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挚就是怕这个。
临允教出来的孩子,把为君为臣的道路钉得死死的。
无论北寰言最后有多大的抱负,终究会亏在这个“臣”字上。
他本来就是帝王命,却要去当帝王臣。
若君上是明君倒也罢了,若是昏君,他迟早要死在许都。
东宫无人。
不是他不想,是他不敢。
他怕他立了太子,朝堂上风向就变了。
谁愿意放一个能威胁自己皇位的人在身边?即便是太子肯,太子背后的一党也不肯。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斗争,是一群人,一个家族,一个势力的斗争。
北寰言入仕,不跟人交际,吃喝嫖赌他一概不沾,也没有明显的喜好。
许景挚看得出来,他想当孤臣。
这孤臣,哪有那么容易当的?!
现在他年富力强,可以压着这些人。可等他老了呢?
许景挚后悔了。
他后悔当初死活要安王妃还他这个人情——把儿子女儿都送到许都来学习,要北寰言入仕。
他当初只想着要给北寰言一个最好的成长环境,弥补他本身应该拥有的一切。
却没有想过北寰言在这样一个有实无名的背景下,需要面对什么。
“怎么办啊……”许景挚靠向景雀,在他耳边喃喃,“孤似乎做错了什么事。后悔了。”
景雀轻叹一声,也不知道这局应该如何解。
许景挚坐上帝君这个位置十七年间,没再遇见跟当年四龙夺嫡一般艰难的事。现在冷不丁地出个事,他没准备,少不得东想西想。
可想过了,明日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
许都是一座繁华笼,只要进来,谁都逃不出去。
*
次日一早,景雀便先起身,自己穿好了再来伺候许景挚。
好几次都挂着他的头发,不如平时利索,许景挚知道他心里有事,道:“你去罢,让他们来。”
景雀惦记着岚雨的事,做事心不在焉。
许景挚知道昨晚他是顾着自己,没去成。
景雀静了静心,不走,踮脚,亲自帮他带冠:“不急这一会。”
许景挚眯着眼,看着他:“怎么,昨晚折腾怕了?”
景雀鼻息正对着许景挚的下颚,提到昨晚的事,就有些热。鼻息扑在许景挚的下巴上,便知道他内里还没凉透,晚上被他揉得燥了一夜。
他似有闪躲:“没有。”
“下次不会了。”许景挚低头正好落在了景雀的唇上。
周围都是伺候的内官宫女。
他们虽然欢好,可都是在夜里,没人看到的地方。
许景挚平日里怕文官说嘴,在人前极其注意。
今日忽然不顾忌,吓得景雀立即后退,就差跪在地上:“好了。”
许景挚都不知道为什么,景雀都跟他有十余年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在那事上,赤诚得像个雏儿。即便是功夫了得,也只能在他一人面前放浪。旁边多一个人,外面有一点动静,他都不敢再动。
可人前又会变成那个清冷淡然的内官总管。
想着他是要些余威,不然怎么镇得住这些人?
每每想到这人白日夜晚是两张面孔,就觉得有趣得很。
白日里的小正经,夜晚的小不正经。
许景挚不再逗他,先去上朝。
景雀微微欠身送走了许景挚,才去地牢里,把该了的事给了了。
景雀今日着官服,他的官服没有固定的颜色。
许景挚说他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好看,便让内务给景雀做了各色衣裳,不重色。
景雀今儿穿的是一身墨绿色的锦衣,在地牢这种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上去阴沉得很,不如那日他来穿那身白衣看着明朗。
岚雨自从醒了之后,每日都有人送干净的饭菜来,还有人专门给她送换洗的衣服跟梳妆的东西。
除了不能出去,过得还算舒心,不似那些被关押在禁庭的宫女,每日挨打。
药按时吃,按时涂抹,她头上的伤好得很快。
景雀来的时候,她刚醒。
坐在床上,看见景雀来,难免有些激动。
她坐起来,问:“我爹娘哥哥弟弟都安顿好了吗?”
景雀嗯了一声,把手上拿着的包袱放在桌上:“一会我着人把你送出去。”
岚雨没听明白:“送出去?什么……意思?”
景雀睨着她:“没什么意思,就是你可以出宫了。你哥哥在外面等你,回家跟他们团聚去吧。”
“景大监!”岚雨蹙眉,“你不是想要我……”
“没那个必要了。”景雀走一步,手扶着桌面,“锦妃那事即便没有你作证,她也活不了。”
岚雨懵了,不知道她在这里这些时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竟然没用了。
即是没用,景雀为什么又要救她,救她家人呢?
