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嫣心中惶惶,背脊腾起彻骨寒意。
她怕萧南烛误会,又怕自己露出破绽,只能装作受控的模样握住萧清宴的手,垂着脸不敢去看萧南烛。
未待二人走几步,萧南烛直接飞身迎过来,玄袍翻飞,冷声朝萧清宴道:“你对她做什么了?”
萧清宴意味深长地勾唇,暧昧道:“我与小皇嫂在一块待了七八日之久,皇兄猜猜咱们做了什么?”
宁嫣慢慢转脸看向萧清宴,恨不得一耳光抽过去,又怕萧南烛相信他的话,木然地看向萧南烛的面容。
萧南烛凤眸凌寒,手中一块兵符抛到萧清宴脚下:“你要的东西,拿去,先放宁嫣儿下山。”
萧清宴没料到他这般爽快,犹疑片刻,捡起沉甸甸的兵符看了看,凑近宁嫣耳畔道:“嫣儿,过去杀了他,告诉他你不爱他了。”
宁嫣听话地缓步上前,脱离萧清宴桎梏之后,萧南烛立时闪身出手,重重一掌袭向萧清宴。
二人手中无刀无剑,萧清宴险险折腰避过一掌,身影腾挪间,没两招又被萧南烛一拳砸向心口,猛地呕出一滩血来。
宁嫣看得心惊肉跳,萧南烛已甩下披风,反身迎过来拥住她:“嫣儿,你脸色很差,这畜生伤害你了吗……”
「噗嗤」一声,宁嫣袖中滑落的匕首刺进他胸口,对上他凤眸中震惊之色,漠声道:“萧南烛,我不爱你了。”
第84章
短匕没入萧南烛心口, 登时绽开一朵殷红血花。
宁嫣面无表情地垂着眼,要抽回匕首时,萧南烛冰凉的指节包裹住她的手掌, 压低声音道:“嫣儿别怕,你在皇城在意之人,我已派兵护好, 她们不会有事, 你不必受萧清宴要挟。”
血珠不断地自二人指缝滴落,宁嫣眼睫颤动,逼回眼底的湿意,重复道:“萧南烛, 我不爱你了。”
话毕, 直接使力抽出匕首, 萧南烛剑眉微微一蹙,清瘦的身躯晃了一晃。
后头的路演惊愕地扶住萧南烛,瞪大眼睛道:“王妃, 您疯了吗?”
宁嫣木木不语, 攥紧匕首后退一步。
萧清宴捂住胸口, 擦去嘴角血渍,悠闲地笑道:“四皇兄可看到了?如今小皇嫂心喜之人, 是我。”
“你这混账贼子, 你对咱们王妃做了什么?”
路演几人焦躁的喊出来, 萧清宴冷冷笑了声, 扬手示意山顶埋伏的弓箭手们准备放箭。
宁嫣不动声色地瞥过萧清宴的手势,忽地又上前一步, 慢悠悠地拉出脖颈中系了十年的血莲纹玉璧, 一把扯下来扔到萧南烛面前, 再度重复道:“萧南烛,还给你,我不爱你了。”
玉璧触地碎裂,澄润的色泽极快地黯淡下来,如几块废石子滚到萧南烛脚下。
萧南烛周身肃杀的寒气顿了一顿,淡无血色的薄唇微微阖动:“宁嫣儿,你好好看着我,你是认真的?还是萧清宴逼你?”
宁嫣若无其事地抬首,轻声道:“萧清宴没有逼我,他待我极好,我现下心喜之人是萧清宴。”
路演等人瞪着宁嫣,难以置信地握紧剑柄。
萧清宴亦有些诧异,他知青麟谜蛹控人心智的本事极其厉害,却也没料到能这般死死拿捏一个人的感情。
萧南烛是知道他有巫蛊在手的,必然也怀疑他对宁嫣下了蛊虫。但瞧着宁嫣这般决然的反应,说不准萧南烛会当真以为宁嫣变心了。
让萧南烛误会宁嫣变心,待宁嫣恢复神志以后,便也明白萧南烛不信任她、不值得她喜欢……这不是很有意思么?
