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间,门扉外极快地走近数道脚步声,如一阵猎猎冷风般,门扉「哄」地大敞开来。
烟岚与云岫心头一沉,还没来及起身防备,萧南烛已经领着两名剑士走进来。
他面容苍冷,一袭玄青披风的袍角微微翻动,颇有些风尘仆仆之气。
那双如覆霜雪的凤眸扫过屋中四人,没瞧见宁嫣的身影,不由变得愈发冷峭:“怎么就你们,宁嫣呢?”
柔桑眼泪登时汹涌而下,捂脸泣道:“四皇兄,嫣儿为了救我们,被五皇兄抓走了,五皇兄要造反!”
屋内沈谦言、烟岚三人也极快回过神,连忙将那日客栈雅厅的事详说了一遍。
萧南烛面上刮过一阵凛冽的风,无甚血色的薄唇更加苍白几分,寒声道:“你们邀宁嫣同行,为何不在信里说清楚舒致远也在?”
沈谦言攥紧拳头,柔桑也愧疚地埋下脑袋。
路演跟在萧南烛后头,正声道:“主子,您先别急。萧清宴那竖子费这么大力气掳走王妃,定然是想从您这里谋利,王妃暂时不会有危险的。”
萧南烛抿着唇,眼底涌现的杀气逼得众人不敢再劝。
他略略寻思一番,亲自出屋吩咐外头随行的暗卫:“把本王到汴州的消息放出去,今日务必把本王的行程传到周边凤山、云州等地,萧清宴会自己来找本王。”
暗卫们恭声应下,烟岚惊异地看向路演,奇道:“我与云岫昏迷两日多,送往南境的信件最少还需两日才能传到军营,王爷怎会来得这样快?”
路演皱眉,解释道:“王爷与王妃一直有暗中通信,没按时收到王妃的书信,便猜是你们出事儿了。咱们日夜兼程,跑死好几匹马才赶到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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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山城盛产桂花,宁嫣被萧清宴安置到乡间一座别致的小庭院里,整日嗅着桂花香气,待了足足七日之久。
自那日马车叙话之后,萧清宴便不见了踪影,似是有旁的要务处理。
宁嫣因他无暇顾及自己而暗暗庆幸,几次逃跑失败,干脆静心在小庭院里住了下来。
她时常回想马车里萧清宴说的身世之谜,心中盘算着若再见到萧清宴,还是得再劝一劝他。
毕竟这一世大错未铸,一切都还有转机。
这日秋阳明媚,宁嫣坐在廊檐下晒太阳,萧清宴闲步走了进来。
他挥退院中侍卫,直截了当地笑道:“嫣儿,四皇兄到汴州了。你看,我说有你在手上,他会主动把兵权送过来罢?”
“是他自己四处透露行踪让我去找他的,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把调动南境边关八万兵马的虎符交给我?”
宁嫣没想到萧南烛来得这样快,惊讶片刻,蹙眉冷声道:“他会,但是你以为空有虎符,就能调动大燕朝数万精兵了?”
“你玩弄权术、心思不纯,驾驭不了大燕朝铁骨铮铮的兵将,他们认得也从来不止一块小小的兵符。”
萧清宴坐到廊檐下,矜贵的紫袍自矮凳子一路铺泻到地面,清声笑道:
“你说的很对,比起我和虎符,那些将领更认四皇兄和燕明帝,所以我要你帮我杀了四皇兄。”
宁嫣神情愈冷,萧清宴续道:“我已经派人去约见四皇兄了,到时候一切都看你了,小皇嫂。”
“你做梦,就算再死一次,我也不可能伤害他。”
萧清宴眸光微闪,见她这般护着萧南烛,一把拽过她的红裙襟领,不悦地戏谑道:“这也由不得你。”
宁嫣整个人朝前扑去,吓得惊呼一声,萧清宴的手掌已覆到她侧颈间,笑道:“别乱动,青麟谜蛹不好控制,若入体方式不对,会啃食心肺的。”
宁嫣瞪大眼睛,就觉一道热乎乎的暖流自萧清宴掌心钻进脖颈,顺着脖颈的经脉朝体内游走。
她脑中「轰隆」一声,惊惶地拂开萧清宴的手,捂住脖子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萧清宴垂首望了眼手掌,掌心似乎残留着她脖颈下血脉跃动的柔软温度,笑道:“这叫青麟谜蛹,是一种控制人神思的蛊虫。”
宁嫣脸色渐渐苍白,想劝说他放手的话,尽数堵在了嗓眼儿里。
第83章
小庭院内秋风清畅, 阳光温煦。
宁嫣坐在廊檐下,背脊却腾起一阵砭骨寒意,颤声道:“你方才给我下了蛊?”
