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彦想把这书带回去慢慢看,守阁人也没阻拦,只是交代看完送回来即可。
两人抱着书往起春斋走。
月光稀疏,散落在回去的石道之上。
舒星借着月光,随便翻了两下。
这书上的笔迹他没在医馆里见过,应该是其他大夫写的。
书页老旧,边缘发黄,墨迹偏淡。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书册了。
“师父……”舒星粗略地翻了一圈,心中生疑。
“怎么?”薛彦侧目睨了舒星一眼。
“我怎么觉得这事,挺怪的。”舒星迟疑地说道。
薛彦不做声,等着舒星说下文。
舒星想了想,继续道:“若这宅子真的有问题,来给这宅子以前主人看病的大夫把脉案留了下来。不相当于留下了证据?我们手上拿到的这两本前任主人的脉案……是真的吗?”
薛彦道:“这宅子,是先帝赐下来的。我们目前看到的世子脉案,能生出这种脉象的药材组合非常复杂。少说是用了七十多种药材萃取而成。这几日,我们耗费了几百种药材,才配出四种可能导致世子脉象的药。从脉案倒推用药,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寻常医师做不来,自然也就无从查起这宅子的问题。”
说到这,薛彦遗憾地轻叹,道:“即便是我们倒推出来四种方子,还不是没推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还要找以前主人的脉案?”
舒星觉得有理。
从脉案倒推下药的方子确实不是容易的事。
可能这世上除了薛家人,就没人会这种做法了。
因为薛家人从小学医,有一门功课就练从脉案倒推方子。
正常大夫会从切脉开始,只是一般疑难杂症,看过的医师颇多。越是恶疾,那病重之人吃过的药就越多。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好好地保留前面大夫开的药方给后来人参考。
这便需要后面的大夫有从病人脉象倒推药方的本事。
只有知道前面大夫开的方子,后面治疗才能做到心中有数。
这便是薛家人与平常大夫不同的地方,也是薛家人医术高超的原因之一。
要练成从脉案倒推药方并不容易,需要长年积累。
这世间还有许多奇奇怪怪、薛家人见都没见过的偏方,所以他们四处游医,希望能在歧黄之术上有更深的见地。
薛彦已经是这一辈薛家出类拔萃的医师。
面对蔚巡生的脉案,他竟也觉得有些棘手。倒推方子之后,为了保险,他还飞鸽传书给薛家现任掌事薛灿,让薛灿帮他看了方子配成。
不曾想,束茗一来,却没有闻见其中任何一种味道,这不免让他有些焦虑。
回到起春斋,薛彦迫不及待地翻起了这宅子前任主人的脉案。
越看,薛彦的表情就越凝重。
舒星跟着薛彦学医时间不短,天赋异禀。
面对这两副脉案的时候,他也只有傻眼。
“师父……”舒星惊愕地盯着手中的脉案,喃喃道,“这前任节度使的脉案跟世子的脉案,竟没有一处是一样的!”
薛彦深吸一口气,心中暗附,是啊,这两个人的脉象竟然全然不同!
蔚巡生身体发育的没问题,只是总有胸闷头疼的毛病,而且病发的时候非常严重,这很明显是被下了药。
可若是说是这宅子有问题,那脉象应该跟前任节度使一样。
为何是全然不同的两种脉象呢?
薛彦抱手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舒星倒是没有薛彦那么重的负担,他盯着手中的脉案,喃喃道:“师父,我们要不要先把前任节度使的脉案用药,给倒推出来?”
薛彦点头,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蔚巡生这脉案太蹊跷,恐怕不是中毒这么简单的事。
而且薛彦注意到,这脉案,只有两年记载。
薛彦注视着前任节度使的脉案最后一页,沉默良久。
*
从上次束茗去帮薛彦闻药一晃便过了十几日。
正月已过,到了二月里。
束茗每天心里都想着薛彦那边,总想派人去问问进度。
可她看蔚巡生每日按部就班的上操、用早膳跟她一起去上学,丝毫不在意薛彦那边的进度,本来有些焦灼的情绪,渐渐舒展开来。
束茗开蒙极快,半个月的功夫就已经把三字经里面的字认得差不多了。
现下她也能看上下字,靠猜就能读一些简单的书。
蔚巡生上学自然是没有束茗辛苦,他现在每天都是与先生讨论些时政,巩固之前所学的知识。
春意渐浓,气温回暖。
他每天早早地下学,倚着长廊上的石柱,翻着书。
束茗下学之后总是悄悄地绕到他身后,捂他的眼睛,与他玩笑。
蔚巡生自从搬出春生阁之后,身子一日强过一日,竟再也没有出现过胸闷头疼的情况。
勤王妃这些时日心放下不少,只是一直想着束茗肚子,希望她肚子里有动静。
入春之后,寒风渐弱。
春日暖阳,洋洋洒洒倾覆大地。
勤王府的桃园里无数的桃树已经抽出了新芽,有些向阳的枝上打了一个一个粉色花骨朵。星星点点地缀在层层新绿之间,春意喜人。
万物复苏,全然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时节。
每日晨起望着,窗外粉红雪浪、粉妆玉砌的花海,神迷欲醉。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
束茗脑子里忽然就蹦出这么一句,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
蔚巡生侧目轻笑,问道:“何时看的周朴的《桃花》?”
