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太阳还没落山,也不差一时半会儿,许清元走到那边忙碌着的百姓附近, 在一个坐在地上正在剥树皮的中年妇女面前蹲下。在妇女看向自己的时候笑着问:“大嫂,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嫂见她虽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 但浑身气派不凡, 身后还跟着一串男人, 皆听命于她的样子,方才她们在那边说话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
她有点防备地看着她,不敢说话。许清元干脆一撩裙子坐在她对面,拿出最和善的表情问:“我们是来找亲戚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找您问两句。”
“你亲戚姓什么?”大嫂见她没架子,态度软化下来。
“哦,”许清元像是在思考一般抬头看了一眼天边,说道,“我知道他在屏海干的是造纸的营生,应当是姓王?因为是远房亲戚,所以可能记得不太清楚。”
“是他们家啊。”见她说的信息跟事实情况对的上,大嫂明显放下戒心,“姑娘你进城一直往东走,走到头最大的那间宅子就是。”
“是吗,那多谢嫂子了。对了,我还有些事想向您打听下。”许清元笑问。
从大嫂的口中,许清元得知了屏海县的基本情况。
此处地形崎岖,到处都是奇峰、石林,根据一路上看到的情况和陈管事、大嫂的描述,屏海县应该是喀斯特地貌。这里本来是个非常贫穷落后的地方,山高皇帝远,县官一言堂,百姓苦不堪言。
后来这里被皇帝划给郡主作为她的封地,享受税收食邑。礼亲王府产业庞大,也不缺这一茬收入,郡主把能免的税都免的干干净净,还帮助当地百姓想到了发展造纸业的出路。
当许清元问起丁税的时候,大嫂有些得意地说:“哦,我知道,今年朝廷不是把丁税降了吗?我们这边啊,郡主早就免了,因为地少,连田赋也不用交呢。仰赖郡主的恩德,要说这台坝十府,我们这里过得是数一数二的好。”
陈管事背挺得笔直,作为亲王府的人,他与有荣焉。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许大人听完大嫂的话后一脸思索,但为了赶在天黑前进城休息,几人都没了多余力气纠结。
陈管事一亮明身份,守城的士兵立刻放行,还要去通知县令,陈管事说只是照常来看看情况,不用惊动。
城内的情况比许清元想象中要好一些,过路百姓的脸上带着对生活的美好希望,忙碌却含着生机。而且一路走来,她发现城中五岁以下的小孩子特别的多。
略微一思考,许清元便明白这是免去丁税带来的人口激增。
虽然陈管事是那么说,但是他可是郡主的人,来屏海就跟钦差大臣到地方上一样,县令不可能不出面的。
几人还没找到落脚之处,就有县丞带着好几个官吏迎接众人。陈管事见县丞有意无意地瞥向许清元,他便说那是郡主的一位举人朋友,郡主派自己带她出来散心。
半真半假,这件事就这么遮掩了过去,晚饭时县令亲自出面接待不说,还安排几人住专门招待公务官员的传舍。
临回房间休息的时候,张闻庭出口问许清元:“老师与郡主交好,陈管事也不会蒙蔽您,您怎么还是要问那个大嫂那些常识?”
“他们才是在这里过日子的人,政策再好,施行也不一定毫无问题,再说一件事情总有两面性,终归要看实际效果的。”许清元简单解答完毕,与他分别后回房好好睡了一觉。
一路奔波的疲劳让她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出来时发现陈管事已经在摆筷子准备早膳,张闻庭揉着眼睛靠在墙上打哈欠。
许清元招呼几人坐下来,大家一起吃了顿饱饭。她没有回房继续休息,而是出了传舍打算去外面逛逛。
张闻庭硬撑着瞌睡跟了出来,曲介等两个人跟随保护,陈管事充当“导游”。
本地的造纸行业确实发达,许清元才走了半个时辰左右,一路上却看到过不止四五家纸铺门头。
今日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好多百姓都往一个方向走去,陈管事实施解释道:“今天十五,他们要去郡主祠拜郡主去。”
“郡主祠?”张闻庭疑惑,“是临安郡主吗?”