萧清宴见她小脸渐渐惨白, 抬指欲抚摸她的面颊,被她躲开后,只好收回手笑道:“怕什么, 我有解药。”
“我也不想这么待你, 可你一心向着萧凤岐,我实在没办法。另外,别再拿性命要挟我,你这条小命若没了, 我立马打道回京, 送你舅母那边的亲友下黄泉陪你。”
“我记得你还有表哥表姐, 还有一位岳阳哥哥,你总得为他们考量考量罢?”
宁嫣眸瞳颤栗地闪出泪花,手掌拼命揉搓脖颈的肌肤。
可蛊虫已钻入体内, 连一道小血口都没留下来, 唯独细腻白皙的肌肤被她掌心搓得通红, 如一段白嫩嫩的雪锦铺就了一片鲜亮云霞。
萧清宴盯着她颈间风采,神情微微顿了顿。
宁嫣颓然地松下手, 蹙紧眉头道:“你把解药藏哪儿了, 快给我解药!”
“嫣儿放心罢, 我已派人与萧凤岐约定, 明日在凤山城禄安寺见面。我只控制你这一回,只要明日你听我的话杀了萧凤岐, 我立刻给你解药。”
萧清宴声线轻悠悠的, 宁嫣望着他冶艳又温和的眉目, 急道:“萧清宴,你为何非要这么执迷不悟?”
“你恨英老王爷,但英老王爷已经被你杀了,云嫔娘娘也已经过世多年,又没人知道你的出身,你大可以好好做你的五皇子。”
“哪怕有一日你的出身被天下人知道,又能如何?”
“你洞悉人心,就该明白圣上不会怨怪你,河清海晏,你当真不明白圣上对你的寄望?”
“太子也容得下你,即便信王殿下那么冷情的性子,也还是会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待,你为何非要害我们?”
萧清宴长睫微动,险些被她逗笑:“那你又为何非四皇兄不可?若我回头,你还能是我的吗?”
宁嫣起唇辩驳,又无力地沉默下来。
萧清宴胆敢起事,定然不止谋算了一朝一夕,怎可能因为她的两句劝说就翻然悔过?
宁嫣抿了抿唇,再度抬手捂住脖颈,忽地心思一动,愣道:“萧清宴,我记得我成婚前,二皇子萧济楚和荣安侯府的人妄图造反。”
“当时,他们似乎就是想用叫「谜蛹」的虫子控制圣上……你怎么也有这个蛊虫?”
萧清宴「啧」了一声,漆眸中笑意愈发深邃:“这是四皇兄跟你说的?他明明知道我对你有意,怎能不趁机诋毁我一番呢?”
宁嫣不解,萧清宴神秘地道:“我二皇兄手里的谜蛹就是我给的。”
“本来指望他用毒蛊控制住父皇,再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我好坐收渔利。可惜他太没用了,白白浪费我几年的心血。”
话毕,他见宁嫣满脸惊骇的神采,不由来了兴致,眯眼乐道:“那谜蛹是我从一位楼兰巫师手里所得,也叫子母蛊。”
“子蛊进入宿主体内,可以不知不觉拖垮宿体的身子,却查不出病因,直到一年后咳血暴毙;
母蛊在宿体活着时用来干涉宿体的心智,甚至可以控制宿体的行为,是不是很厉害?”
宁嫣想到上辈子萧南烛是为了替圣上解蛊而死,讷声道:“那解蛊的法子是什么?”