束茗不好意思地回道:“昨日见你在看诗集,便趁你沐浴的时候翻了几页,只认全了这一句,便记住了。”
蔚巡生赞道:“已经有了名门闺秀的模样了。那些闺阁女儿在一起,说是有才学,也不过就是随口念几句应景的诗罢了。”
“真的?”束茗总觉得自己还差得很远。
蔚巡生点头道:“以前身子好些的时候出去走过宴,隐约听到过。女儿家不走仕途,读书识字也不过就是修养身心,方便日后管家看账罢了。”
“那我是不是字认得差不多了……母亲就不会再给我请先生了?”束茗紧张地问道。
蔚巡生见她好学,笑道:“你若是该读的都读完了,可以跟我一起去上学,旁听我的课。”
束茗连连点头。
她高兴万分,因为她终于逐渐融入了他的生活。
“主子。”
周年一路小跑进了屋,气都没喘匀,便道:“前厅有事,大家都没主意,特来回禀世子。”
蔚巡生蹙眉:“母亲呢?”
“王妃一早便去了姚府,王爷在校场上。”周年低头回答。
蔚巡生应了一声,周年进屋拿了一件披风,便跟着蔚巡生去了前院。
路上,他问周年何事。
周年回答:“前院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世子妃的父亲,说是不见到世子妃不回去。那人无赖得很,门房怕他生事,便先把人放进了前厅。”
蔚巡生眯起了眼,问道:“那人可说了自己姓名?”
“说了,”周年道,“说是名唤束河。”
第53章 父亲
束河……
蔚巡生侧目去看跟在他身边的蔚济。
蔚济大惊, 连忙上前两步道:“爷,之前去接人,我们都是乔装去的。接人的车都是用的牛车, 走了很远, 到了驿站才换的马车。这事我们做得小心, 绝不可能有差错。”
蔚巡生嗯了一声:“应该不是你们接人的时候出了问题。若是你们出的问题,以束河那秉性,忍不了这么久。”
是……后面有人去跟束河说了束茗进了勤王府?
是束茗的弟弟, 束叶?
蔚巡生转念一想,又不对。
束叶才进军营, 还没有假期。他现在日日上操, 还能看见束叶在校场上训练。
束河一向对他们姐弟俩不管不顾,束叶只想着束茗, 并不想回家。对自己的父亲也没多深的感情。
束茗在勤王府的事, 应该不是束叶说的。
“蔚济就别跟着进去了,他认识你。”
蔚济当即停住了脚步, 欠身目送蔚巡生。
蔚巡生从后门进入前厅, 看见一个浑身脏污的中年人翘着二郎腿,瘫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果盘, 用自己黑乎乎的手捏果子吃。
不用走进那人,就能闻见一股酸臭味。
蔚巡生蹙眉, 站定在十步开外的地方, 双手拢在衣袖里, 望着束河。
束河见来了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 立即放下果盘, 目光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着锦衣, 眉清目秀,贵气逼人的少年。
看了好一会,他才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懒声懒气地摆摆手,说道:“让你们家大人来,我不跟小孩子说话。”
蔚巡生根本不想看他,这人多看一眼,都是污了他的眼。
“既然如此,”蔚巡生回身,“送客。”
周年得令,立即要去请人。
束河哪里见过这样冷静的孩子,当即觉得自己有点搞不定这小孩。
束河也不傻,他当然是在府外面蹲了好几天,眼看着府里的正经主子都出门去了,这才上门闹事。
想着府上无人主事,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他赖在门口,门房确实也拿他没招,只得把他请进来。
不曾想,这府里还有个小孩。
他出口唬人,竟然没唬住这看上去金尊玉贵的少年。
眼看着周年要把他拖出去,他当即一个翻身滚在地上开始撒泼:“我不走!你别碰我,你碰我我就不起来!你把我丢出去,我就到街上说你勤王府打人,还强抢民女!你别碰我!别碰我啊!”
