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婳说话时便看着大哥的眼睛,此时话说完了,见大哥还是那副表情瞧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觉得她的话不大可靠,总之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
林珣瞧着自己的幼妹自小被父母娇惯着养大,不知道这世间的疾苦,头一次听她如此笃定地说着什么话,他心中拂过一丝不安感,随即又觉得是自己太紧张了,他失笑一声,这才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林婳见大哥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眨了眨眼睛朝他手中望去,这才发现是一瓶膏药,她没有多少反应。
林珣见状直接将泛着冷光的白玉药瓶递给一旁的简竹:“从那样高的地上摔下来,脚上定然撞得不轻,你不好请大夫,这是我称你二哥摔伤了要来的药。你回去帮她瞧着些,伤处不可马虎。”后半句话是给简竹说的。
简竹点头称是。
林婳记得,上一世大哥未曾当面拿出给她的药,后头她也确确实实敷过药了,可那药却是二哥落在她这里的,后头又说自己懒得取,索性留在林婳的院子里了。
当时一心只顾着姜桓的林婳,不知道同大哥说了多少忤逆的话,才将他气得直接甩袖离开,差点给她动了家法。
那会儿的林婳只觉得大哥严苛太过,从没想过这其中还有这样多大哥曲折的关心,她一瞬间心有些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现在的她其实已经没有从前那样爱哭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忍不住想要掉眼泪了。
林婳眼见着大哥又要皱眉,忙压住自己此时跌宕的心情,笑着道:“多谢大哥关心,还以为大哥真是来训我的。”她笃定大哥其实本来就是给自己送药的,只是上一世的自己听不进去劝,这才错过了他的一番好意。
“行了,只要你不来气我,便是万幸了。”林珣一副恨她不争气的模样,很快又从林婳的院子离开了。
林婳眼见着林珣彻底离开,这才从简竹手上拿了那瓶药,宝贝似的端详了一圈之后,又放在袖子里自顾往房间里走了。
只留着简竹在她身后纳闷:“姑娘今日好生奇怪。”
林婳眉毛一跳,自知自己今日奇怪的举动太多,已经惹得简竹注意了。任谁本以为自己已死了又重新活过来也不能冷静,她神色自如问道:“怎么了?”
“从前姑娘同大郎君可没有这般亲近。”简竹回想着方才两人的对话,何止是没有这般亲近,两人从前都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
“那你觉得,大哥对我可算关心?”林婳想了想,发问道。
这话问出来的时候,林婳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简竹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自然是关心的,大郎君只是瞧着凶了些,实际上心肠比谁都软,哎这样说姑娘又得不愿意听了。”
“你怕什么?我也不是看不出来。”林婳瞧了眼话说一半的简竹。
林婳小时候挨过大哥的板子,因为这件事情还和二哥一起悄悄骂过大哥冷血薄情。背后骂人这件事情显然是为人所不耻的,然而林婳经历了更为不耻的事情,他们偷偷骂大哥的时候,正好被他听到了。
那会儿林婳还以为自己又得加一顿手板,最后万幸大哥竟然放过了他们。
林婳回想起林珣当时那一双冷漠着无动于衷的眼瞳,不知道他听见他们的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她觉得手上的药瓶沉甸甸的。
她这一世一定会听大哥的话,离姜家远远的。
林婳回到房里坐着,见过了大哥,她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简竹从一旁的立柜里取出两个软垫放在床尾,将方才林珣给的那瓶药放在一旁,将林婳的裤角轻轻撩起帮她擦药,她一面轻按着,一面抬眼看着林婳,试探问道:“姑娘待会儿还要去宁虚堂吗?”
