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嬷嬷脸上的褶子堆出笑,恭敬行了个礼,道:“老夫人知道沈美人孝心仁厚,特意命奴婢提前在外恭候,就等着您来了。”
沈清颜抿抿唇,进了屋子。
陛下在柳院,她们不敢去叨扰,沈老夫人知晓她也不会去寿宁院请安,就早早在张姨娘这处侯着,不怕她不来。
刚挑开珠帘,尚未看清里面,就有个人影扑了出来,呜咽着哭出声。
“宜儿错了,宜儿知道错了,大姐姐,宜儿不是故意的,求您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好话,放过宜儿和修哥哥吧。”
不是沈清宜还能有谁。
昨夜宁国公听闻此事后,将宁兴修抽打了一顿,到现在人还在祠堂跪着。天未亮就在侯府外面圣,结果被陛下身边的人拦了回去,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以恳求沈老太太出面,好让沈美人多美言几句。
“是啊大姑娘,宜儿刚与宁世子定亲,传出去难免会有人偷偷嚼舌根。再说了,这事本来就是个误会,您是宜儿的姐姐,又是沈府嫡女,就算不为了宜儿,也得替侯府,替侯爷多想想啊。”林氏也走过来,她的额头还高高肿起大块,遮都遮不住,却还要装出副贤妻良母的样子,谄笑进言,看的人心里膈应。
沈清颜没吭声,眸光缓缓扫过屋内。
林氏旁边坐着的是沈老夫人,再旁边就是沈文林。
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
沈文林也在看她。
望着眼前这张与亡妻相似的面容,沈文林心中五味杂陈,透过这张脸,仿佛见到了当年刚嫁入府时温婉柔顺,贤淑良德的妻子,可一转眼,就变成了妻子与外男偷|情的画面,世上没有男人会能忍受此奇耻大辱。
头又开始疼,沈文林厌恶道:“入宫就该在宫里好好待着,若无他事,以后不要回府了。”
“侯爷!”
不止沈清颜愣住了,就连沈老夫人和林氏都没想到。
来的路上不是都说好了,先稳住大姑娘,若大姑娘不应,再用张姨娘来威胁,可这、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林氏也慌了神。
要是宁国公为这事跟侯府退亲,传出去都要让人笑话死,那她还有什么脸面在皇都城贵妇人的宴席上露脸。
她艰难的扯出个笑来,“大姑娘别往心里去,侯爷是说气话呢……”
“不祥之人,走到哪里都晦气。”
“若她昨夜不出宫,哪能牵扯出这些事来,”沈文林打断林氏的话,眼睛盯着沈清颜,竟生出了几分怨恨,“若不是你,她也不会服毒,当年就该听母亲的话,早早找个人牙子把你打发卖了。”
“住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因着质问,沈老夫人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
“儿子知道。”
“你你你……”沈老夫人歇息半晌,才将话说全,“你们一个个的都想要气死我不成!”
“父亲就这般讨厌女儿。”
沈清颜轻声细语,竟罕见地平静,所有人目光刹那间都聚集在她身上。
“是因为,娘亲是在女儿生辰宴上服毒自杀,离您而去的。”
“还是因为,我不是您亲生的呢。”
此言一出,屋子里瞬间寂静下来。
屏风后的张姨娘再也坐不住,由婢女搀扶着走出来,颤声道:“大姑娘,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姨娘,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沈清颜柔和的笑了笑。
她不光知道,还见过。
沈清宜呆坐在地上,连哭都忘了。
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事,这么说来,她才是侯府嫡女!
“大姑娘……”张姨娘红了眼眶。
沈清颜走到她跟前,抹了抹张姨娘眼角的泪水,“姨娘刚生了敦哥儿,身子虚的很,怎能哭。陛下还在外面等着我,就不与您多说了,该回宫了。”
随后从腰间掏出个长命锁放进张姨娘手心,“送给敦哥儿的百日礼。”
话落,沈清颜攥了攥张姨娘的手背,转身出了屋子。
外面的风很凉,一下子灌进了心里。
对面石阶上,站了个人。
帝王站在那里,身姿笔挺,修长劲瘦,宛若青松。
风从眼前过,沈清颜望着那双深邃冷涔的眸子,鼻尖忽地微微酸涩。
酸到眼睛氤氲了一层薄薄水雾,眼前景象也跟着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她走过去,帝王抖落大氅,将她盖住。
沈清颜握住他的袖口,轻声唤他,“陛下。”
“嗯。”
“带臣妾回宫吧。”
“好。”
……
马车行出段距离,进义侯府的争吵声也渐渐消散。
回书房的路上,宣高飞从假山后跳出来,拱手笑道:“侯爷。”
沈文林神色有些不愉,“宣将军怎么还没走。”
“倒也没什么,是卑职奉陛下之命来转告侯爷一声,侯爷今日之事做的极好。”方才他躲在外面,一字不落的都听到了。
“陛下的命令,臣岂敢不从,府中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宣将军了。”
宣高飞退至旁,让出路来,“侯爷请。”
人走后,他摸索着下巴,轻啧了声。
装模作样的伪君子,那样子,分明不用陛下嘱咐,都说的真切极了。
不过,陛下宠爱沈美人,怎么还能要让进义侯说这话?
