十六姐若不喜欢,叫他下去便是了,何必生气呢?”
凤十六直视着她:“我不喜欢。”
啪——
凤二十一沉下脸摔了杯子,冲孟流光挥了挥手:“滚。”
她虽是对孟流光说话,可眼神却小狼崽子般始终死盯着凤十六,凤十六也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在一片死寂中,凤十四叹了口气:“咱们姐妹如今,当真连和和气气吃一顿饭都做不到了吗?”
凤十六和凤二十一听到这话,都避开了眼神,一个低头,一个望天。
孟流光悄悄退出去的时候,偷偷窥了凤十六一眼,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酒杯,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孟流光在门外等了半晌,也不知道里面都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又传出笑声来。过了一会儿,凤十六从里面出来,见到门口的孟流光,问:“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孟流光道:“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
“我看你有些烦闷,想陪你散散心。”
凤十六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你不用跟我套近乎,今日你的情我记着了,日后不会亏待你。”
“果然,”孟流光道,“一暴露身份,你说话就变成了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我帮你,并不是想从你这里获得什么,只是因为我想帮你而已。何况你刚才不是已经还了我的人情了吗?你不欠我什么了。”
凤十六看了看孟流光,道:“去散散步吧。”
二人漫步在后院回廊中,欣赏着月色,马上又要到十五了,今夜的月亮亮而圆,凤十六忽然道:“我喜欢你那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孟流光道:“可是我现在觉得,相爱的人最好还是在一起,不要千里共婵娟了,就站在一起看月亮吧。”
凤十六停下了脚步,回头直视着孟流光:“实不相瞒,自上次流水桥一别,我调查了你的一切,读了你所有的诗词。我很意外,我总觉得写出‘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的人,和方才宴会上的人,是两个人。”
孟流光笑道:“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会法术,我会灵魂出窍,所以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我,而真正的我站在你们身边,跟你们一块嘲笑他呢。”
凤十六看了他半晌,别开了头,重新往前走:“每次面对你们这种人,我都有些敬佩,也有些无可奈何。”
孟流光道:“因为矫情是吃饱喝足,有自由、有尊严的人才配拥有的情绪。说实话我很努力了,很努力地在适应你们这个社会,可我适应得不好。”
凤十六问:“我查到的资料显示,你不是雌阴国人,那你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跟这里差别很大吗?”
“家乡……我听到这两个字竟然有些害怕。”孟流光笑了笑自己,“说实在的,我也挺佩服我自己的,我曾经看到过太阳耀眼的光芒,如今竟也在黑暗中行走了这么久了。”
“我的家乡,”他说,“那是一个天堂一般的地方,一个富裕繁华的太平盛世,在那里,人人生而平等,人人拥有读书、考试、工作的权利,杀了人要偿命,强迫他人要坐牢,在那里没有皇帝,也没有贵族,国家领袖是推选出来的,即便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要和普通人一起参加考试,兄弟姐妹之间不再你死我活地互相算计,没有党争,也没有夺嫡。
“在那里,一个人同一时间内只能拥有一个合法的伴侣,没有三妻四妾,没有男宠,没有青楼,狎伎不仅犯法,还会遭受全国人民的耻笑。
“在那里,男人和女人可以自由地相爱,人们可以选择跟任何一个人在一起,或是不跟任何一个人在一起。”
孟流光说着说着,苦涩自嘲地笑了一声:“算了,我不说了,你不会相信的,连我自己都有些不信了。”
“我信。”凤十六站定,看着孟流光。
孟流光不可置信地回看凤十六,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一点嘲讽或是安慰,可是没有。
她的目光如此澄澈坚定,甚至有些庄重。
她说:“因为这也是我的梦想。”
孟流光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凤十六转身,直面着他:“你不信我?”
“我信!我信!”孟流光骤感鼻子一酸,“以往,别人一听到我说这些话,都会说我是个疯子。”
“别人怎样看待你,并不能改变你,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认不认为你是个疯子。”
“我不是,我不是啊!”
孟流光心酸至极,连舌头都有些发苦。他在接连的打压中,自我早已被摧毁,他看到凤十六的眼神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坚定自我,难道她就没有遭受过嘲笑和打压吗?难道她就不觉得自己与世界格格不入吗?她有,这些话不必明说,孟流光自然可以想象,可是她没有退缩。
孟流光小声问:“所以你要夺嫡,就是要改变这个国家,实现你的梦想?”
