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婳同她见了礼,再抬眼对上姜母的目光,那一瞬,好像回到了上一世成亲之后,她首次向婆母敬茶之时,姜母便是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她,警惕,厌恶,还有一丝恨意。
她不清楚到了这一世,自己并没有嫁给姜桓,她为何还会这样看着自己。
姜母开口道:“绥安便是因你,才应下了去礼部考试司担任科考考官。”虽是疑问,她却说得笃定。
她如此说,便是已经知道了此事,既然她知道了,那便是姜老先生也知道了。
纵然林婳之前总将此事往自己身上揽,但此时在姜母面前,知晓她会对自己有多大的敌意,甚至有可能影响等会儿能否见到姜桓,林婳却是不认的,所以她直接否认:“姜大夫人这话,林婳不敢认。”
“既然与你无关,那你为何巴巴地赶来?”姜母审视着林婳。
“听闻姜大郎君因考试司一事受到责罚,我也曾在此事上得到姜大郎君颇多帮助,所以特地前来看望姜大郎君。”林婳道。
姜母冷笑一声:“好一个颇多帮助,他受了家法杖刑,此时还跪在东祠堂院中思过,你轻巧一句帮助,他便受这样大的责罚,此事究竟与你有无关系,你自己心中清楚。”
林婳闻言变了脸色,已不顾她是何反应,直接对上姜母质疑的目光:“敢问夫人,林婳可否前去看望?”
姜母纵然厌恶她、恼火她,这个时候却只能松手让她去看。只因为那父子两人,她是一个都劝不了,若这女子当真有用,有一丝的愧疚之心,能将他劝下,也便免了他一些皮肉之苦。
姜母点头之后,姜府的下人便给林婳带路往祠堂去。
林婳紧紧跟在下人身后,实际上,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姜府她生活了七年,还没有哪条路是她不知道的。
祠堂院内,姜桓正端跪在院中,脊背挺得笔直,身上还是那袭白衣,头却微往下垂着,不知在想什么。他才受过杖刑,此时原本束起的发散一绺在鬓边。
林婳先瞧见他的背影,又看见他的侧脸,只觉他脸色惨白如纸一般,只怕下一刻便能晕倒,这样的状况,如何还能跪着,她心下一紧,当下便想要冲进去将姜桓扶起来。
但还不等她行动,便被姜府的下人拦了下来,姜母只允了林婳前来看他,可祠堂不是一般人随意能进。
姜家家法严苛,便是姜老先生小时候也受过不少,但姜桓不同,他自小便已经是同龄人的典范,幼年时便被太傅十分看好,倾囊相授,后来又得林相青睐,立身行正,名扬天下,何曾有过错处。
上一世的姜桓好似也曾被姜父训斥过,后来是不是也曾这样跪过,只是那时她尚在同他赌气,并不知晓。林婳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定定落在姜桓的侧脸上,脚步不再移动。
姜桓就好像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一般,突然转头,往院门口看来,正对上林婳心软的目光。
林婳正看得清楚姜桓那一眼的视线,专注,隐忍而克制。
好像上一世很多次她远远望着他时候的目光,好像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些越界的话,也没有将那根芍药簪插在她的头上。
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同样专注而清冷的目光。
那白衣上好似能看见往外渗出的血迹,林婳目光一顿,再要细看时,便见他轰然倒地。远处立着的下人这才终于敢上前,一面抬着姜桓往房中去,一面又是去请大夫。
林婳跟在他们后头,终于看到正面的姜桓,哪有半点儿方才的孤傲,只剩下了一副病躯和一张白如雪的脸,似乎是昏倒了还在痛着,他眉头紧皱。
大夫一番看诊问药,姜桓仍在床上昏睡着。
大夫一脸愁容:“看得晚了些,身受杖刑之深入骨肉,又全了衣裳,此时若揭开衣裳,只怕会血肉模糊啊。”大夫说着,往林婳那边看了一眼。
林婳当即便往外屋退去,隔着屏风,她只能听见里面的动静,还是不免发问:“既如此,大夫为何不及早医治?”
