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让已转过身的林婳僵在了原地。
第4章
“怎么会?”林婳开口的第一个字声音都是颤的,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才见姜桓第一面就能被他发现异样,强打起笑脸,“姜大郎君多虑了?”
小姑娘眼中微微颤抖,分明眼中全是慌乱,却要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女儿家独有的可爱。若非怕再吓到她,姜桓几乎想要笑一声。
“也许是我多虑了。”姜桓沉吟着点了点头,似乎是相信了林婳的说法,不予深究。
正在林婳松了一口气之时,便又听到姜桓的声音:“今早上隔着墙见了姑娘一面,那会儿姑娘也没怕,看来是我多想了。”
林婳几乎想要瞪他一眼,但生生忍住,勉强保持着笑意点了点头,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从前若是知晓姜桓如此爱捉弄人,是万万不可能心仪他的。
林婳嫁进姜家之后,受到冷遇,很长一段时间她连姜桓的面都见不到,后来偶尔能见上一面,两人也都没有什么好脸,针锋对麦芒的时候多一些。那会儿的姜桓不耐理她,是以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不善言辞,只是从前懒得理会她罢了。
姜桓看着林婳着急逃离的背影,碧绿的柳条荡在她身后,同她的衣袂相映成色,他原本寡淡无味的眼里闪过一丝光彩,回过神才语气平淡对简竹道:“劳烦了。”又是一派温和无害的模样,丝毫没有方才吓唬了简竹主子的自觉。
简竹便只能当做无事发生的样子走在前面带路。
是夜,姜桓和衣入眠,却是辗转不得,于是焚了安神香,这才沉沉睡下。
不知入夜几何,他自觉睡得并不很深,正处在神魂游离的边际,便听到了女子的啼哭声。
这种睡着了梦到女子的冒犯事情,从前是未曾发生过的。
是以姜桓便是听到了声音,也没有上前打探,反而是往身后退了两步,留出一段距离,确保自己不会惊扰到那女子。
恍惚间,那女子的声音仿佛又离他远了一些,他终于听清楚她混在哭声之中的咬字:“绥安。”
姜桓骤然一惊,只觉自己心口一疼。再要仔细去时,那声音便更模糊不清了。
醒来之后,姜桓只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片沉寂漆黑,梦里的一切都逐渐离自己远去,唯有那句扎在他心口上的哭唤,萦绕在他的心头,带着密密麻麻的刺痛。
林婳昨夜没睡个好觉,白日才见了姜桓,大半夜也没有睡着,好容易困倦了些,一闭眼却全都是上一世的事情,梦里她和上一世一样在哭闹,泪流了个没完。
直到清晨醒来,她眼下生了两块乌青,眼中也尽是烦躁。
简竹见林婳心情不好,也不敢相瞒,便将霍以正在前头拜访林相的事情禀报了。
林婳才从梦里醒过来,恍然听见这个名字又有些恍惚了。
她在昨天晚上的梦之前,还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已经重新回到过去这件事情了。可霍以这个名字,她在上一世,已是许久没有听过了。
京城之人皆知,林相独女和霍家那个小少爷乃是青梅竹马,两人将来合该是要定亲的。
若上一世没有遇见姜桓,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不过往日霍以来林府的时候可是从不通报的,林婳看了简竹一眼,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起身去梳妆了。
梦里的恐惧与惶恐全是不存在的,现在的她是十五岁的林婳,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开始,只要她从一开始斩断这根联系,她完全可以避开上一世的结局。
心思将将落定,林婳便见床边有黑影划过,林婳脸色一暗:“简竹!”
方取了早膳的简竹闻声快速走到房里推开门,便见林婳目光死死盯着薄纱所糊的窗户,外头看着不像是有什么,可看林婳紧张的表情,简竹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往窗边走。
她推开窗,外头正看见院子里开得正好的芍药,红得耀目。
正在林婳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便见那一片火红中窜出一个身影,不等林婳失声惊叫,便看清了方才“鬼鬼祟祟”之人,正是霍以。
见林婳被自己吓到,他笑得颇为得意,露出灿灿白牙:“你什么时候胆子这般小了?”
