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晴没想到孟流光会提出让她住下,想了想,问:“那你呢?”
孟流光道:“我当然是陪着你了,难道我能将你一个女孩子独自丢在外面过夜?”
见甄晴听到这话后怔了一怔,孟流光忽而想到什么,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担心你,怕你一个人不安全。”
甄晴红了红脸,道:“我知道,我也万不敢唐突公子。公子为我着想,我自然感恩戴德,只是,公子一个男儿家,这么晚出来已是不稳妥了,若在此过夜,家里不会担心吗?”
孟流光想了想海爷那张脸,不由心中也有些惴惴。要是现在凤十六能出面,对外宣称将孟流光强留在了府中便好了。思及此,孟流光心中哀叹,到头来他还是要倚靠别人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见孟流光神色有些难为,甄晴忙道:“卫公子还是请早些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今夜能得以相见,已是我天大的福气,万不敢再求别的,公子早些回家,我也放心。”
孟流光问:“那你怎么办呢?”
“我在这里吃过药,休息一会儿,等天明就回家,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是圣地土生土长的人,自然比公子更熟悉这里。”
“好吧。”孟流光只好点点头,拿出银两递给大夫,“拜托你好好照顾她,天亮后给她雇一顶轿子送她回家。”
甄晴忙道:“不可不可,我怎能用公子的钱呢?我这里有些银两,公子还是将钱拿回去。”
孟流光道:“没事,我钱多得很,这不算什么,今日本来就是我失了约,才害得你在雨中苦等,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了。”
甄晴道:“在雨里等待是我自己愿意,公子不必为此自责,我知道公子家中富裕,但我堂堂女子,行走天地间,岂能让男儿救济?说出去岂非沦为笑柄?这是万万不行的,还请公子勿怪我不识抬举。”
孟流光道:“哪有人会笑你啊?你不用给自己这么多道德枷锁,真没必要,人生在世已经很艰难了,就不要再逼自己了,可以吗?你忘了,上回我们说好,上次你请,这次我请的,我这就当是还你上回的情了。”
谁料甄晴执拗道:“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卫公子若还愿意高看我一眼,当我是个朋友,就不要这样难为我了。”
孟流光见甄晴这么执着,无奈叹息:“好吧,好吧。”
他跟大夫拿回银两的时候,大夫悄悄对他说:“公子,这位姑娘是个好人呐,我在这里坐堂多年,见过太多人,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数不胜数,像这位姑娘这么洁身自好、有原则又体贴人的真不多见。”
“我知道。”他知道她是个好人,只是……
第45章 第十七章
“我只是没想到,她被同化得这么严重。”
等药抓好后,孟流光坚持让甄晴坐流水桥的马车,自己送她回家,甄晴也想跟孟流光多待一会儿,便答应了,二人到达目的地后,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甄晴问:“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与公子再见?”
孟流光道:“我身不由己,没法给你做保证,但我知道你的住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来找你。”
甄晴只好道:“那我在此恭候公子,不论多久,我都等。”
孟流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马车行远后,车夫终于忍不住对孟流光道:“我以为你这般着急出来,是为了公主的大计。”
孟流光闻言,道:“不好意思,是我没说清楚。”
“你要记着,”车夫说,“我是公主的人,不是给你使唤的,我不管你与谁交好,但你不能阻碍公主的计划,否则我饶不了你。”
孟流光喃喃道:“知道了。”
车夫见他神色恹恹,也消了气,安慰孟流光道:“不过这次的事也多亏了你,近些日子边关百姓贸易时,常有雌阴国商人以次充好、坑蒙拐骗的,我射月向你国朝廷反映了情况,可你们只一味地推诿,大王本来生了气,想敲打敲打雌阴国,多亏你将消息传递出来,公主才得知,原来镇国公府深陷在夺嫡泥潭里,因为假地图被散播的事,不仅在民间失了口碑,你们的皇帝也怀疑镇国公府故意在几个皇女中周旋,挑唆她们争斗,故而冷淡了镇国公府。冷家一急,就想赶紧在她们最拿手的地方——战场上立下功勋,好重新获得你们皇帝的宠爱,可惜现在还是秋季,射月的衣物够用、粮食够吃,不会主动生事,想不到冷家竟然暗中命商人故意挑事,想逼射月率先动手。要不是你将这些内幕告知公主,我们大王只怕真会动手。
“如今,我们大王已然明白了冷家的把戏,我们越是按兵不动,她们越着急,我们就坐看她镇国公府还能不能重获皇帝宠爱。”车夫回头冲孟流光一笑,“这些可都得谢谢你,公主也知道你的功劳,命我向你带句话,看你有什么想求的,只要你开口,她眼下能办到的都会帮你办到。”
孟流光一听,心中一动,道:“我想要钱。”
“多少钱?”