“去那边做什么?”林婳虽记得大哥来过这样的事情,时隔多年,却并不怎么记得在这之前很多事情的细节,就像她为何要去宁虚堂这件事情她便全无印象。
“姑娘忘了。”简竹抬眼看了林婳,目光有些奇异,又低头帮她擦药,接着道,“今日姜老先生要来府上拜访,府君说了要在宁虚堂见过老先生的。”
林婳未想到还有这件事情,陡然听到姜家的事情,几乎是下意识的收回了脚,她的脚腕处今日才撞伤,此时简竹正攥着帕子在她腿边伏着,未提防她起身,手臂也撞在她的脚上。
林婳疼得吸了一口冷气,方才未落下的眼泪此时顺着面颊滑了下来,便是这样她也没忘了接话,语气也有些生硬:“不去,你去同父亲说我今日染疾,去不成了。”
简竹方才被林婳惊得药瓶险些掉在地上,好容易站稳,将药瓶扶起来放到一旁,便又听见林婳这话,她犹豫着劝道:“只怕府君今日不会轻易答应。”
简竹自然知晓今日便是林婳自己说不愿去,府君也不会答应。
她刻意如此问出来,实在是觉得林婳今日的种种表现有些奇怪。分明前脚才满怀好奇地去偷偷瞧了人,后脚便又变了脸色,看上去是十分瞧不上那人。
姜家往上数几代,曾经是京城的世家之首,在势力更替极快的前朝,各个世家势弱,早年的许多世家已然没落,姜家是那些家族当中仅剩的家族,这和姜家人曾经说过立誓不进朝堂不沾国事有些关联,可即便是这样,没落也是必然。
直到现如今的姜学究,更是成了姜家最具风骨的人物,他穷极一生,只为将更多的学识带给天下读书人,讲学散学,便是如今的皇上也曾听过他的讲学,在姜老先生面前,便是太子也得尊称一声“老先生”。
林婳知道自己父亲最是敬重这样的文人,这才特地将人请来府上交谈。
她也知晓自己今日恐怕难以逃脱,却还是道:“你且这样说了,我回去躺着了。”语罢,她便真的翻身盖了被子,是打定了主意能避一时是一时了。
简竹站在原地为难了一会儿,还是去正房那边回话了,没一会儿便又皱着脸回来了,别说叫府君同意,简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府君和主母便叫她来请大姑娘过去,根本不给简竹推脱的机会。
姜老先生果真带了姜小郎君来府上,简竹瞧了一眼林婳,又将这件事情补上解释,林婳脸色更难看了。
第3章
林婳深深一闭眼,还是去了。她是抱着就死的心往那边去的,一路上简竹也似发现了她今日情绪不大对,一句话也不敢多提。
从林婳的院落到正厅那边有一刻钟的脚程,这样的路,上一世她也走过一遭,她隐约记得那会儿简竹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但不抵她口中姜大郎君的光芒万中之一。
眼下,简竹的嘴唇死死地抿着,半分不敢吐露一句话,生怕惹得林婳不快一样。
见状,林婳开口:“听闻姜大郎君在外风头无二,京中的小郎君们自识字起,便识得他了。你常出门,可知道他们所言是真是假?”
简竹闻言先是一顿,随即才打开话匣子一般,将她所知晓的全倾倒出来。
林婳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话她从前听过一遍,这会儿再听见,反而使得她冷静下来。
来传话的嬷嬷路上特地叮嘱了她,待会儿注意些规矩。
在桃李满天下的姜老先生面前,便是勋贵之家也得万分注意着规矩,更不必说对姜老先生敬仰万分的父亲。林婳知晓父亲的用意,加上一路上的刻意掩饰,叫旁人半分瞧不出端倪。
林婳到厅外的时候,正听见父亲的笑声,隔着屏风,她远远看见了站在父亲身旁的姜学究,老先生一如记忆中的白发苍苍,屹立如松,一向庄严的脸上泛着轻松,两人相谈甚欢。
父亲这边的嬷嬷先同他说了林婳到这里的事,林父先瞧了一眼姜老先生,又瞧了一眼他身旁的姜桓,这才开口:“叫林丫头进来。”
嬷嬷应声退下。
林之焕这才又看向姜老先生,言语颇为谦逊:“方才那小子是个皮的,这丫头也不懂事,今后还要劳烦老先生费心。如有什么不好的,先生尽管责罚便是。”
“林相太过谦了,林家的家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只林大郎君一人的名头,便叫其他家自愧不如了。”姜老先生不卑不亢道,“不过姜某向来治学从严,这点林相大可放心。”
姜老先生说完话,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姜桓却稳稳站在原地,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般。
没等姜老先生再开口,外头的门被推开,林婳低着头走了进来,不过离他们的位置远些,只隐约能瞧见人脸。
林相谦虚是有,可身为人父对女儿的骄傲自是不必说:“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女儿。婳儿,见过姜老先生,和姜大郎君。”他目光顺着移到了姜桓的身上,话也一顿。
“婳儿见过老先生,久闻老先生义名,能得老先生教诲,婳儿一定刻苦用功。”林婳也跟林相一样,稍稍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见过姜大郎君。”语气疏离,不见亲近。
姜老先生捻着胡子点了点头。
姜桓却在这个开口了:“林妹妹生分了,称我绥安哥哥就行。”他朝林婳笑得温和。
一样的话,上一世姜桓也曾说过。他本不是个冷心冷肺的人,待人向来温文尔雅,也因为同自己兄长交好将她当自家妹妹看待。
只是眼下,林婳便被他这如沐阳光的温和刺到了眼睛。
他们两人的怨恨是从亲事定下的那一刻结下的,从那之后,姜桓见她便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常是横眉冷对,这叫林婳险些忘记了,原来从一开始,他也是以为如玉的翩翩公子。
林婳离姜桓有些远,方才刻意没去看他。此时却抬头往他的方向看了。
姜桓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襟,腰间紧系着一条玉带,乌发用玉簪束起,面如美玉,目似明星,身后是穿过春季日光的窗,眉眼间是磊磊光明的少年气。
这让林婳记起,林婳头一次为姜桓心动的时候。
在林家的学堂内,早早已经身负盛名的姜桓原本是不需要同他们一样来学堂听课的,那日他来,为的是他们姜家的事情。
那日好像已是初夏,阳光照得林婳有些发懒,她耷拉着眼皮,耳朵里是学堂的人为了一个议题争辩的声音,在她几乎要闭上眼睛的时候,耳旁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姜桓的声音不疾不徐,将两拨方才唇枪舌剑的人全说得哑口无言。林婳睁开眼睛正想要看看是谁这般厉害,便正对上他朝自己这边看的目光。
林婳慌忙抽回撑着脑袋的胳膊,正因被抓获偷懒心虚得不行,便又见他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好像在用一言一行告诉她,他只是提醒一下她,并没有吓她的意思。
林婳笃定,当时学堂之中对这位姜大郎君充满了仰慕之情的人决计不只她一人。
姜大郎君是整个京都所有人眼中的明月,高悬在空中。青天白日,玉韫珠藏,说得便是姜家大郎君。
姜家人的清高是祖上传来的,后来若非是他们林家,他一定不至于变成那样。
她眼见着他没了从前的温和笑意,眼见着他眼瞳如深渊,一开始她还分得清他的气愤和不满,到了后来,她一点也看不懂这位如玉君子了。
林相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婳儿?”