“不是说在前厅同我父亲说话,他要是知道你又偷偷钻到后院里来,指定得叫人将你打出去,看你再笑!”林婳抬眸瞪他。
“你先别急着凶,看看这是什么?”霍以献宝一般,从身后递出来一把冰糖葫芦,正红色的冰糖葫芦上面沾着糖霜,比身后的芍药还要白。
林婳一挑眉,她已有很久没有吃过外面的冰糖葫芦了。可这冰糖葫芦却在姜府中常见,不外是因为那姜桓的表妹在民间生活已久,偏爱这一口。
林婳这人虽然贪嘴,但是骨子里更偏傲一些,知晓那些冰糖葫芦是为谁备着的之后便不愿再吃了。
是以现在见着霍以这样巴巴的给自己送来一把冰糖葫芦,她还有些感动,嘴上不免数落:“你是不是傻子?我一个人如何吃得了这么多的糖葫芦。”
“这不是听说你近日没好好吃饭,想着你是因为长久不出去,想念外头的东西,便给你带来了。”他说着,见林婳半晌没有主动上前拿,索性自己往前走了一步,将那一把冰糖葫芦全塞进了林婳手中,“既然旁的东西吃不下,便多吃几串冰糖葫芦。”
方才去过正厅那边,霍以身上穿着比以往正经一些,一件黑色绣金纹外衫,身形劲瘦而高,腰上用金带束着,腰侧还挂着一面玉佩,脚下是一双鹿皮靴子,活脱脱是一副显贵公子的模样。
他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穿的,随意一身黑色劲装便出门了。
林婳成亲之后,霍以便应了皇上的命去驻守边关了,那几年里,林婳再没有见过霍以。只有一年,在元旦的街市上撞见他了,他便是穿着黑色劲装在雪里从摊贩那里买冰糖葫芦。
打量间,林婳已经吃了几颗山楂,还没接着吃,便见霍以瞧着她欲言又止。
“便知你不会这样好心,可是还有什么事情?”林婳没好气问道。
“哪里有什么旁的事情,我是听说你前几日见到那个姜家大郎君了,便想来问一问你。”霍以前半句话说得有些恼羞成怒,到了后半句,这才重新直视林婳的眼睛。
如今的林婳早不是上一世不知事的自己了。
她仍是有些纳罕地问道:“我倒是没有想过,你竟然也知晓姜大郎君的名号?”
霍以如何听不出林婳以他短处取笑,不过霍以想来不以之为耻,他只笑了一声,坦荡道:“我自小读书便头疼,自然想来不喜与这样的文人往来。只是这姜大郎君在京城的名声堪堪赶上我,我自然知晓他。”
霍以这话虽有夸张的成分,但也并非虚话。
姜大郎君的名声在京中盛传,却到底是只能仰望的一轮月光,摸不得碰不得,只可远观。霍以在京中才当真是所有贵女的梦中人,京中赫赫有名的霍家之子,家里手握重兵,是皇室的仰仗,这样家里出来的霍小郎君,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嫁而不得。
只是可惜。
霍以与林婳乃是同年而生,上一世,她已成亲七年,却迟迟没听过他定亲的消息。
“这倒也不假。”林婳一边说,一边将方才吃了几口便剩下的冰糖葫芦摆在一旁的白盘之上,化掉的红色糖浆沾在雪白的盘子之上,颜色更加鲜艳,“见过了。”
“如何?”霍以坐在她对面,毫不见外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盛名传遍京城的姜大郎君,也不过就那样。”林婳淡淡道,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是如何说的?她该是满心欢喜地对着霍以诉说自己对姜桓的仰慕吧。
那会儿他的眼里是什么表情来着?林婳记不清楚了。
只是此刻,霍以眼中喜不自禁,可还要装作没有那么一回事的样子,骄矜道:“怎么可能?你不是想来最喜欢他那样……有风骨的读书人。”
“那是以前了,我如今不喜欢那样的了。”林婳道。
上一世,她偏爱那样如玉如月的姜桓,让家里人逼得他娶她,到头来,既害了姜桓也害了自己。这一世,她不喜欢那样的了。
“当真?”霍以简直要跳起来了。
“自然。”林婳说着,瞅了一眼霍以,“所以你问这个到底干嘛?”
说了一会儿话,林婳终于找到了自己以往和霍以说话的感觉,就是像现在这般,不客气。
果然,霍以也很能习惯她的态度,笑着起身道:“听闻过几日林大人要在家里开学堂,那姓姜的或许到时候回来,所以我这不是提前来问问你。”说着便准备离开了。
“哦。”林婳瞧了他一眼,将他所有的小动作和小表情全看在眼里,不知怎么起了坏心眼儿,又补充了一句,“我如今喜欢不爱读书,武艺高强的。”
霍以险些平地里栽了一个跟头。
林婳有些想笑,但见他转头过来,忙忍住了。不然照着霍以的性子,今日定然饶不了她。
“我知道了。”半晌,霍以才憋出来这么一句话,随即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第5章
林婳并非是为了逗霍以才这样说的,她是当真如此想的。
上一世,倘若她没有一意孤行,非得跟姜桓在一起,他们三个,不,应该说他们三家,合该都有一个好的结局。
从前的林婳只当霍以是自己自小到大的好友,可重生一世,上天给了她机会可以改命,她又何苦再走上一世那条害人害己之路呢。
一阵风拂过,吹得院中的芍药随风而动,妖冶的花瓣微微蜷缩,她院里的芍药算是开花早的,等到了四月份以后,五月份的时候,才真是芍药盛开的季节。
那时候,大片盛开的芍药迷人眼,林婳好些年没有好好看过芍药了。上一世这个时候,她在曾在府中设宴,广邀好友,只为了同那一人示好。只是,得到的是他冷漠的拒绝。