萧清宴懒懒搓了个响指:“换血。”
“从下蛊之人手里夺走母蛊,再吞食母蛊。唯有融合母蛊的鲜血才能救身中子蛊之人。
不过解蛊之后,母蛊会在体内变成子蛊,会一点点侵噬五脏六腑,痛如万箭攒心。即便大罗神仙临世,也救不回来。”
宁嫣眸中滚下泪珠,檀唇翕动地道:“萧清宴,我恨你。”
萧清宴微怔,想不通宁嫣怎地反应这样大,以为宁嫣害怕,便道:“嫣儿不必惶恐,我给你下的青麟谜蛹是另一种蛊虫,明日事成之后,吃颗解药就无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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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嫣悬心半日,木愣愣地坐在屋内。
一想到明日要被萧清宴控制去杀萧南烛,她心口就一阵绞痛,似是体内的谜蛹察觉到她的抗拒,拼命与她作对。
直到晚间,她瞧见几名躲懒的暗卫趁萧清宴不在,拎着酒壶走到桂花树下闲聊,脑海中蓦地清明起来。
事实上,她知道萧清宴的解药藏在哪里。
萧清宴心气狂悖,从来信不过身畔之人。若他将解药带来凤山城,那便极有可能装在他自己身上。
而她上辈子知晓萧清宴一个小秘密:萧清宴锁骨穿环,左肩的锁骨如扎耳洞般贯穿了一条纤细的白银链环,链环下坠有一只拇指粗长的小玉瓶。
上辈子她无意间发现这个秘密,直接吓得说不出话。
萧清宴还笑着吓唬她,说那小瓶子紧贴着心口,是用来收放最心爱之物。
若哪天她死了,就将她眼珠子挖出来,塞进小瓶子里,这样她就能时时刻刻看着他了。
若萧清宴将解药放在身上,那便极有可能贴身收在瓶子里……宁嫣在屋中踱来踱去,思忖了好一会儿,终是决定放手一搏。
夜间,萧清宴赶回小庭院时,几名闲聊的暗卫已经偷偷摸摸地散开。
宁嫣守在厅屋内,主动道:“萧清宴,陪我饮酒如何?”
萧清宴眉峰轻挑,侧目望过来。
宁嫣坐在椅上,立刻做出一副烦躁至极的模样:“我看到你的下属躲在一起喝酒,你这么喜欢我,总不至于一口酒都不愿赏我罢?”
萧清宴扯了扯唇,觉得宁嫣耍不出大把戏,便温声应道:“难得嫣儿有兴致,我怎会不奉陪?”
说着,他坐到食案旁吩咐随从备酒,又顺道吩咐杀了那几名躲懒的暗卫。
筵席很快摆开,宁嫣与萧清宴相对而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间或说一说各自的过往。
萧清宴酒量不差,宁嫣时常与柔桑、沈谦言聚在京城里小酌,酒量自然也是极好的。约摸两个时辰后,她终于熬倒了萧清宴。
厅屋内明烛煌煌,宁嫣望着趴在食案上酣然入睡的萧清宴,心尖儿颤栗不止。
但时间紧迫,由不得她多做考量,小心翼翼走过去撩开萧清宴的外衫,一并扒拉开萧清宴肩头的中衣。
厅内酒香四溢,萧清宴眼尾染着潮红的醉意,不悦地蹙了蹙眉。
宁嫣吓得连忙收手,确定他没醒之后,伸手探进他左肩内。果真顺着长进血肉里的银链子摸到一只小玉瓶,瓶中有几粒极小的药丸晃晃荡荡……
夜过子时,宁嫣偷吃了一粒小药丸。
她来不及分辨是不是解药,肝胆俱颤地将瓶子放回萧清宴胸膛内,又整理好萧清宴的衣服。
忙活完毕,她见萧清宴仍未苏醒,拎起一坛烈酒泼到花枝烛台上,趁着暗卫们进屋救火时,拔腿就往外跑。
厅内大火熊熊而起,暗卫们一边叫醒萧清宴,一边追出来抓她。
宁嫣本也没真的想跑,跑到院外轻轻摔了一跤,便又灰溜溜地随着暗卫们回到院中。
萧清宴坐在桂花树下,抵着眉心缓了缓神,疲累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兴致饮酒,还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原来又是想跑,你就不怕我拧断你的腿?”