岚雨看不懂这个人。
景雀不管她怎么想,指着这个包裹:“这是我着人去你那里拿的,也不知道东西装全了没有。里面有你原来的腰牌,你若是还有东西想拿,便悄悄地回去拿了。眼下兰香殿一团乱,应该没人注意你。你收拾好东西就出宫去吧,我已经跟宫里御林军都打好了招呼。”
景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岚雨愣了好一会,才从床上下来,摸向景雀给她拿来的包袱。
里面确实都装着她一些小东西还有几件换洗的衣裳,是从她屋子里拿的。
这都是她放在面上给人检查时用的,贵重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既然要出宫去,肯定要把平时攒下来的银子、主子赏赐的首饰全部带出去。
她虽然不知道兰香殿出了什么事,但就她知道的锦妃这些年做的事被捅出来,就不可能有什么好的下场。
而她如果真的跟景雀去做了证,助纣为虐,恐怕她也活不了。
岚雨现在心神不宁,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好一会她才抱着包袱,战战兢兢地往地面上走。
出了屋子,她往外望了望,这里是承恩殿的后面小院子。院子布置得很简陋,像是专门关押人的地方。
院子门口没人,她辩明了方向,抱着包袱,挑人少的地方,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兰香殿去了。
*
今日朝堂之上,除了日常事务以外,还有陆休上奏的如福杀秦中之子秦谷的案子。
陆休言明,如福杀秦谷,就是为了不想让秦谷说出自己就是当年指点秦府在西境军饷上动手脚的人。
不曾想在杀人灭口的时候,刚好被北寰言撞见了。
另外如福还招认当年卓上盈西境巡查贪污一案也是他找人做了假证,这才让秦卓两家落入那种极难境地。
而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在锦妃授意下做的。
为的就是想在陛下寿礼之时,困住勤王府世子,把西境兵权挟制手段送到陛下手中。好让陛下看重三皇子,在立储一事上更偏重三皇子。
再往下审,如福还招认了找人假扮西境军挑起禁卫军与西境军的口角。
他偷拿了五套西境军军服,其中有一套还在他屋里藏着。
陆休已经派人去找过了,确实在如福的屋里发现了一套西境军军服。
人证是北寰言,如福杀人是现行犯。物证是这西境军服,说明一切都是他暗中谋划。
而他一直在兰香殿当差,只听锦妃一人调遣。
到此,这案子交代得一清二楚,把最近许都发生的有关于西境军的事说得明明白白。
第97章 鸩杀
北寰言在一边听着, 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福,也不是那么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最少在秦中这件事上,他把大部分责任给担了过去。
有了他的供词, 北寰言就能替秦中说些好话, 减轻秦中的责罚。
他抱着逼死的决心要把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他身上, 即便是有其他疑点,北寰言也无法再问。
因为如福说的那些事,恐怕真的都是他亲自去打理的。
只是背后指使的人不一定是锦妃。
眼下除了如福, 北寰言没抓到任何关键性的证据,那人藏得深, 把有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抹得一干二净。
他既然有觉悟断了如福这只臂膀, 就有信心北寰言查不到更多。
北寰言不想审这案子,因为知道审也是一个看似能合上的圆, 没什么明显的破绽。
许景挚坐在上面听了之后, 问刑部尚书赵文斌:“案子大理寺已经查清楚了,交给你们刑部量刑吧。置于锦妃……锦海!”
许景挚忽然一声, 吓得锦海连忙跪在地上:“陛下。”
“勤王府、姚将军府与西域互通消息那事, 你查的如何了?”许景挚敛着目光,盯着他。
锦海一听自己妹妹为了让三皇子当上太子,用了这种骇人听闻的手段, 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又听见许景挚问他西境的事, 满头是汗跪在地上, 支支吾吾:“臣……臣没有查出可疑……世子说的也与兵部折子对得上……”
许景挚一听明白了:“那就是查无此事了!?”
锦海不想锦妃的事牵扯到自己身上, 当即点头:“是!查无此事, 多半是有人栽赃陷害!勤王府与姚将军府是冤枉的!”
这时候他必须站出来帮西境撇清关系, 锦妃倒了, 他不能带着锦家栽在这件事上。
他必须表明一个态度,说明自己并不是为了帮助锦妃,才在这件事上刻意刁难西境。
许景挚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后宫出了这样事,孤甚是心寒。”许景挚垂眸,“锦妃作为这件事幕后指使,罪无可恕,可她属后宫之人,这事应该交给皇后处理。今就先这样,陈松!”