等今年芍药盛开之际,林婳还是打算在院子里设宴邀请好友一同赏花,最好是在那个时候将所有的事情都定下来,才不好生乱。
林家要在家中办学堂,请来的还是名扬天下的姜老先生,一时间不论是从前与林家交好的,还是原先关系生分的,全都踏着门槛来送礼。
要知道,从前姜老先生虽则游学天下,可真正定下来一段时间专门传授功课的时候可是没有,这样的机会难得,只要是个稍微注重家教的,都想方设法盼着能将自己家的孩子送到林家学堂来。
不重这等学识的家里,也同样希望孩子能够进入学堂,不论在学堂上识得多少道理,哪怕有一个姜老先生弟子、林家学堂学生的名头,将来婚假仕途也都能较旁人好上不少。
更不论,能进这学堂的全是有芝兰玉树之资的年轻子弟。
总之,林家这几日从早到晚都有人来拜访,前厅热闹得不得了。流水一样的礼物往库房里面抬,有时候林婳走到花园里都能遇上前来攀附关系。
林婳记性本不是特别好的,但这样热闹的场景在上一世一共就有两次,是以她记得十分清楚,不想同样的事情自己竟然要为此承受烦扰两次,林婳十分头疼。
不过这样的头疼并没有持续几天,上巳节快到了。
不等林婳自己找借口开溜,霍以便光明正大地来林府找林婳一同出游了。
燕华朝虽然开放,但平日里也常会讲究些男女大防,往常的霍以来找林婳的时候常常是悄悄从后院翻墙进来,到了这一日,便可以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来。
林父虽然素日爱数落燕华,可也不会真的在这一日拿起棍棒将他赶出林府。
上巳节是难得的男女可以一同出游而不遭闲话的日子,霍以自然不会错过,往年每到这个时候,他便会到林府邀林婳一起去街上过节。
今年更是如此,提前三日,霍以便到了林府。气得林父一边骂他当真是猴急,一边叫人给他倒茶。
林婳听了前面通传来的消息也是哭笑不得,林父跟霍以自然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只问了他几句功课,便放他去找林婳了。
暮春的时候,连路上的石板处都生着绿,霍以步子轻快,走得却稳健,人已经过了中门了,方才被他踩到的绿枝才抬起来,在台阶上印上鲜活的绿色。
霍以才走,林父便看到跟来逮人一样的林珣,看出他的目的,笑了一声:“已经走了。”
“这小子。”林珣说话也不太客气,语气中却没有几分责备的意思。
林家的弟子不薄,身为朝中宰相长子,林珣素日的穿着却较一般名门子弟朴素很多,他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衫,底下也是素色,腰间是墨蓝色的佩带,唯有侧身系着的宝玉方能窥得一二分不俗的身份。
“今日已经有媒人登门了。”林父叹了一口气,他生得一副严肃的面相,愁时也不免带着凌厉,目光看向林珣,“婳儿虽对他有意,这孩子虽也讨喜,可到底顽劣,于学问上也不大讲究,我不看好。”
“爹,你这便相看上了?”林珣将手中扇子往回一折,悠悠道,“阿妹五月才及笄,那霍家小郎君更是小她半岁,孩子似的,如何相看?况且我娘还未发话,我瞧着她也不指望阿妹今后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她能跟现在一样平安喜乐就好。”
“我自也不求着她今后的郎君于仕途上多有出息,无论权势,林家都能给他,要紧的还是人品贵重。”林父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那日来府里的姜大郎君是位如玉君子,瞧着是合他的意的,只是那日也不见女儿多看他两眼,想来是无意的。
林珣还要开口,被林父连忙打住:“莫要再提了,你一门心思全偏到霍家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
他这儿子看着板正得很,分明也该是和自己一样的眼光,可偏偏对那姜家讳莫如深。
分明小时候便瞧不上读书不好的人,林相记得他大儿子小时候还曾一本正经斥过霍家小儿学问不精、用心不专来着,如今倒是奇怪,像是颇为瞧得上那霍家郎君。
霍家郎君刚离了前厅这边便翻到了林婳的院子里,林婳听见院子里突然的落地声,跟心里大石头落地声音混为一响,半点儿也不意外。
“大石头”身穿赫赤色劲装,落地时须发正遮在他脸侧,劲瘦的腰际在下蹲的时候紧绷着侧腰线,与院里摇曳的芍药是一个颜色。
“今年怎么来的这样早?”
“谁规定三日后的节日非得三日后才能来的?”霍以一本正经地反驳道,又从怀中掏出自己带来的栗子糕,“方才在前头说了一会儿话,生怕凉了,快些拿着。”
栗子糕用油纸包着,外头是草绳打成的结,打他从袖子里拿出来,香味便扑入林婳的鼻里。
自己父亲一向严肃,便是从来顽劣的霍以在他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的,一想到方才霍以一本正经说话的时候,怀里还揣着从街市上带来的栗子糕,林婳便有些忍俊不禁。
“我看你分明是等不及三日后了,才特意这样赶过来。”林婳将栗子糕拆开,笑着用话激霍以。
栗子糕的香味与热气彻底散了出来,在暮春的时节里散发出暖洋洋的气息,混合着芍药的清香,蛊惑着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