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巡生挑眉:“哪里不对了?”
张蘅道:“世子说的能跟西境军账目对上, 却跟户部的账簿对不上。户部那年拨给西境了六十万两白银。”
蔚巡生冷冷一哂:“怎么可能?押运都是禁卫军转到西境军手上的,出城、过城, 都是要点数的。四万两白银, 八车,说少就少了?”
“所以这不是要查……”张蘅解释。
蔚巡生态度很强硬:“那也查不到西境军的头上, 前面押运的是禁卫军。到了陵中才由西境军接手。西境军接到的时候, 就是这么多银子。即便是账簿对不上,也应该问问负责前期押运的禁卫军才是。”
陈松立即出列:“禁卫军不可能偷偷拿银子。这跟户部对不上账,我们又不是不知, 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
蔚巡生与陈松各执一词。
北寰言去过西境,也顺手查了西境军的账目。
这些年东陵没有大灾, 国库税收充足, 比永承年间税收翻了两倍不止。
给边境军的军饷都有增加。
西境多风沙, 军田不如南境气候温和, 畜牧不如北境草场丰富, 虽然增加了军饷, 勤王府与姚将军还是把朝廷赏赐的东西垫进去了不少。
西境军的账目跟地方商行的账目基本是对得上的。
也就是说,西境军那边总体还算清廉。
拿西境军军饷这事想困住蔚巡生实在不是个好选择。
而看蔚巡生张口就能背出西境军军饷账目,显然是来许都之前就做足了功课。猜到有人可能会拿西境军军饷说事。
从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情来看——
很显然,自从蔚巡生那里困局被薛家人点破之后,他带着勤王府入了许都的谋局,许多事都不在起事之人的意料之中。
事情偏离原来的轨迹越来越远。
北寰言脑子转得飞快。
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若不在那人混乱的时候乘胜追击,这事过了之后,那人有了防备,恐怕很难再把背后操控局势的人给炸出来。
北寰言沉思片刻,温声开口:“这事我信西境,也信禁卫军。若是这事出了纰漏,要查,只能从当时随行负责监管的户部入手。”
户部尚书翟淳一听北寰言两句话就甩到了户部当然不认:“这事,言少卿不可随便下断论!”
北寰言目光转向翟淳:“押运西境军饷这事不是翟尚书亲自去办的,您怎么就知道户部一定没人做手脚?”
北寰言这个人看上去温和平静,可他询问的时候有一种凌冽的气场,眼神似是一把剑,无端地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让对方不敢随便还嘴。
翟淳语塞。
北寰言继续追问:“户部对账向来都是各司掌事来对,西境账簿五年有问题,对不上,户部无人来提。今日蔚世子入许都,眼看着要走了,才有人把这事拎出来说。翟尚书,我不为别的,就问您一句,您敢替你们整个户部做担保,说这事一定不是你们户部人做的?”
北寰言盯着翟淳,面无表情。
可他问的话,翟淳一个都不敢回。
北寰言说话,向来都是手上握了证据,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摆出来说。
户部掌管国库。
权利大,油水多。
若是细查起来,翟淳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的事,他怎么敢替别人担保?
但是有人敢直接从许都抽军饷这事,翟淳还真的没想过。
谁有这么大胆?
翟淳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站着的户部侍郎秦中。
北寰言看向许景挚,欠身:“陛下,这事臣以为,事出在许都,不必兴师动众去调查西境。”
许景挚一只手撑着下巴,一副看戏的表情:“你说。”
北寰言目光森森投向秦中:“秦侍郎。”
秦中听见北寰言喊他,呼吸都停了,颤颤巍巍地转向北寰言:“言少卿……”
“这事,是我替你说,还是你自己说?!”北寰言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蔚巡生在心里吹了个响哨,呵,北寰言这才是真的叫有备而来。
看来他昨日下午出门去,查了不少东西。
这军饷案还没出,他就盯上户部侍郎秦中了。这手眼通天的查案本事,依赖于他背后那张庞大的情报网吧?
蔚巡生往侧面退了退,给秦中让出位置。
秦中先是原地愣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走到殿中。
他额头渗着汗,手指微颤,拿着笏板都有些许颤抖,跪下的时候,腿脚僵硬。
他一头磕在地上,许久才咬牙道:“臣——不知!”
北寰言见他垂死挣扎,从衣袖里又掏出一本折子,递给内官。
内官呈到许景挚的面前。
许景挚打开看着。
北寰言在下面盯着秦中,字字清楚地说:“秦侍郎,你永承年间入仕。家中没有其他在朝为官的族人,也没有从商的兄弟姐妹。你与我一样是朝廷正四品的官员,一年俸禄不过二百六十石禄米,分田七顷,俸钱五十两,这些折合成银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年入三百两。怎的,秦家大少只是在醉云楼吃花酒,一年就能撒进去五千两白银?”