“很多钱,她能给多少?”
“好吧,”车夫说,“我会向公主汇报的。”
孟流光喜滋滋地靠坐在车厢里,总算对未来有点盼头了,要是耶律雁给的钱足够他赎身,那他立马就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了,到时候他要……
孟流光想了想,他要和甄晴在一起。他们一块儿,用双手养活自己。
孟流光满脑子畅想着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连马车什么时候停了都没注意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稳稳地停在路上,四下异常安静,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着车顶。
孟流光试探着叫了车夫几声,没有一点回应。
此时已是深夜,孟流光难免有些紧张,他屏住呼吸悄悄将车帘撩开一点点,向车外看去。只见车停在一条小巷中,四周一片漆黑。
这是怎么了?车夫就算半道去上厕所了,那也该给他说一声啊。
孟流光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无措,连雨声都无端添了几分肃杀之感。
现在怎么办?要不他自己驾车回去?可他不会驾车啊。
孟流光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的念头,剧烈、猛烈、迫切的念头。
要不,趁现在,逃吧。
逃走,越远越好,离开流水桥,离开圣地,离开雌阴国,他可以往北走,穿过北境,到射月去,或者到任何一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上去,总之,离开这里。
孟流光跳下了马车,确认周遭的确无一人后,撒开脚步冲进了雨中,在大雨的冲刷下,他的身体冰冷,心却滚烫沸腾,往昔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那些旧人旧事鞭笞着他的心,他才刚刚答应凤十六,帮助她完成他们共同的梦想,他还想要跟甄晴在一起呢,难道他就这么丢下她们逃了?
可是,他孟流光算什么东西,一个再下贱不过的玩物,他哪有本事帮助凤十六?更没能力给甄晴幸福。所以,逃吧。
什么都不管了,逃吧。
孟流光骤然抛下了心中的包袱,跑得越来越快,他看到面前的光也越来越亮,眼看就要跑到小巷的尽头了,忽然旁边一个小门里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他扯了进去。
孟流光定睛一看,是车夫。
他撸起了两只袖子,青筋暴起的胳膊上沾满了鲜血,脸上也溅上了几滴,在黑夜中修罗恶鬼一般喘着气,盯着孟流光。
他本是射月族的勇士,因为天生身材矮小,被族人瞧不起,耶律雁便命他前往雌阴国做卧底,在耶律雁联系上孟流光这个线人后,车夫便想办法混进了流水桥,成为了连通孟流光和耶律雁的桥梁。他平日总是一副沉默寡言、老实木讷的形象,时间长了孟流光都差点忘了,他原本是草原上弯弓射雕、勒马驱狼的勇士。
他看着孟流光:“你跑什么?”
孟流光道:“我还要问你呢,你连招呼都不打,自个儿跑哪儿去了?”
“没什么事,杀了个人,没来得及给你说。”说着指了指院子一角的槐树下。
孟流光看过去,借着月光,果然看到那里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孟流光惊道:“你、你杀人?为什么?”
车夫道:“我之前跟这个人打过照面,他是北溪王府的人,跟镇国公府是一党,自然是公主的敌人,刚才我看他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地避着人行走,必定没干好事,杀了他,阻止了他的行动,也算是帮了公主。”
孟流光道:“那万一你认错人了呢?或是他根本没有在干坏事呢?你有仔细问过他吗?”
“问他不就打草惊蛇了,杀人讲究一个快准狠,他到死都没看清我的脸。”
孟流光难以置信:“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你就不怕你错杀无辜?”
车夫道:“错杀便错杀吧,有什么呢?就当他倒霉。”
孟流光勃然大怒:“一条人命!你轻飘飘一句倒霉就算了?”
车夫皱眉道:“你吵吵什么?大半夜的,不怕把人招来?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我得赶紧送你回流水桥,尸体就扔到这儿也没事,这院子是我们买下来的联络点,等到天明自然会有我们的人过来处理,咱们赶紧走。”说着从水缸里舀出两马勺水洗干净胳膊上的血。
孟流光一听“流水桥”三字,激灵了一下,现在他顾不得替这死去的人伸冤了,他一心只想逃跑,忙趁车夫洗胳膊的时机转身往门口溜。车夫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看见了孟流光的动作,问:“你在做什么?”
孟流光焦急地回头,道:“哥,算我求你,你就当没看见我成吗?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
车夫皱了皱眉,回想了一下孟流光刚才的行为,问:“你要逃走?”
孟流光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只要你假装没看见我就行。”
车夫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孟流光,竟笑了出来:“这不是我放不放你的问题,而是,你真的认为你可以逃得出去吗?你是官伎,朝廷的花名册上记录了你所有的信息,你一个男子,在雌阴国这种鬼地方,孤身一人上路,你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朝廷一道追捕令下来,黑|道白道有的是耳目,你别说雌阴国了,连圣地都逃不出去。”
孟流光动了动嘴唇:“可是我不甘心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车夫眸光沉了沉:“你怎么知道我没试过?”