“姜家家法从来没有可以医治一说。”大夫叹了一口气,“不过主母是允了的,毕竟这伤势也并非寻常,只是大郎君不愿,按照家法还得在祠堂前跪着,这才拖到了现在。”
大夫处理伤口的时间不短,林婳只听见里头传出来的细微声音,便觉得疼痛,她以为姜桓彻底晕了过去,待玉知晓他后来已疼醒,却咬着牙未曾出声之时,更是愣了,不由得红了眼去看他。
姜桓见她这样,反笑了,他此时失了力气,竭力抬手朝她的方向伸过去,低声道:“来。”
林婳以为他有话要说,便凑近了去听,却觉脸颊上有轻微的触感,他抬手拭去了她溢出的泪。这样冒犯的动作引得林婳后退一步,防备地看着姜桓。
却见他温和轻笑了一声:“我见过你许多次哭,在梦中,都是为了旁人,这一次是为了我,我居然很开心。”
林婳疑惑地去看他,将这以为是一句撩拨的话,待看向姜桓时,却见他说得十分认真。
第37章
不过姜桓这样的认真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纵使他一直不出声,伤处却深入骨肉, 眼可见的疼, 此时已晕厥过去了,只留林婳一个人在原地盯着他看。
姜桓说在梦里见到过她,很多次, 她还在他的梦中哭,这实在是很冒犯的话。但由他那样诚恳的语气说出来,林婳反而不生气。
只觉得姜桓莫名梦到自己哭这件事情有些奇怪, 莫非他看到的是上一世的自己。
这个想法一经冒出来,林婳便被自己吓了一跳,上一世林婳确实偷偷哭过好多次, 有时候是为姜桓的冷待, 有时候是因为姜桓对表妹的情意。但这些时候林婳都未曾让姜桓看到过,姜桓此时说自己梦到过自己,莫非是连那些场景也一同梦到了。
林婳莫名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既然可以重生到这一世,那姜桓自然也可以记起上一世的记忆, 但平心而论, 林婳可以用寻常之心对待这一世的姜桓,却不能用同样的心态去看待一个有了上一世记忆的姜桓。
那不一样。
林婳发觉自己莫名有些心慌, 正在这时, 外头也传来了声响, 她抬眼看去,正是穿着浅绿色抹裙清浅色大衫的赵莺莺,她甫一进来, 还未出声, 便先落了泪。
她似是没看见林婳一般, 先到了姜桓的床边,抬手将姜桓的手握在手中,一时间也没避嫌,只凄凄地低声哭了起来。赵莺莺身后跟着的丫鬟手中提着食盒,进来后旁若无人地将食盒摆在了桌上。
林婳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主仆的动作,倒不是很意外。
毕竟对于赵莺莺来说,姜桓迟早都是她的,所以她这样朝她示威也没什么。林婳目光愣了几分,远远看着床上躺着的姜桓,还有床边半蹲着关切万分的赵莺莺,他们才该是一对的。
林婳不觉便往后退了一步。
原本还打算等姜桓醒来问他关于那举荐信的事情,看来眼下没有机会问了。
同大夫说完话后,赵莺莺像是才发觉房内还有旁人一般,走到了林婳身侧,同她见礼:“听姨母说,今日有表哥之前授书的学生前来看望,便是林大姑娘吧。莺莺这厢有礼了,方才多亏姑娘在跟前叫了人来,否则莺莺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林婳冷眼看着她代替姜桓莫名来谢自己,正面同这个上一世自己怨恨了一世的人对上,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好像也没有上一世那样可怖。
她明明知晓上一世的姜桓心中有赵莺莺,还要同她较劲,到最后从未赢过,可不是一个凄惨。是她上一世将旁人看得太重,也才叫自己输得那样惨。
于是林婳便看完她行礼,才道:“姑娘这一礼我便受了,既然你是姜大郎君的表妹,也是能照顾得了他的人,我便先告辞了。”
语罢,林婳也不多看,便离开了。
赵莺莺倒是颇有些意外地看着林婳的背影,像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轻易地离开。
林婳心中说不出的憋闷,毕竟见到了上一世便一直压着自己的女子,这一世那女子又想故技重施,便好像又要将她拖回过去一般。
她左右也算是已经看过了姜桓,匆匆回了皇宫之中。
乐阳见她这样快便又回来了,便着急问她姜大郎君的现况,林婳如实将姜府中的情形同乐阳公主说了,乐阳公主听过之后也是震惊万分:“这姜府的规矩怎的比父皇的还要多,竟然这般严苛,我原以为不过训斥两句便是了,怎么还将人杖刑,既不让就医,那大郎君此时可好,可有人照料?”
林婳想到临走前的那道身影,只怕不能再晕倒几次,自不会缺人照料。
“对了。”乐阳公主正关切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既你去过了,那想必也见过姜大郎君那位表妹了,那女子容貌如何,可有在姜大郎君身边照料?”
林婳闻言看向乐阳公主,姜桓府上有一个两心相许的表妹这件事情上一世自己还是嫁到姜府之后才知晓的,乐阳怎么会这样早就知晓。
注意到林婳怀疑的表情,乐阳公主坦然道:“我早叫人将姜大郎君周围出现的女子查清楚,唯有这位表妹,似乎对他是情深似海的模样,想来上次夏至节,与他一同出游的也是这位表妹。你那次说的,便是她吧?”