猜了半晌也没猜透,他摇头晃脑的往外走,准备回宫,就在要踏过门槛时,心头忽地一激灵。
要是沈美人回不了沈府,那就只能在宫里待着了。
可,不对啊,沈美人不就在宫里吗?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梦魇
沈清颜病倒了。
这场病来的急,连着烧了三日都未退去,身子滚烫滚烫的,甚至比谢阙掌心温度还要高。
他将喝完的药碗搁置一旁,低头注视着躺在床上的人。
那样的纤细羸弱,宛若枝头摇摇欲坠的花枝,轻轻一折就断了。
……
是夜。
“轰隆——”
雷声压在乌云里滚动着,声声沉重闷厚,银白色闪电划过夜幕,光线一下子照亮了殿内。
黑暗中,隐有哽咽声响起。
那声音似呢喃细语,呜呜咽咽,令人听不真切。谢阙半支起身子,下意识去摸沈清颜额头,不想拂过沾满泪珠的睫羽毛,指腹湿漉漉的。
她在哭?
谢阙皱了眉,他坐起身,借着微弱烛光看向床里侧。
只见沈清颜双手环肩,脸面埋在软枕里,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她双眸紧闭,眼角泪珠划过脸面,留下道道泪痕,瞧着可怜极了。
嘴唇翕张,好像在说些什么,谢阙只得低下身仔细听着。
“娘亲……求您,不要走……”
她在唤娘亲。
谢阙唤宫女打了温水进来,他坐在床边,浸湿帕子敷在沈清颜额头上。可她还是哭的厉害,肩头抖动,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又将帕子放回盆中,重新躺下,将人紧紧抱在怀里,顺手将贴在脸侧的碎发拂到耳后。随后低下头,轻轻在柔软脸颊上吻了下,吻去滚落的泪珠,动作轻柔的无声安抚着。
沈清颜不怕雷声,而是怕雷声勾起那些埋在深处的记忆,如今夜般,她又梦到了那个下雨天——
淅淅沥沥雨声伴随着闷雷,毫不留情的砸向地面,溅起水坑里的淤泥。
年幼的她躲在门外,透过门缝看见了青丝散乱的娘亲。
记忆中的娘亲温婉可人,谈吐优雅,会轻声细语的哄她入睡,也会在父亲严厉时偷偷塞给她块糕点。可眼前这个攀着男人的肩,唇角溢出细软不成调娇媚声的娘亲却让她感到陌生……那不是她的娘亲,不是……娘亲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父亲的事!
她拼命地想要说服自己,偏生画面愈发香艳,混合着噼里啪啦的雨点,急而焦躁的迸发在心头。
她受不了刺激,哭着转身跑进了雨里。从那以后,父亲娘亲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父亲看向她的眼神愈发不喜,娘亲则是摸着她的脑袋日日出神,那双眼睛里似乎饱含了许多情绪,但她太小了,看不懂。
那时候觉得,只要她不说,父亲就不会知道,他们还是一家人。
谁知生辰那日,她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见到的却是娘亲躺在冰冷地面上,任凭她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后来,府里流言蜚语渐渐传了起来,有时候连她都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孩子。
“轰隆轰隆——”
雨点如豆大般砸在檐角,裹着雷声远远而来,悠长而去。
沈清颜醒来时,软枕被浸湿了大半,她迷茫盯着帐幔,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嗓子喑哑的疼,刚发出个音节就忍不住咳嗽,很快就有水递到唇边,她看都未看,一口气喝了干净。
“还要吗?”
对方声线低沉,却是再熟悉不过。
沈清颜转过身,愣怔怔盯着身后的男人。
她眨眨眼,似是有些睡懵了,好半晌才想起来是谁。
“陛下?”
“嗯。”男人凑过来,额头与她相抵。
“退烧了。”
天尚未亮,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寒风摇曳的窗户吱嘎作响。
“……陛下守了臣妾一夜吗?”
离得这般近,她都能看见对方眼底血丝。
谢阙没应,转而揉了揉她的发,放柔了语气,道:“梦见什么了。”
“陛下,”她轻声道,“您说,世上所有娘亲都是疼爱自己孩子的吗?”
她想不通。
想不通娘亲为何要在她生辰那日服毒。
……是因为怨恨父亲,也怨恨她吗?
“真想知道?”