“我不夺嫡。”凤十六淡淡笑了笑,话说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皇位本就该是我的。”
孟流光怔了怔,不禁对凤十六涌出无限的敬佩之情。
“我真想活成你这样。”
“你为什么不试试呢?”凤十六道,“我可以帮你一把,从今日起,你被我包下了,你可以不必再去接待其他的客人,我希望你将你的尊严找回来,想想你的前路,我仍然期待再度看到那个写出‘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人。”
孟流光闻言,遏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红着眼圈就要道谢,凤十六先他一步开口道:“不要道谢,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感谢。”
孟流光默了默,说:“我想要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又补了一句,“那也是我的梦想。”
凤十六问:“哪怕这条路险象环生,哪怕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
孟流光愣了愣,有些迟疑,凤十六了然笑道:“不急,等你想清楚了,再站到我身侧来。”
孟流光郑重地点点头:“好,我会想清楚的。”
凤十六淡然一笑,继续行路,孟流光跟在她身侧,看着那道素白的,月光般的身影,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月亮不是恒星,不会发光,我们看到的月光其实是太阳光反射而来的。”
凤十六疑惑:“什么?”
孟流光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好像找到可以替代太阳的东西了。”
宴会结束,孟流光坐着马车回流水桥的路上,听着雨滴打在车顶的滴滴答答声,竟然心情颇佳地哼起了小曲,一度让苏艳艳觉得他被折磨傻了。
直到马车回到了流水桥,他撩开车帘的时候才注意到瓢泼的大雨,问:“下雨了?”
苏艳艳斜斜看过来:“怎么你刚才在梦游?”
孟流光忽然想起了甄晴,忙问:“击节呢?”
刚说到他,便见击节撑着伞从里面跑出来,贴到孟流光耳边说:“你可算回来了,我在城隍庙等了两个时辰,压根就没见着你说的什么姓甄的姑娘,许是人家放了你鸽子?”
孟流光闻言,心头有些失落,沉沉道:“也许吧。”
击节道:“嗨呀,今日可是累死我了,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淋了雨,城南的路那么难走,我一双鞋都弄脏了,你可要赔……”
孟流光猛地打断他:“你去城南干什么?城隍庙不是在城北吗?”
击节愣了一下:“啊?你说的是城北的城隍庙啊?可是咱们流水桥离城南近啊,我以为……”他缩了缩脖子,不说了。
孟流光问:“圣地有两个城隍庙?”
第44章 第十六章
击节点点头。
所以,甄晴她……
孟流光抬头看了看瓢泼的大雨,下这么大的雨,又过了这么久,她总不至于还等在城隍庙吧?应该不会,她又不是傻子。
可是……万一呢?
孟流光一把抓住车夫:“送我去城北城隍庙!”
那车夫本是耶律雁的线人,平时常为孟流光传递消息,此刻他见孟流光如此紧张,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二话不说驾起马车便往城北赶,留下流水桥一众面面相觑。
孟流光抛下一句话:“我有东西忘了问东海郡王要,我回去一趟。”
海爷奇道:“东海郡王?他勾搭上东海郡王了?”
苏艳艳撑着伞缓缓走进门:“也许吧。”
那厢孟流光在雨中紧赶慢赶,到城隍庙后他不管车夫的询问,下车冲进雨里,远远便看见一个人影躲在屋檐下,坐在庙前的台阶上,托着腮望天。
孟流光只觉心中一梗,跑到甄晴身边停下步伐,甄晴侧头看见他,惊喜万分,站起身来腼腆地冲他一笑。
孟流光皱眉心疼道:“你傻吗?下这么大的雨,你等在这里干什么?”
甄晴看孟流光神色不好,有些讪讪地低了低头,抿了抿唇,声音压得小小的:“你说过,不见不散。”
孟流光怒道:“我说了又怎么样?难道我说过的话就一定要作数吗?你难道不明白,在这个时代,诚信是一件多么愚蠢可笑的事情?”