陈松侧步出列:“臣在。”
“从即日起,解了姚子安与蔚巡生的禁令,允许他们出城。”许景挚大手一挥,算是给这段时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西境案子一个结论。
陈松颔首,当即领命。
*
退朝之后,景雀站在后.庭等着许景挚下朝。
许景挚去承恩殿换了一身玄色常服,带着景雀就往后宫走。
景雀先着人去咸宁殿通知萧皇后。
许景挚到的时候,萧皇后已经带人在殿门口迎接。
“进去说。”许景挚没让萧皇后行礼,直接拉着她进了大殿。
许景挚进了殿阁没坐,而是叉腰来回踱步许久才道:“锦妃的事,景雀派人跟你说了吧?”
萧皇后半蹲:“是。”
“你觉得这事应该怎么处理?”许景挚问。
萧皇后垂眸:“全听陛下的意思。”
“这事,你要让孤下旨?”许景挚回眸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望着许景挚,见他眉宇紧蹙,一脸不悦,才明白,这坏人,他想让她做。
萧皇后会心一笑,道:“后宫嫔妃不得干政。锦妃做的这件事,罪无可恕。赐白绫亦或者鸩酒,留个全尸吧。”
许景挚侧目看向景雀:“去照着皇后意思,拟懿旨。这事你亲自去办。”
景雀领命,立即着人去拟旨。
许景挚沉思片刻道:“四皇子、五皇子生母去得早,年纪小,在宫里寂寞,少不得会想生母。你平日里没事,多去看看罢。”
萧皇后听这话是许景挚说出来的,立即明白了大概。
储君之位,若不是北寰言,许景挚更倾向于这两个小的。许景挚这是在提点萧皇后跟这两个孩子多亲近亲近。
若日后他们有机会继位,她成太后,这俩孩子也会感念小时候照顾之情,对她多加孝顺。
萧皇后垂首,应着:“是。”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方式。
她生了公主之后喝了红花,便是要以一人保萧氏一族满门荣耀。
许景挚许给萧氏一门的荣耀,只能是萧氏一门没有可以效忠、操控的对象前提下。
许景挚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帝君。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都够狠。
可萧皇后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气。
只要她保护好自己的身子,萧家女儿送不进许景挚的后宫,不代表送不到其他帝君的后宫。无论是谁登基,她终有一日可以仗着自己太后,太皇太后的身份,给帝君后宫塞萧家女儿。
失了眼下不要紧。
她要替萧家满门争的是以后。
萧皇后半蹲在咸宁殿前,目送许景挚离开,心宽若海。
她在这后宫里好像不争,但她相信,最后一切总归都会回到她手上。
*
岚雨抱着包袱一路小跑,摸回了兰香殿。路过殿宇的时候,她听见锦妃发疯一般的在里面摔东西。
一边摔还一边咆哮:“如福那个狗东西,竟然敢如此害我!我待他不薄!他怎么忍心!他怎么敢!啊——”
随即又是一个花瓶落地炸裂的声音。
大殿里宫女们都在拉着锦妃,让她不要再摔了。
岚雨却是趁机,留到了兰香殿偏院,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插上了门,快速把藏在床下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
有银票,有首饰,还有一些稀罕的器皿。
她解开包裹,把东西全部都塞了进去,迅速系好,背在身上,又准备摸出兰香殿。
路过殿阁的时候,她看见景雀已经到了。
他身后两个内官手上托着两个托盘。
一个托盘上放着白绫,一个托盘上放着鸩酒。
景雀手上拿着皇后懿旨,宣读完毕,让锦妃选一个死法。
锦妃不从,想要上手去抓景雀,却被景雀身边的内官抓住,按在地上。
锦妃大笑:“你个阉人,我是后宫嫔妃,你们这些个阉人怎么敢动我!”
景雀根本不理会她,只道:“如果娘娘不选,那便由我帮娘娘选一个吧。”
锦妃发疯一样地挣扎:“我是三皇子生母!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你们这群阉人凭什么!?”
只听“啪”一巴掌落在锦妃脸上,景雀屈身,顺势揪起锦妃衣襟,低喝道:“现在就是我们这群阉人要你的命,我们有皇后娘娘懿旨在手,你罪行滔天,还想狡辩?!”
“景雀!你公报私仇,你不得好死!”锦妃见人就想咬一口,她就觉得这事是景雀在背后捣鬼。
景雀不理她,回身就从托盘上拿下鸩酒,捏开锦妃的下巴就往里灌。
她甩着头不喝,顾不得那么多,用脸把鸩酒撞掉。
她大喊:“盛儿!盛儿救我!他们要杀你的母妃!他们要杀我!”
景雀见她不知好歹,给身后内官一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