林婳这才从回忆中被唤醒,见到姜桓之前,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险些忘记了,他们两个的亲事,姜桓才是最大的受害者,眼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姜大郎君就是在同她成亲之后,迫于林家的权势,疲于官场周旋,最后眼中黯淡,引得无数人为他叹息。
在这件事情上,林婳是罪人。
她对两人关系拉近更是格外敏锐,回想起方才姜桓的话,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姜大郎君名满京都,婳儿若是能学得一二分,也便敢同大郎君以兄妹称了。”
林相原先皱着眉,听到这话又是一笑,语气里带着无奈:“这丫头是……有些胆小。”
姜老先生也颇给他面子地点了点头。
唯有姜桓,视线落在退却的林婳的身上,迟迟未曾收回自己的目光。
林婳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姜桓的打量,是那种不让人觉出不舒服却又无法忽视他的存在的目光。林婳在心里想了下自己同姜桓的交集,能让他这样失礼地看着自己的原因,只可能是自己竟然会拒绝姜大郎君同自己兄妹相称这件事情。
如果说在来这里之前,林婳心中对姜桓还有怨恨。现在的她,便只想着不要重蹈覆辙,避免和前世走一样的路。
避免重蹈覆辙最好的方法,便是她从一开始就不同姜桓认识。
林相对姜老先生的敬重在先,对姜桓自然也是喜爱无比,是以上一世才会在察觉到林婳的心思之后果断拍板,促成了两人这一段孽缘。
是以此刻,即便明知姜桓正在看着自己,林婳也如同不知一般,沉默地低着头。
时间一长,就连两位不大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诡异气氛的老父亲都发觉他们两人的举止不大反常。
姜桓及时开口道:“是绥安唐突了,一上来便唤妹妹,吓到了林家姑娘,还请林相见谅。”他说的是谦逊之语,任谁看也不过是帮林婳解围罢了,没有人怪罪,只觉得姜大郎君豁达。
他说话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往林婳那边看着,没有人注意到,姜桓看向林婳的目光,比看其他人的时间都要长,也更要深邃。
林相听出他有意解释,也笑骂林婳:“是我家姑娘性子羞赧,不敢同人说话,婳儿,今后上了学堂,遇事也得多请教先生。”
“婳儿知道了。”林婳低头称是,脑子里却想着,上一世的姜桓虽然因与自己兄长相交的缘故常来学堂,可也没有真的来林家和旁人一同上课的时候,所以这一点她应该不需多担心。
见过人之后,林婳没在房内多留,说了自己有事便要离开,林相自然是应允了。
直到重见外头的日光,林婳才将几近割裂的自己重新塞回这个世界。她现在心无旁念,只想着走和上一世不一样的路。她也相信,这一世若没有林家的阻碍,姜桓也能够如他一开始想要的那样,各自圆满。
正房外头林荫蔽路,离方才议事的厅房远了些,林婳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还时不时叹一口气。她其实本应该高兴的,只是自己刚才经历生死,心情实在有些复杂,就连繁枝茂叶落在她眼里都萧索了起来。
林婳心下哀默,耳力却未松懈,她正要叹气之时,猛然转身,正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姜桓,目光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许是她目光变得太快,连身旁的简竹都看得惊了一瞬,姜桓却自然地停下了脚步,在隔着林婳几步远的距离处拱手,温声赔礼道:“家父在和丞相议事,绥安自己出来走走,不想竟迷路了,惊扰到妹妹,是绥安的罪过。”
林婳未开口,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看向自己身旁的简竹。
简竹当即明白过来林婳的意思,走到姜桓面前,行礼道:“奴为姜大郎君带路。”
林婳一字未说,却无处不让人觉出她不愿同姜桓有任何接触。这会儿打发了下人去,自己立即转身要走。
姜桓深深地看着林婳的背影,见她着急躲着自己的模样,出声叫住她:“妹妹似乎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