萧清宴笑得咳了一口血,宽大的紫袖拂开随从,难受道:“嫣儿,四皇兄打伤我,你替我报仇好不好?”
“好,我去杀了他……”
宁嫣木讷又坚定地说着,高高扬起手中匕首,缓步走到萧南烛身前。在萧南烛身后是两名陪同的暗卫,暗卫身后不远处便是万丈高崖。
路演几人盯着宁嫣手中沾血的短匕,长剑出鞘半寸,满身的蓄势待发之气。
萧南烛毫不在意地挥退几人,抬手抚摸宁嫣的面颊,虚弱地哑声道:“嫣儿,你当真还是要选择萧清宴……”
话至此处,宁嫣猛地丢下匕首,双手狠狠推到萧南烛胸口,逼着萧南烛往后退几步。
萧南烛不愿伤着她,趔趔趄趄地越过两名暗卫,脚下一空,昂面坠入万丈山崖之下。
碎石滚落声哗哗而起,路演几人眼睁睁看着萧南烛坠下山崖,心胆俱裂地喊出来:“殿下!”
几人来不及管宁嫣,跟着奋身跃下云雾迷蒙的陡崖,衣袍带起的烈风刮在宁嫣身上,惊得宁嫣背脊凉汗泛起冷飕飕的寒意,单薄的身子不禁抖了一抖。
变故来得突然,萧清宴冷着脸走到崖边。清晨浓厚的雾气掩去崖下风光,四下里白蒙蒙的云海,全然寻不见几人身影。
萧清宴蹙眉看向宁嫣,见宁嫣狐狸眸儿全无神采,只漠漠地望着脚下奔腾的雾气,不由又歇下疑心:“嫣儿,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宁嫣老实地点头:“我有点害怕。”
萧清宴心头一软,虚虚抬手遮住她的视线,轻握着她的手腕离开山崖,淡声吩咐道:
“没死在眼前,我不放心,叫山里埋伏的弓箭手和刺客一起下去找。”
下属恭声答应,急匆匆地招呼远处密林中的刺客寻路下山。
宁嫣透过萧清宴的指缝,粗略地扫了眼林中飞身涌出的刺客。
数百黑衣人如猎鸟一般,手执刀剑、轻功卓绝,面巾之上露出的眼眸凶如鹰隼,一眼便知是极为难缠之人。
宁嫣垂下眼,暗暗呼了一口气。
方才若她直接扑进萧南烛怀里。即便萧南烛有能力护着她、如上辈子钧台暗狱那般带她杀出一条血路,也必定要付出大代价。
或身负重伤,或身边暗卫惨亡……
紧接着,萧清宴会大起戒心,带着虎符琢磨旁的对策,继续无休无止地折腾下去,搅得大燕朝不得安定……既如此,倒不如她来将计就计!
宁嫣压下心底的惶恐,眼角余光看向萧南烛坠崖的土地,地上洇着几滴萧南烛心口溅下的血珠。
她那一匕首虽然凶险,但刻意避开了要害,偏心窍右侧半寸。依萧南烛的身体与武功,这点伤是扛得住的。
且她随萧清宴上山时,偷偷从马车窗子留意过好几次,山崖下三丈之处有一道斜坡。
萧南烛必定有法子脱身,也必定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萧清宴以为他死了……
宁嫣攥了攥手心,指间黏稠的血水如冰块冻住手指,激地她狠狠打了个寒噤。
萧清宴有所察觉,幽深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自袖中取出一方软帕子,温柔地擦拭她手上血迹。
软帕在萧清宴袖中捂得温热,触及掌心,宁嫣却觉得浑身愈发冰寒。
她不敢被萧清宴看出端倪,乖顺地僵着不动,思绪不自觉地飘到萧南烛身上。
萧南烛待她极尽宠溺,少有的两次生气,一次是她少时明明知晓豫国公要遇上刺客,为了讨豫国公欢心,还是上赶着跑去书房救豫国公;
另一次是太子府喜宴,她将会武的侍女调到太子妃身边。
萧南烛会生气,皆是因为她故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想来这一次萧南烛也会埋怨她自作主张……但她必须再赌这最后一次,赌她与萧南烛之间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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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清宴得到虎符,不愿耽误时辰,直接领着宁嫣乘马车赶往京城。
坐在马车内,他迅速设局传信给南境边关的将士们,严令他们启程回京;
又派急信快马加鞭地送往京城,示意京城的内应们配合他起事。
宁嫣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萧清宴唇角勾笑、笔尖杀伐的从容模样,心中又惧又怕,一阵瘆得慌。
萧清宴此次是赔上性命的买卖,她一时半会儿逃不了,绝不可掉以轻心!