林婳表情有些犹豫,她思量过三,还是开口道:“殿下既然已知晓姜大郎君他心有所属,横刀夺爱也不像是殿下会做的事情。”
“不错。”乐阳点头,“所以就要让她自己退位。”
林婳刚要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乐阳瞥了她一眼:“我都打听过了,那女子不过是姜家主母旁支的亲戚,家远在南州,这样的女子,如何匹配得上姜大郎君,待过几日,我将她请进宫中,示威一二,她便再不敢肖想了。”
林婳听到此处,便明白了,上一世她与乐阳争姜大郎君之时,为何她好几次将自己往宫中请,只为了显摆那些圣上御赐,而林婳也能从父兄那里得来的珍宝。
她低头开始梳理卷宗,只当自己没有听见乐阳的声音一般。
当日夜里,林婳便做了个噩梦。
梦中她见到了上一世的姜桓,冷眼看着这一世的姜桓同他表露心意,看着她收下姜桓的簪子,看她去看望姜桓卧病,在她还要同姜桓说话之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林婳挣脱不得,惊慌地看向姜桓,梦中的姜桓目光中全是恨意,他冷声道:“你已夺了我的上一世,凭什么连这一世也要占了!”好像恨不得真杀死了她。
“你欺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不知你本做了多么罪大恶极的事!倘若将那些事情全告诉他,他还会喜欢你吗?”上一世的姜桓怨毒地问她。
画面一转,这一世的姜桓也同样冷然看着她,怀中揽着的是穿着绿衣裙的表妹:“从前我未识清自己的心,我心中牵绊的,一直是表妹一人。”
姜桓怀中的赵莺莺伏在姜桓的怀中用帕子掩着唇角轻笑,好似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从梦中醒来之时,林婳汗涔涔一身冷,只觉慌乱无比。
简竹见她额上全是细汗,嘴唇也发白,忙用热水浸了帕子帮她擦汗:“姑娘可是魇着了?”
林婳不住的喘息,梦里的场景好像真的一般,哪怕醒来后都清晰无比,她最后长出一口气道:“只盼着是梦。”心里头不住的发凉。
姜桓房中,他悠悠转醒之时已是那日黄昏之后,向白见姜桓醒来,忙倒了热茶,又上前去要扶姜桓。他身上的伤势只怕暂时要起身是有些难了,只能暂且卧床将养。
姜桓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处,往房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才落到在自己跟前的向白身上:“人呢?”
向白以为他问的是大夫,于是立即答道:“大夫去了主母那里,只与她说过大郎君的伤势,主母虽顾着主君怒火没来,但心中还是挂念大郎君的。”
见姜桓不为所动,向白才知自己答错了,他想了想,又道:“表姑娘见大郎君你未醒来,送了些汤药便又回院中了,还说大郎君你有什么动静都同她那边说一声。”
姜桓的表情已有几分不耐:“她来过了?”他抬手从向白端来的托盘中取了一块方帕,见了水,将手细细擦了一遍,“我这边院里的动静什么时候还需要给表姑娘院里说了。”
“那大郎君问的是?”向白不解地看他。
“林。”姜桓将方帕往托盘上一扔,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上,好像那便是他要看见的人一样。
“哦林,原来是林大姑娘,林大姑娘已经走了。”向白这才恍然大悟,他莫名的后背出了冷汗,方才大郎君的眼神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什么时候走的?”姜桓皱眉问道,“我记得,我中途醒来时她尚在。”
“是,不过姜大郎君后来又晕倒了,林大姑娘自然也不会一直在这候着你醒来,便离开了。”向白从善如流解释道。
姜桓却冷着脸:“不对,表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
向白也不知姜桓是如何想的,一会儿不让他提表姑娘,一会儿又念起表姑娘了,只能如实回忆道:“表姑娘,表姑娘来时,林大姑娘还在呢,林大姑娘走时还同表姑娘道别了呢,大郎君……”他很快回忆完,便见他家大郎君表情更阴沉了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接着往下说了。
“我知道了。”姜桓沉声应了一声。
之后几日,姜桓都没有再见过林婳,他不顾身上伤未好,提早去了礼部,前来同自己交代卷宗的也是乐阳公主那边的人,林婳不打算再见他一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留在碧华殿内看卷宗。
姜桓只好寻了个由头到她那一处去找她,林婳听通传说是新的卷宗送到了,还以为是宫中下人,头也不抬继续伏案,待听见那细微动静停下之后下人还未离开之时,才抬头看去,发觉眼前之人竟然是几日未见的姜桓。
她一下惊了,姜桓分明身上才受了重伤,怎的这会儿不好好在家中养着,又亲自跑来送什么卷宗。
林婳往那一叠卷宗上看着,心中有许多的怨念和思绪要发,但眼前人是姜桓,她现下不愿同他多说什么,所以只僵硬地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他。
“听闻林大姑娘前几日曾来府上看过我,绥安特地前来道谢。”姜桓像是看不出她刻意避着自己一般,还特地往前一步,走到跟前同她见礼。
“我那日是奉乐阳公主之命前去,姜大郎君谢错人了。”林婳目光往对面书案上一看,乐阳公主平日里说得时候倒是挺积极的,每每到了实在该在的时候,便又不知被叫到那处去了。
此时书阁当中,只剩下林婳与姜桓两人。
姜桓目光暗了暗:“既然绥安见到的是姑娘,自然还是该谢过林大姑娘的。”他看着林婳,话锋一转,“听闻林大姑娘那日在家中还见到了绥安的表妹。”
林婳目光冷了几分,点头:“姜大郎君的表妹对你一往情深,既然姜大郎君也对她那般深情,便最好不要辜负。”
“林大姑娘以为我与她有深情?”姜桓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认真道,“我今日前来便是怕姑娘误会此事,自古以来,男儿向来多情,但我姜绥安的心从来只为一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