北寰言转向许景挚:“臣递上去的就是醉云楼的账簿。里面清楚记录了秦大少什么时候去,每次去花了多少银子。共计多少银子。”
秦中听着心里一颤,头没敢抬,但也没说话。
基本上所有的对外经营的铺子都有两本账簿,一本用来对付官府,交纳税银用的。
另一本是自己看的私账。
这私账记得东西可比对付官府的公账多得多,也隐秘得多。
秦中在户部怎么可能不知道商户的运作。
但他以为醉云楼这种地方靠许都达官显贵养着,不敢把私账拿出来给人看。
不曾想北寰言竟然拿到了醉云楼的私账,一时间心里便空了个彻底,想挣扎一下的心思都没有了。
许景挚年轻的时候玩遍整个许都花楼,嫌弃许都花楼都没格调,这才让黑市按照他的意思开了一间醉云楼。
醉云楼现在归黑市管,是黑市众多产业中的一个。
许景挚现在坐拥整个东陵江山,整个东陵都是他的,那黑市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地方。
在去年北寰舞及笄的时候,许景挚便把黑市的权柄也一并交到了北寰舞的手上。
所以北寰言能拿到黑市产业醉云楼的私账一点都不奇怪。
许景挚看着手中的醉云楼的私账,心疼得要死。
北寰言把这个私账亮出来的时候,就意味着许都最大的花楼醉云楼,从明日开始就可以关门停业了。
去醉云楼里消遣的达官显贵不少。
北寰言能在醉云楼里拿到秦家大少的私账,也就能拿到其他人的私账。
这事儿,在青楼一条街上是大忌。
这意味着醉云楼不隐蔽了,已经被朝廷查抄了。即便继续开业,也不会有人去捧场。
北寰言这是不惜一切代价,赔上一栋日进斗金的花楼,也要抓背后布局之人出来。
决心可见一斑。
“秦侍郎,这事你还是不肯招吗?!”北寰言厉声喝道。
把秦中吓得一哆嗦。
北寰言见他不肯说话,当即禀明许景挚:“请陛下允准,大理寺查抄秦府。待秦家一众人等去大理寺审问,这事自然能水落石出!”
秦中一听北寰言要带人去查抄秦府,当即松了口,抬头哭喊道:“陛下!陛下!臣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许景挚坐在上面,眉眼锐利,没有说话。
秦中立即转向北寰言,膝行几步,想要抱住北寰言的腿。
北寰言敏锐,后退了几步,让了过去,秦中扑了个空,只能趴在地上哭泣道:“言少卿抓我一人去大理寺就行了,抓我一个人啊!千万别牵扯秦府啊——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拿回去什么他们就用什么,我拿回去多少他们就用多少。他们怎么知道我这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这么说,你是认西境军军饷账簿与户部对不上的这五年,是你从中作梗了?”北寰言要他在大殿上给一个准话。
秦中伏在地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北寰言斥道:“说话!”
秦中哭哭啼啼:“是!是我一时糊涂……是我一时糊涂……那事是我做的,是我做的!我认……我什么都认……”
秦中哭得哽咽,没多久便晕了过去。
北寰言心中还有许多疑点,当即欠身,一礼:“陛下,臣想审秦中,把这事给弄清楚。”
许景挚心里冷哼,你可不得弄清楚吗?赔上了一栋楼,再弄不清楚,岂不是亏大了?
“秋薄。”许景挚唤殿外值守的秋薄。
秋薄立即扶剑进来,单膝跪地:“陛下。”
“你押送秦中去大理寺,派人好生看管。”许景挚指了指秦中,“他出任何问题,孤唯你是问。”
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别让这狗东西自裁,或者让人给灭了口。
第91章 折楼
秋薄俯身领旨, 立即唤人来把秦中抬了下去。
蔚巡生今日赶着赶着来看了一场好戏,心中暗道北寰言好气魄,许都最大的销金窟他说关就关, 一点都不心疼。
北寰言衣袖里还有好几本折子没递, 看来他不来, 北寰言也有办法应对。
如此近距离看了一场北寰言朝堂舌战群儒,看得他热血沸腾。
这便是北寰言的本事。
东陵国史上,最年轻的三元榜首, 不是说说而已。
下朝之后,蔚巡生跟着北寰言一起往宫外走。
他打趣地问:“折了一个花楼, 心疼不心疼?”