谢阙将茶杯放到小桌上,不等沈清颜开口,又道:“先睡,等天亮了,朕再告诉你。”
他掀过被子盖住沈清颜的肩,将人搂在怀里,轻轻抚摸过她的脊背。
这会儿沈清颜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意识未完全清醒,模样也乖巧得很,躺下后眼皮渐渐发沉,依偎在男人怀里睡着了。
翌日醒来,天边已然泛晴。
洒进来的阳光蕴着温暖舒适的气息,如梦如幻,好不真实。
沈清颜手背抵住眼睛,遮住光线。
身侧空荡荡的,人已经走了。
念香推门走进来,见她醒了,脸上掩不住的欢喜,忙放下托盘扶她起来,又往身后塞了个软枕,这才将药汁递给她。
药汁泛着苦味,闻着味胃里就泛酸,沈清颜推远了些,示意念香先放下。
“您可算是醒了,要是再不醒,陛下都快要住在咱华池阁了。”
她语调轻快,听得沈清颜心里一阵怪异,好奇的打量念香几眼,道:“怎觉得我一觉醒来,你就被人给收买了似的。”
念香将温水递给她漱口,撇撇嘴,“奴婢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您烧了三日,陛下就守了您三日,除了上朝外,其余时间都在跟前,连喂药都是亲自来,那样子比奴婢都还要上心。”
三日?
昨夜她瞧见帝王眼底的血丝,以为是没睡好,没想到竟是在跟前一直守着……
沈清颜垂下眼眸,遮住眼底的情绪。
待用完早膳,喝下药,萧琼和楚袅袅也过来走了一趟,二人担心的不得了。
才不过是说了小会儿话,整个人仿若跟从水里捞出来般,后背衣衫都浸出一层薄汗,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等再醒过来,外面天色已经黑透,念香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往外张望着。
沈清颜轻唤出声,“念香,你看什么呢?”
“自然是在看陛下啊,”念香跑过来,倒了杯茶,试试温度后才塞到她手里,“前几天这个时候,陛下都会过来,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坐上许久,奇怪了,今日怎的没来了。”
沈清颜唇角轻抿,无奈的笑了笑。
喝茶时,余光不经意瞥过小桌,那里空荡荡的,她记得清楚,原先应有手抄的佛经才对。
她指了指小桌,问:“念香,放在桌上的佛经呢?”
念香给她捏着肩,头也不抬道:“就在刚才您还睡着的时候,安公公来了一趟,把佛经取走了。”
沈清颜动作一顿。
“今儿是哪天日子了。”
“正月二十了。”
正月二十,是帝王母妃的祭日。
第20章 冷宫
“奴婢听宫里嬷嬷说起过,往年这个时候,陛下连安公公都不准近身,更不用说旁人。”
华池阁内,银川接过念香捧着的金丝羽纱面鹤氅,抖开裹住沈清颜,眉心紧紧皱起,忍不住劝道,“美人,您还是不要去了。”
今日实在不是个好日子。
念香也跟着附和点头。
沈清颜抚摸过雪团脑袋,似是在犹豫,片刻,她将雪团交到念香手上,提起裙摆往外走,道:“你们也不必跟着了,记住,不准跟上来。”
枝头积雪未化,在月光的折射下,泛着一层清泠泠光晕。
四周空荡荡的,连丝声音都没有,挂在檐角尚未摘去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曳,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冷寂偏僻的小道,好不渗人。
转过拐角,冷宫全貌露了出来。
沈清颜大病初愈,这会儿站在夜色中,寒风吹过,让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发苍白。
她站在冷宫外,抬头看向高高挂起的牌匾,前世帝王于冷宫内嗜血杀人的画面骤然浮现,一阵刺骨凉意沿着脊骨蹿上脑海,如针扎般刺激着敏|感的神经。
拢在袖中的手指捏紧,沈清颜稳了稳心神,上前推开了铁锈斑驳的宫门。
殿内只点了一盏灯。
帝王站在殿内,负手而立,大半个身子近乎隐在黑暗中。微弱烛火跳动着映在棱廓分明的面容上,那双眼睛黑沉如夜幕,眉目阴鸷,如张牙舞爪要爬出地狱的狰狞恶鬼。
那年,先帝疾病缠身,众王爷皇子蠢蠢欲动,最先暴动的征兆便是荣宠万千的鹂妃被打入冷宫。三宫六院中,能够对先帝宠妃下手的,除了当时身为六宫之主的赵氏外还能有谁?所有人都知道,赵家先出手了,而鹂妃,不过是颗被丢弃的抛砖石罢了。
冷宫孤寂凄凉,说白了,就是自生自灭的地方。
谢阙对冷宫一点都不陌生,他是在这里长大的,甚至说长生殿都不如这里让他感到亲切。
寒风透过破败的窗户灌进殿内,吹的压在桌上的佛经簌簌作响,谢阙取了佛经捏在手中,清丽隽秀的字体映入眼帘,眼前隐隐浮现少女抄写佛经时的迤逦腰身。
指腹摩挲过纸张,晦暗眸子柔和下来,露出点点堪称的上温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