萧清宴搁笔,往纸笺上按下一方印信,马车外头立时传来一道哒哒马蹄声。
有男子沉声道:“五殿下!属下等人跳崖看了,那山崖下有一道陡坡,还有一片血迹。萧南烛怕是没死,估摸是被几个部将救走了!”
宁嫣眸瞳微颤,萧清宴盯着她,稍稍想了想,清淡道:“随他去罢,我在匕首上涂了毒,嫣儿又扎到他心口里,想来他不会来拦我的路,更挡不了我回去逼宫。”
涂毒——
宁嫣心中「咯噔」一下,脸庞霎时褪去血色,险些撑不住地瘫下身子。
是了,萧清宴总能比她意料之中更狠一点,不知萧南烛那边有没有应对之法?
萧清宴垂目观摩桌上的纸笺,叠好装进信封,又温和地交给外头下属,这才发现宁嫣神情不对。
“嫣儿,将手递给我。”萧清宴话音甫落,宁嫣听话地伸出手。
萧清宴眸光幽微一闪,给她切了切脉,温声道:“嫣儿,你气血有些弱,我不想刺激你。等我成事之后,再喂你吃解药,好不好?”
宁嫣心中冷笑,她如今受控于他,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这一点她是算对了的,从始至终萧清宴都没想过给她解蛊,萧清宴享受操控她的感觉。
不过这是幸事,万一萧清宴解开锁骨链条下的玉瓶子,必定要发现少了一枚解药,届时她便危险了。
宁嫣柔顺地颔首答应,萧清宴俊脸上笑容愈深,隔着桌案笑微微地端视她,鲜润的薄唇如染血一般妖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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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径赶至皇城,又是整整七日过去。
皇城内秋气萧瑟,一切如常。
朝廷与百姓们沉浸在北越、南梁尽归大燕皇朝的喜悦中。没人察觉萧清宴无诏回京,更没人察觉他要举兵谋逆之事。
但很快的,萧南烛那边的折子送入皇城:怀王萧清宴夺取虎符,利用安插在南境边关的将领调动八万兵卒回京造反,甚至不顾兄弟之谊对他暗下杀手……
此事迅速传开,群臣惊骇。
燕明帝更是龙颜大怒,下令革去萧清宴亲王爵位,又吩咐刑部抄检新建的怀王府。整座京城登时人心惶惶,堕入一片阴霾之中。
萧清宴嗤之以鼻,带着宁嫣隐居到京外的一座小山头上,伺机而动。
没两日,他派下属查实了萧南烛当真命不久矣,心中安稳许多,便开始安排各路密探、将领官员们来山头会面,一同谋算逼宫之事。
宁嫣则如一只泥塑娃娃般待在屋子里,整日装着温恭乖顺的模样,心中纵有万般担忧,也不敢表露出来。
好在萧清宴诸事缠身,除了不知从何处请来十多名绣女,为她量身裁定了一套华丽的皇后凤袍,其余没怎么留意她。
及至重阳节这日,清早秋光温软。
宁嫣躺在榻上懒懒翻了个身,一睁眼就见萧清宴坐在床榻边失神地盯着她。
一身紫袍如瀑,清润的眉目笼在窗棂漏入屋子的阳光中,宛若覆着碎金的光斑。
宁嫣身子一激灵,险些露馅的惊呼出声。
“醒了么?”萧清宴回神,抬手轻抚她的面颊,绛紫长袖擦在她耳畔,吓得她紧绷着身子不敢躲开。
萧清宴的手掌如萧南烛一般骨节分明、纤瘦好看。但萧南烛的手不分冬夏,永远冰冰凉凉的;
萧清宴的手却很温暖,指节虚虚拂过脸庞,好似裹着干燥的暖风,一点不似心底那般阴翳。
宁嫣攥紧被褥,撑不住抹开脸去。
萧清宴没有多想,收手起身道:“嫣儿,我要进宫一趟,等我这次回来,便接你一起入京城,受万民跪拜。”
宁嫣慢慢看向他,一颗心紧揪起来,木讷地道:“殿下要去做什么?”