北寰言提起这事就头疼。
昨天下午他去藏息阁找跟北寰舞商量这事, 北寰舞死活不干。说醉云楼是眼下黑市最赚钱的产业,关了就要亏很多钱。
北寰言一下午就跟北寰舞在那磨醉云楼的事。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说那里姑娘身世可怜, 关了也好。给人点银子,或者帮忙找个好姻缘婚配了, 也算是一件善事。
北寰舞不依不饶:“你说得轻巧, 敢情银子不是你给,找人家婚配也不是你忙。你就动一动嘴皮子,就让我一年折了十几万两白银, 折了藏息阁在许都最大的暗桩,还要兴师动众去帮姑娘们找落脚的地儿!?黑市、藏息阁那么多张嘴指着吃饭呢, 银子哪里来?!”
北寰言向来不操心这些事, 但是他也知道如今黑市与藏息阁的收入, 自给自足绰绰有余。
他只道:“这事, 关乎西境边陲稳定, 是千万黎民生计。不得不这么办。”
北寰舞才不管, 就差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北寰言擅长唇枪舌战,追着北寰舞一直叨叨叨。
北寰舞一下午耳边都没消停过。
北寰言说得累,北寰舞听得累。
最后北寰舞拗不过北寰言,答应把醉云楼的私账给他。
给他的时候还恨恨地说:“别人查案子都是朝廷出钱,你这查案子倒贴十几万两银子!亏得我家底厚,不然让你这么败,分分钟大家都街头要饭去!”
北寰言接过账本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是下下策,可他感觉对方布局已经被蔚巡生全盘打乱了,若不是乘胜追击,那便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藏息阁大掌事寒期起站在一旁抱手,乐滋滋地看这俩小孩吵吵。
藏息阁另一位大掌事方平站在边上,手上来回拨着算盘,直叹气。
寒期起睨了他一眼,问:“你在这算什么呢?”
方平回:“算重新组建一个像醉云楼那样的暗桩,需要多少银子……”
他算了一会,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哪是十几万银子的事……这明明是几十万两银子的事啊……”
蔚巡生见北寰言满脸愁容,就知道这一局,北寰言面上虽然赢了,可里子折进去不少。
这恩,蔚巡生暗暗地替整个西境记着了。
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重谢。
*
下朝没一个时辰,后宫兰香殿里,锦妃就得到朝堂上的消息。
她已经屏退了左右,只有如福一个人在她身边,替她揉着肩膀。
“这么快,西境的事就解决了?”锦妃也没想到他们辛苦布的局,能让北寰言一早上就给解决了。
她原本想着怎么也要拖个一两个月。
如福也没想到,北寰言解决的事情这么干净利索。
简直就是防着他们有这一手一样。
“听说秦中被带到了大理寺,北寰言要亲自审他?”锦妃有些担忧问道,“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如福道:“这事本就是他自己起了贪意,自己去做了,银子也是他自己拿去花了。挨不着咱们兰香殿。”
锦妃很是不悦:“三步棋,步步都被拆了。还有一步棋毁在了自己哥哥手里,真是糊涂,他怎么能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去接了这个差事?!这下好了,上不来也下不去。只能卡在那,让所有人都看笑话。”
如福颔首:“娘娘稍安勿躁,咱们再从长计议罢……”
“如何从长计议啊!”锦妃扯着帕子,恨恨道,“北寰言恐怕早就知道这事跟我有关,眼下正在找证据,准备把本宫拉下来!你要我如何不焦躁……”
如福俯下身来,手上动作揉了几分情进去,他在锦妃耳边轻声道:“娘娘……”
这宛若春风一般的气息,带着潮湿,进了耳,便出不来了。
锦妃眼下心烦:“别……”
锦妃想要推开如福的手,如福却把她的手捉住。
“既然娘娘担心,奴去帮娘娘了结了秦中吧?”
这话宛若吟唱,缓缓渗入锦妃的心神。
如福说话软得很,也沉得很。
在耳边低语的时候,从能带着些许鼻音,绵柔得很。
锦妃喜欢听这声音。
这声音让她想起许景挚。
那时候的许景挚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溺爱。
初蒙圣恩的时候,她也会怕。眼睛里总带着泪,眉眼处爬满了绯红。
许景挚看着她眼泪,总是笑得山海无色。
总是吻掉她眼角的不争气抱着她入睡。
那时候她才多大啊,哪里见过这样温柔至极的人?
只怕那时候,她要风要雨要天上的太阳,许景挚都会想尽一切办法给她弄来。
那时候的她总觉得自己是嫁对了人。
她也天真地想过,她就是话本里写的那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宠妃,这荣宠会永盛不衰。
现在的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过,那时候站在殿门外面值守的景雀,是不是也如自己现在这般疯狂地嫉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