“你以为放把火就能逃出去?方才怎么不直接杀了我?”
宁嫣紧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一些,暗道萧清宴没有发现她偷吃了药丸,便冷声道:“你死了,我去哪里找青麟谜蛹的解药?”
萧清宴懒懒打了个哈欠,偏头笑道:“所以你想趁夜跑去禄安寺?明日好先我一步见到你的好夫君?”
“这市井之地,流氓歹徒可不少。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不怕碰上比我更下作的坏人?”
宁嫣淡淡不语,萧清宴起身朝几名暗卫昂了昂下巴:“马车备好了么?准备启程去白凰山。”
白凰山?
宁嫣心头一跳,上前制止道:“白凰山是什么地方?不是去禄安寺吗?”
萧清宴半张脸映在厅屋愈燃愈烈的大火里,自嘲地道:“小皇嫂猜得没错,我明早会改掉碰面的地点。四皇兄手下能人异士不少,定在禄安寺,我岂非自寻死路?”
宁嫣盯着萧清宴火光下鬼魅般的脸庞,心中又是猛地一沉。
她明白的,萧清宴临时更改会晤的地点,才不是为了防止萧南烛提前设伏。
而是他想设下圈套除掉萧南烛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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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驶向白凰山,山上道路狭隘,他们赶至山峰时,天光已然蒙蒙亮。
宁嫣坐在马车内,脸色苍白如纸。
她看着身侧好整以暇的萧清宴,只混沌地想,为何即便重生一世,她也没意识到这个男人如此狠辣?
山峰上草木枯败,密林凋黄。
萧南烛面容苍冷,神情阴鸷,负手立在一座山石下,俯瞰崖下万丈白雾。
路演领着两名暗卫跟在后头,忧心忡忡道:“殿下,属下查过了,上头山顶有近两百弓箭手,林子里还藏了不下三百人的刺客,咱们被包围了。”
萧南烛披风猎猎翻舞,冷嗤了声:“可留意到王妃踪迹?”
路演握紧剑柄,颔首道:“有,王妃随萧清宴乘马车上来了。”
旁边两名暗卫互看一眼,赞叹道:“还是殿下有先见之明,早算到萧清宴那小人会临时换地方,没让咱们在禄安寺布兵,不然布了兵力也是扑空。”
路演冷冷瞪暗卫一眼,眼下他们虽然没傻傻守在禄安寺,但也没算到萧清宴会将地点定在白凰山。
敌众我寡,有什么好得意的?
暗卫讪讪摸了摸鼻子,不敢再乱说。
未几,萧南烛耳尖微动,转身朝山路迎去。就见清早朦胧的雾气里,宁嫣发绾金簪、一袭红裙灼目,正撩着车帘探头往外看。
很快地,四目相对,宁嫣失声唤道:“殿下!我……”
后头的话死死卡在嗓眼儿里,宁嫣喉头忽地一麻,体内的谜蛹似在翻搅她的血肉一般。
宁嫣晕晕乎乎地回头,萧清宴朗润的声线似乎从她体内传出来:“嫣儿,去杀了四皇兄罢。”
“萧清宴,你……”
宁嫣呼吸一窒,额头急得渗出汗珠,下一瞬却觉得浑身又通畅了起来,体内躁动的青麟谜蛹也如死了一般。
她赌对了,那就是解药!
宁嫣捂住心口,强压住心底的欢喜,却听马车夫与萧清宴道:“主子,咱们安排的弓箭手和暗卫都准备好了,只待您一声令下,便能取萧南烛性命,只是萧南烛似乎没带多少人来。”
“没把心腹都带来啊?”萧清宴略有些不满,淡声思索道:“你们不准轻举妄动,一切等我拿到虎符再说。”
话毕,萧清宴弯腰跃下马车,笑微微地睨了萧南烛一眼,又伸手来馋宁嫣下马车,还顺势往宁嫣袖中藏下一把冰冷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