萧清宴垂首望着她僵滞的面孔,想到她从前灵澈的水眸儿,勾笑道:“去办一件准备了十来年的事情……嫣儿,今日之后,我便将解药给你。”
宁嫣强自镇定,懵懂地眨眼道:“好。”
萧清宴满意地笑了笑,离开时又偏头扫过桌案上的一碟软糕,温声道:
“嫣儿,这小山没什么人,环境艰苦。但今日是重阳节,马虎不得。”
“我晨起为你做了一碟重阳糕,待会儿让奴才伺候你起榻,你尝尝可还合口味?”
宁嫣微微愣住,又软着嗓子应了声「好」,萧清宴才转身离去。
待萧清宴的脚步彻底走远,宁嫣立刻翻身下榻,手忙脚乱地穿起衣物。
京城就要变天了,萧清宴谋事在即,定然要将厉害的暗卫一并带去皇宫,山上的守备便会松懈许多。
并且,这座山头离她舅父家的庄子不远。她少时日日随表哥、表姐溜来抓兔子、采草药,她是识得下山小路的,这是她逃出去的最佳时机!
宁嫣心绪暗转,外头两个劲装的女暗卫朝她行了个礼,见她仍是木头似的不答应,便也没有多想,任由她如往常般在山上行走。
直至瞧见宁嫣越走越远,小小的红裙身影在山石缝隙间跑了起来,女暗卫才蹙眉道:“这王妃疯了罢?身子这么弱,还到处乱跑,摔着怎么办?”
另一名暗卫跟着犯起嘀咕,无奈道:“就是!也不知咱们主子喜欢她什么?这一天天的,恨不得供起来养着。”
话毕,对视一眼,连忙闪身朝宁嫣追去。
山间草木凋零,宁嫣提紧裙摆,按着零星的记忆拼命朝前跑。
下山的小路狭窄难行,她心中仓惶,衣裙后摆不经意勾到石头上。脚底一个踉跄,直接失重地摔下山路,手掌擦入一大片杂草丛内,火燎燎地冒出血来。
宁嫣痛得掉下眼泪,整条胳膊麻痹地动弹不得,转头见好容易甩掉的女暗卫又追上来,连忙爬起身继续跑。
她咬紧牙关,想按照记忆找个山洞甩掉两名暗卫,一路跑过枯树林,却见前头空旷处是一处六七丈高的断崖。
宁嫣心中一凉,前头山崖光秃秃的,显然是近来秋雨暴涨、山体滑坡所致。
她脚踩在湿软的泥土上,站在崖边惊恐地朝后看,两名女暗卫飞身追上来,瞧见她的窘境,抱剑冷哼道:
“让你跑!从凤山城就开始跑,这下打断你的腿,主子应该也没话说了罢?!”
“你们……”
宁嫣脸色微变,见两人不紧不慢地围过来,心中愈发慌张。头顶秋日骄阳好似冰霜般浇在身上,彻骨的寒冷。
她紧攥着衣裙,擦掉手心翻卷的血迹,正暗暗思量着应对之策,倏地脚下泥土大片大片的朝下滑去,她整个人亦猛地坠下山崖。
两名女暗卫连忙凑过来,宁嫣死死闭起眼,长风呼呼掠过耳畔,却听一阵马蹄声飞奔而来。
下一瞬,她沉坠的身子落入一个紧实的怀抱,被一道黑影牢牢拥入怀里,于半空中打了个旋儿,稳稳地随着那人落到地面。
“殿下?”宁嫣不必睁开眼,嗅着对方身上久别的紫檀香便知是萧南烛来了,两腿发软地趴在他怀里哭泣:“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