甄晴顿了顿,心中暗暗叹了一声,道:“是我不识好歹了,卫公子还请快回府去吧,当心冻着,我这就告辞了。”说着转身想走。
谁料孟流光一把从背后抱住她,他冰冷潮湿的身体紧紧箍着她,分明是很蛮横的姿势,他却脆弱地颤抖着,声音也含着哽咽:“对不起,是我不会说话,我是想说,我很感动,谢谢你等我这么久。”
甄晴闻言,只觉有他这句话,自己这整整半日的惆怅伤怀都烟消云散了,她抬手抚上孟流光的手,安慰他道:“其实我刚刚也觉得我很可笑,可是你来了,这么晚,下着大雨,你还是来赴约了,我便知道我的等待是值得的。真好,你没出什么事,我很担心你因为来见我遭遇什么不测,而我却一无所知,也没有办法帮助到你。”
“甄晴,你……”孟流光回手摸了摸她的手,“你怎么这么烫?”
他松开甄晴,手摸上她的额头,惊道:“你发烧了?快,我带你去医馆。”
甄晴道:“没关系,就是受了凉,不要紧的。”
“不行。”孟流光难得地展露出强硬的一面,“感冒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要是发展成肺炎就要命了,来,我送你看大夫。”
见孟流光这么执着,甄晴只好跟着他上了马车。
孟流光对车夫说:“哥,帮个忙,送我们去最近的医馆。”
车夫欲言又止地看了孟流光一眼,回过头将马狠狠一抽,马吃痛,扬蹄便跑,车内的甄晴还没坐稳,一个趔趄就扑进了孟流光怀里,孟流光赶紧抱住她,冲车外喊:“哥,咱开慢点成吗?”
车夫没有回答他,只是稳了稳马车。
甄晴被孟流光这一连串的亲密举动羞得脸通红,心里觉得这样不妥,还是要顾忌一下男女大防,可她又贪恋孟流光的美色,像孟流光这样的大美人对她投怀送抱,这可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便也不做反应,从善如流地倚在他怀中。
孟流光见甄晴小脸红得跟苹果似的,以为她烧得厉害,心中更加焦急。
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馆,甄晴心中暗暗啧了一声,磨磨蹭蹭地从孟流光怀中起来,下了马车,进了医馆,值班的大夫正躺在柜台后面的摇椅上呼呼大睡,被孟流光喊醒后,她烦躁地抹了一把脸,抬眼瞪着孟流光,想骂两句,但看他长得好看,忍了。
只问:“怎么了?”
孟流光将甄晴推到前头:“大夫,她刚刚淋了雨,又受了冻,现在烧得厉害,你赶紧帮忙看看吧。”
大夫拿出手:“伸手。”
甄晴将手腕搁在柜台上,大夫把了把脉,眼睛从孟流光脸上看到甄晴脸上,又从甄晴脸上看到孟流光脸上,左右飘了几次,道:“这个问题,说大也大,这说小嘛,也小,嗯……”然后用指尖敲着柜台,眼睛盯着甄晴。
孟流光以为她是要钱,忙道:“要多少钱我都有,您就赶紧看病吧,千万不能让她有事。”
大夫又看了一眼孟流光,眼神再度飘到甄晴脸上,甄晴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了大夫的意思,早便听闻有些小医馆不检点,除了看病以外,还给人拉皮条,只要大夫说人病重必须住院,便是给了偷情的机会,甄晴一贯洁身自好,从不沾染这些事,如今竟被当成了偷欢的姘头,不由得又羞又气,忙道:“小问题小问题,不必住院。”
大夫这才向后仰了仰身子,道:“嗯,不过是受了点凉,我开两副药,回去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便没事了。”
孟流光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孟流光看着大夫抓药的时候,甄晴一直捏着拳,纠结无比又忐忑不安地偷瞄孟流光的背影,他被雨淋湿的衣衫紧贴在他身上,将他精瘦的身躯勾勒得更加玲珑,他今日本就是精心打扮过的,容色姝艳更胜当日,说实在的,甄晴不心动是假的,方才的屡屡越礼触碰,和眼下小医馆暧昧的氛围,都无不使甄晴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若能与这般的佳人做一夜夫妻,岂不做鬼也风流?
甄晴刚想到这里,忙暗自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人家是千金万金的少爷,虽说卫大人出身寒门,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这等人怎好攀附?他肯屈尊善待自己,便已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又怎好贪心不足、得陇望蜀?
孟流光一回头,看见甄晴面色不善地一个劲儿摇头,忙问:“怎么了?头疼吗?”
甄晴还没回答,孟流光便道:“今夜这么晚了,你又生着病,冒雨回去只怕病上加病,不如你就在医馆住一晚吧,半夜要是有个什么,大夫就在身旁,也安全些。看你方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