孟流光顿住了。
车夫叹道:“连我这样不入流的小角色,加上一身的力气,都逃不出去,更何况是我们名声大噪的花魁才子?流水桥不会放过你的,朝廷也不会放过你。”他走上前来,握住孟流光的肩膀,定眼看他,“你怎么还是认不清现实?”
孟流光的希望再一次被碾碎,他像是被重击了一般,颓然跪倒在地,任漫天雨水将他捶打得遍体鳞伤,他紧紧攥住车夫的衣角,说:“我不是认不清现实,我是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像是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车夫道:“站起来,兄弟,不能跪。你记住,你是个男人,你可以死,但不能跪!”
孟流光抬头望天:“做男人好难,我不想做男人了,我为什么不是个女人?我好恨,凭什么我天生就要低人一等?明明我也不比那些女人差,凭什么她们可以得到与生俱来的偏爱,而我却步履维艰?为什么她们要剥夺我们受教育、工作的权力,再反过来嘲讽我们没文化、不自立?为什么男人生来就该在灶台打转,为女人奉献一生?为什么社会对女人那么宽容,却给男人设下条条框框?为什么男人要比女人努力数倍,才能获得和女人一样的成就,还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为什么我们只能服从、顺从、听从?为什么温顺是美德,贤惠是美德,大度是美德?为什么这些美德从不用来要求女人?为什么我们的孩子,甚至不能跟我们姓?这不公平啊!为什么那么多的男人就这么接受了这些不公平?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人,是可以被驯化的吗?”
第46章 第十八章
车夫并没有什么悟性,听了这些话,只觉得孟流光在发牢骚,便拉起孟流光,道:“是不公平,没办法,要怪就怪你生错了地方,但是你也不要灰心,你只要尽心尽力帮助公主,有朝一日我射月踏平雌阴国,到时你就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孟流光神情恍惚地苦笑着,摇着头,任车夫将他拉起来,走到马车旁塞回了车里,晃悠悠地驶回了流水桥。
孟流光下车时,发现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息,他刚从后门进去,海爷就候在那里,狐疑地看着孟流光,问:“你去找东海郡王做什么去了?”
孟流光被淋了雨,浑身冷得厉害,脸也苍白,哆嗦着说:“我明天给你解释,我现在身体不舒服,要回去躺一躺。”
海爷道:“我就是问你出去干什么去了,淋一身的雨,我不信你是去见东海郡王了。”
孟流光烦躁道:“你爱信不信。”说着就要往里走。
海爷沉了脸,正要发作,忽闻正门口噼里啪啦一阵爆竹响,几人都吓了一跳。
粉黛匆匆赶来,道:“海爷,你快去前面瞧瞧吧,出大事了!”
海爷惊道:“怎么了?”
“有人要包年!阵仗大得很!拉了两车的礼金!”
海爷五六年没听到“包年”两个字了,一时有些恍惚,忙急匆匆跟着粉黛去前面大堂了。孟流光只觉头有些昏昏沉沉的,浑身冰冷,只想去被窝里好好睡一觉,走进大堂后便避着人,贴着栏杆往二楼走。他听见楼下人声鼎沸,议论惊叹不绝于耳,就忍不住往下面瞥了一眼。
只见楼下人群围成了一个圈,圈中站着十个佩刀的金甲护卫,护着一张桌子,她们各个身高腿长、器宇轩昂,傲气得用鼻子看人。
一身素衣、气质出尘的凤十六优雅地坐在中央,伸手拿过茶盏,低头抿了抿。
海爷在她身旁站着,陪笑道:“东海郡王赏脸,敝店蓬荜生辉。不知郡王今日来是?”
凤十六道:“我看上贵店的一个人,想将他包下来,我以前没做过,不晓得具体程序,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海爷道:“哪用这么大阵仗,您只要将钱付够,我们自然不会再让他接待别人了。倒不知郡王想包下的是?”
凤十六微微抬头,目光穿过人山人海,准确地看向了正在上楼梯的孟流光,冲他淡淡一笑:“孟流光。”
海爷闻言,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来得及对孟流光发火,他赶忙命人将孟流光带过来见凤十六。
凤十六看着孟流光怔忪的神情和被淋湿的衣衫,什么也没问,只说:“我带来的钱,包下他,够吗?”
海爷看着门口两车披红的礼金,道:“小的不敢贪心,这些太多了,他哪值这么多钱?”
“无妨,”凤十六道,“多包几年就是了。”
“郡王想包几年?”
凤十六品着茶想了想,开口道:“八十年。”
人群中霎时传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海爷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连孟流光都被吓清醒了,怔怔地看着凤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