“哦,是这么回事。”陈管事边走边把郡主祠的来由向他们讲述。
原来百姓感念郡主的恩德,想要为她建祠,以表尊敬,郡主收到消息后,只说屏海穷困,百姓生活不容易,不宜大兴土木,与其搞这些面子工程,不如省下钱来多屯粮,以防灾年难过。
百姓们知道此事后,更是感激不已,便自发地将一处废弃庙宇打扫干净,聚集在此跪拜祈福。渐渐的,无人祠名头传开,来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成为屏海有名的去处,而大家也都知道无人祠的别称就是郡主祠。
陈管事意思是难得来一趟屏海最好去祠中看看,但许清元时间紧张没有过去,而是上了马车准备去一趟王家村。
颠簸半个多时辰后,终于看见了王家村的村碑,而更令人注意的是,此刻大概有几百个人正在那边排着队,不知在干什么。
跳下车,许清元快步走过去,发现这里之所以凑了这么多人,是因为王家的造纸作坊正在招帮工。
许清元跟排队的人搭了几句话,百姓们的态度都很热切。
“王家给钱爽快,活比搬货轻快多了。”
“是啊,我表姐也在里面干活,她一个月都有一两钱银子呢,比之前还高。”
“你不知道啊,王家现在是那个……对,法人,跟以前不一样啦,挣得多,所以工钱才涨了。”
“幸好咱们都是这附近村子的,王家都可着本村附近的人先收,姑娘你要是别地儿来的,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许清元笑笑没说话。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村里转悠了一圈。陈管事好像明白她要体验生活的用意,主动介绍道:“郡主还给百姓请了大夫呢,每三个村就有一个郎中,百姓们只用付药钱。”
“带我去看看。”许清元闻言心中一动,忙道。
几人来到距离王家村最近的魏郎中家,这里果然有许多百姓前来就医。进门之时,她们恰好遇上一个老人正处在弥留之际,便静静站在门口看着老人跟家里人们道别。
“别哭,我都七十九了,古往今来,不论皇帝宰相还是大将军,总有这么一天。要放在以前,我也撑不到今日,多亏郡主和魏郎中让我看得上病。我没什么不甘的,你们好好过,和和气气的,我在地下也安心。”老妪握着孩子们的手,虚弱地说完,缓缓闭上了浑浊的眼睛。
守在床边的几个家属脸上非常悲伤,但却没有悔恨。
陈管事向魏郎中表明身份后,郎中说虽然有很多人付不起药钱,但实际上他还是会治疗的,只是哪怕是暂时赊欠也要收取费用。因为郡主说过,如果百姓不需要花一分钱,怕他们会躺在这些过度保障上不肯上进。
在郎中家待了整整一天,许清元从屏海的底层百姓口中获得了许多信息。
因为人头税被取消,大家在生育上不再瞻前顾后,同时赋税减少和工作机会的增加使百姓更加富足。
一个百姓对许清元说:“现在比起以前好过太多,这样的日子想都不敢想。以前那是啥样啊,万一再摊上个隔壁段县令那样的……”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了嘴,忙讪笑两声,拿上魏大夫抓的药转身就走。
“段县令是谁?”许清元疑问,屏海的县令分明姓谢的。
这事陈管事都不太清楚,还是魏大夫叹着气解答道:“是旁边宁深县的县令,他为人严苛些,所以下面的百姓就……”
许清元若有所思。第二天启程的时候,她特意吩咐:“去宁深县下面最近的村子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马车行了大半天赶到距离屏海最近的宁深县的一个叫做金牛村的地方。在马车里, 许清元拿出一本自己特制的小本子和炭笔,将它们交给了有些不明所以的张闻庭手中。
几人一下马车, 许清元就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了鼻子。
张闻庭也是如此反应, 他看向陈管事问:“这里怎么如此难闻?”
陈管事两手一摊:“我也是头一回来这儿,不清楚。”
还是曲介抽动两下鼻子分辨出气味来:“好像是粪味儿,怕不是有人在附近施肥, 大人我们先离开此地吧。”
“那说不准有人在。”许清元捂着鼻子朝四周环顾一眼,果然发现东边一个农夫正在给土地施肥。
明明那边的气味更加浓厚,但是许清元就像闻不见般,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农夫那边走去,其余几人只得跟上。
这块算是山地, 地形不算平坦,本不适合种植, 但是那个中年农夫还是勤勤恳恳, 尽职尽责地精心伺候着每一块庄稼地。许清元细心地注意到,这附近农田面积颇大, 然而除了这一个农夫之外没有第二个劳作者。
许清元及至他面前, 敏锐地发现农夫的脚有些跛, 但她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扮成过路人问路,在问完路后许清元又似闲打牙般聊道:“大哥,这块地这么大,都是您家的吗?”
农夫“啊”地回了一声:“不是, 朝廷不是说荒地开十还一吗?我家里穷,没多少地, 再不开垦点, 连丁税都交不起了。”
如今丁税削减许多, 难道对贫民来说依然十分沉重?许清元觉得不对劲,她跟张闻庭对视一眼,张闻庭也跟她有着同样的疑惑。
接收到许清元的眼神指示,张闻庭开口问:“这里丁税多少呀老大哥?”
那农夫嘴里说出一个数字,把眼前几人都惊了一跳。
宁深县满十五岁不足六十岁的劳力,每人要交足足二百文钱的人丁税。据许清元了解,在新丁税政策实施之前,即便是最富庶的沿海省份,人丁税不过一百二十左右,怎么改革后,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丁税居然还多出这么多呢?
这下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张闻庭继续问:“老大哥,你们这的税怎么这么高啊?”