周年哪里见过这种市井泼皮,看束河毫无礼义廉耻地躺在地上打滚,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蔚巡生冷笑缓步向前,一步一步逼近束河。
束河只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气场就这么压了过来,哭闹的声音霎时间停了。
“是何人告诉你,你女儿在勤王府的?”蔚巡生低头睨着束河,问道。
“勤王府?”束河倒吸一口凉气,问道,“这里是勤王府?”
“你来闹事,连来的地方是哪都不知道吗?”蔚巡生眼眸微眯。
束河眼睛转了一圈,当即又躺在地上:“我管你这是哪里,我就是要见我女儿。我他娘的在家里饿肚子,她凭什么在王府吃香的喝辣的!让她给我滚出来!”
蔚巡生挑眉,见束河不知好歹,抬眸看向门外,朗声道:“王府侍卫何在?”
话音刚落,就有带刀侍卫,身着戎装,从门外进来。
侍卫来的极多,把整个前厅都围了一圈,各个身上都带着刀,手扶着刀,面无表情,目光都只看向那个锦衣少年。
束河这时才心里有点发慌。
心中暗道,妈的,那人也没跟他说这是勤王府,府上有带刀的侍卫啊!
蔚巡生看见束河手脚发抖,心中冷哼一声,开口问道:“我再问你一遍,是谁让你来我勤王府滋事的?”
束河惊恐地看向蔚巡生,那个少年站在堂上,双手拢在衣袖里,冷冷地望着他,见他如此耍无赖,也丝毫不露怯。
心下一怂,当即滚了起来跪在了地上。
“我……我真的是来找我女儿的!”束河咬紧牙关。
“看来你是听不懂人话,”蔚巡生看向身侧侍卫,“割下他一只耳朵。”
侍卫领命,就要上前。
束河到此才真的怂了,他连忙躲向一边哭着说:“就是有人来跟我说我女儿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让我来找她。”
“何人?”蔚巡生追问。
束河已经吓得没型,他直往桌下钻,边钻边说:“我也不认识啊。”
“不认识的人,随便跟你说一句,你就敢来勤王府滋事?”蔚巡生瞪着他。
束河连忙道:“那人给我银子了啊,说我来这里,还能要到更多银子,我就来了啊!”
蔚巡生蹙眉,问得更详细了:“给你银子让你来滋事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轻还是年长的?这你也不记得了?”
束河粗粗地回忆了下,抱着桌腿,回道:“就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穿得也跟你一样干干净净的。”
蔚巡生心跳猛然停了一下,他脑中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那就是——束河说的这个人,是北寰言。
“别杀我!别杀我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没银子赌钱了,想找我女儿要点银子!”
束河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看起来何其邋遢。
蔚巡生心中盘算了一会,对周年道:“先把他关起来。”
周年立即给周围侍卫一个眼色,便有人上去把束河从桌子下面拖了出来。
束河吓得趴在地上挣扎,来人见他还敢挣扎,直接给了他一肘子,把他给打晕了。
人被拖下去之后,周年小声问道:“爷,要不要奴找人给他梳洗一番,找一身干净的衣服?”
蔚巡生睨了他一眼,道:“别多事。”
周年立即颔首:“是。”
*
回到桃园,蔚巡生看见束茗在练字。
听见他回来了,束茗连忙放下笔起身问道:“前厅发生了什么事?”
蔚巡生把斗篷解下来,放在一边,周年立即递上来一碗热茶。
他喝了一口茶,才缓缓开口:“你父亲来了。”
束茗的脑子里轰然一片,愣在原地,许久都没动弹一下。
蔚巡生放下茶盏,道:“他说他想见你。说见不到你,他不走。”
束茗望着蔚巡生,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她的浑身都在发抖。
“你……”蔚巡生抬眸看向束茗,“想见他吗?”
束茗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头。
束河这些年对她非打即骂,对她并不好。
哪怕是把她卖出来,也是因为实在是没钱去赌了,也不是因为别的。
他一个七尺男儿,若是肯好好地种地,或者出去找些活计,也不会让家里家徒四壁。
她的爹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了。
那是一个无赖,一个粘上了就甩不掉的祸害。
束茗抿着唇,颤声问道:“你把他赶走了吗?”
蔚巡生摇头:“怎么说那都是你的父亲,我觉得这事应该来告诉你一声。我让府上侍卫把他看管了起来,没让他知道你在这里,但是也没让他走。”
束茗心下一松,随即又想到什么,忙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记得蔚济接我的时候,是做了一番心思的。我爹爹应该不知道我在勤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