“哎,是啊,去年还是一百钱的,今年开年突然说要把麻衣税、进城税啥的都除了,垦荒还能占地儿,大家正高兴呢,谁想到县太爷那边又说人头税得多收,可谁也没想到一下子多收了一倍。哎,为了到时候还能有口饭吃,只能挣命。”大哥把两手搭在立起来的锄头一端,叹气道。
辞别了农夫大哥,几人又朝着村内走去,许清元走在最后,她回身望着那个农夫,他已经深深弯下了腰,仿佛怎么也直不起来似的。
“闻庭,”许清元喊正走在前面的人一声,对方应声转过头来,“注意全部记下来。”
张闻庭终于反应过来,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完成任务。
村里的情况更让人瞠目结舌,村口一颗几百年的大榕树下,十几个行将就木的衣衫不整的老人家正在熬大锅饭,许清元凑过去一看,里面只有薄薄的一个锅底的面粉,上面飘着些野菜,只能勉强称之为汤。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饭菜。
这次不用许清元嘱咐,张闻庭自己就知道问。从这些老人的口中,他们了解了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
宁深县的段县令征用民力扩建县衙,还要在县城内建一所高楼用以高瞻观光,几乎把附近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征了个干干净净。
如果进村时遇到的那个农夫没有跛脚,恐怕也早就被征做力役了。
老人们还说干完这一项,还得去给县老爷一家盖家庙,徭役时间要到达两个多月,没有多少功夫种地,今年的收成又不容乐观。
“岂有此理!”张闻庭冷着脸寒声低骂,“明明徭役一人一年只有二十天而已,这个段县令居然这么猖狂。”
许清元又在村里逛了一会,基本确定了一件:村民根本不知道朝廷关于丁税的最新规定。或者说段县令根本没让他们知道,为了在应付朝廷的情况下中饱私囊,他不惜将丁税加倍,压榨百姓。更不用说其他种种过分行径,简直没有把百姓当成人看。
临走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沉默。出了宁深县地界,陈管事就要与他们告别回京去,许清元与他分别的时候,交给他一封信。
“烦您将信交给大理寺晋晴波晋主簿。”
陈管事答允一定送到后,几人分别。许清元坐着马车到达府城后顺着官路大道到了可以走水路的码头,搭上可以直接到汀州府的船只,从水路再次出发。
或许是见识过宁深县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热的情况,张闻庭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的。他在房间憋了两天,本以为其他人也跟他一样难受,可没想到等他饿的出来吃饭的时候,却见到许清元正端坐在饭桌前,吃得津津有味,曲介和葛高池甚至还喝着一杯小酒。
他板着脸坐在许清元对面,对方却招呼道:“这红烧鱼做的真是一绝,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张闻庭拿起筷子,想夹点吃,但是又想起金牛村的老人们的饭食,就有些难以下咽。
看他放下筷子,许清元抬眸看他一眼:“有话就说。”
“在宁深的时候,您为什么不亮明身份,把那个段县令绳之以法?”他脸上有不解也有不服气,“我要给他们留下点钱,您怎么也不让呢?”
“你先冷静。”许清元也放下筷子,直视着他,“我是来干什么的?擅自去其他地方本来就说不过去,还上赶着给别人递把柄?到时候他没被处置,我就要先被绳之以法了。”
这话是实话,张闻庭没得反驳,但他还是对后面许清元阻止他给钱的事放不下。
“不让你拿钱,是因为治标不治本。”许清元见他低下头去,自己便继续拿起筷子吃饭,“现状并没有任何改变,给绝望的人短暂的希望,说不定还会害了他们。”
张闻庭是个聪明孩子,他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怀着希望问:“那您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吧?”
得到许清元肯定的答复后,他才乖乖坐正吃起饭来。
许清元这一路是履行公差,不需要躲躲藏藏,反而需要做给大家看,证明她的行程时间,因此上船的时候许清元就亮明过官身。因为载她可以免去过钞关的费用,甚至引起两家船争抢的局面。
当然考虑到行程问题,许清元选择了直达的一艘,连船费都不用付,直接被掌舵人安排到最好的一间房间。
这天中午船在钞关被查住,许清元拿出自己的腰牌交给曲介,曲介拿出去准备给榷使核验。
一般路过钞关的时候,掌舵或者船长们都要狠狠受一顿气,但是掌舵知道自己船上有朝廷命官在,精气神大不同,还敢跟榷使称兄道弟的。榷使睨着他,懒得搭理。他也是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能拿出官员的腰牌,如果是个小官小吏的,榷使还打算挑刺一番。
但等到曲介一亮明许清元的腰牌,榷使们看清上面写着的翰林院三个字,先晕了一下,哪里还敢给人家找不痛快,忙双手把腰牌归还过去,殷勤地跟曲介道:“小哥,许翰林这是要出公差啊?”
曲介点点头,按照许清元吩咐的一板一眼道:“我家大人受皇命前去汀州府担任乡试主考官,你等若检验无误,就快放行吧,不要耽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