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阙就这般望着她。
她的眉,她的眸,她的脸,她的一切,早就刻在了心底。
那是年少时的救赎,亦是前世可望不可即的深深执念。
当年母妃自缢,赵太后命人强行给他灌入毒药,那药性实在是太过强烈,饶是被赶过来的舅舅侥幸救下,可依旧毒哑了嗓子,没日没夜的咳血。
舅舅为保他,便将他送到宫外一座废弃宅子休养,旁边住着的,恰好是回祖宅吊唁的进义侯府一家。那时候的沈清颜尚未长开,还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姑娘,天天踩着枯树枝爬墙头,整日叽叽喳喳在耳边说个不停。
最初他还嫌她烦,后来生了依赖,就会习惯性的坐在墙角边,一听风吹草动就睁开眼,生怕错过什么。
小姑娘生的好看,尤是那双眸子,似含了水般清澈明亮,笑起来时宛若星辰碎落,轻轻一眨就抖落到了他的心头。
“小哑巴,你要活下去。”
“小哑巴,你说了明天要陪我看日出的。”
“小哑巴,你……你别死啊,快好起来,好了我就给你跳舞……”
“小哑巴……”
他见过世间太多脏污腌臜,见过太多卑劣龌龊,早已被浸染的阴暗狠戾,偏生于绝望堕落之际,有人拽着他,硬生生将他拽出了泥泞。
前世,他从未想过玷污那束光。
他放手了,可那束光还是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然,这一世,他偏生欲加占有。
……
烟花声大了些,谢阙伸出手捂住沈清颜的耳朵,护着她缩进怀里。
直至烟花盛宴结束,沈清颜才发觉她一直躲在谢阙怀里,忙抽身退到旁,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
“我……”
她只发出个音节,就见眼前一晃,似是有东西别进了发髻间,未等细看,就再次被谢阙攥住手往前走去。
抬手摸了摸,是支簪子。
谢阙带着沈清颜找了处小摊坐下,要上碗浮元子。
圆滚滚的浮元子飘在碗里,谢阙拿起勺子舀了个,吹去热气,见差不多了才递到沈清颜嘴边。
一口咬下,甜腻香软的芝麻馅滑入齿间。
“应该是陛……您先吃的。”这不合规矩礼节。
“我不喜吃甜食,”谢阙轻声道,“儿时吃过的苦多了,往后再吃甜,知晓也不过是在骗自己。”
说完,他似是想起什么,对上沈清颜微怔的眸子,道:“你送来的那些都没扔,吃了。”
沈清颜顺着吃下勺里的浮元子,眼睫轻垂,“您何故这般委屈自己。”
“心甘情愿,何来的委屈。”谢阙低声笑了。
远处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今年的元宵佳节似是格外的热闹,连小小的浮元子都比以往要甜。
待一碗吃尽,谢阙去付铜钱,沈清颜在原地等他。
见人回来,她仰起脸看他,认真道:“您也应该尝尝的。”
这家摊位虽小,手艺却是极好。沈清颜挪开视线,去打量摊位的位置和店名,心想等下次有机会出宫的话,也带萧琼和楚袅袅过来吃吃。
正想着,下颔陡然被人挑起,唇角覆上个湿润的吻。
谢阙轻轻舔去那处沾留的芝麻馅,抬手,指腹抿过最后一点痕迹,一切动作都显的那么娴熟自然。
“尝了,”他的声线沉郁,如浓稠烈酒般醉人,“甜的。”
“……”沈清颜瞳孔睁大,手指捏紧,心跳忽地漏了半拍。
这可是在街上,他怎么、他怎么敢的!
摊位老板边收拾碗勺边笑着道:“夫人郎君感情可真好,这浮元子啊,就得一起吃才好吃。”
不等沈清颜反驳,又听不远处传来惊呼嬉笑声,原是几位小娘子也看见了,想看又不敢,便用手帕遮脸,露一双眸子在外面,好奇目光不停地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沈清颜红着脸,也不知此时哪来的胆子,竟是嗔怒似的瞪了帝王一眼,转身拨开凑堆的小娘子们走进了人群里。
谢阙正想去追,先前赶车的车夫从旁冒了出来,神情甚为严肃,压低声音道:“主子,抓到了几人,是宫里的人。”
“人呢?”
“在小巷里。”
沈清颜没走远,谢阙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吩咐车夫道:“跟紧美人。”
“是。”
作者有话说:
狗子,你是不是不行!
第16章 芙蓉
街上鱼龙混杂,熙熙攘攘,车夫拨开推搡的人群,很快就到了沈清颜跟前,先弯腰恭敬的行了个礼。
“夫人,主子临时有事要处理,命奴才先保护您。”
沈清颜转身看去,果真摊位前已经没了谢阙的身影。不知怎的,见人没跟上来,心头忽然松了口气。
往前走几步就是凉亭,夜晚风凉,微风顺着湖面吹来,吹散了脸颊烫意,也抚平了少女紊乱的思绪。
今夜的陛下,仿佛要比往日……更热切些。
人就是这样,有些事告诫自己不去想,却偏偏忍不住的下意识往上靠拢,待沈清颜回过神,才发觉手指已经抚过唇角,眸底闪过慌乱,余光匆忙扫过四周。明明附近也没有熟人,可她方才俨然有了种做贼心虚般的不自在。
沈清颜,你都在乱想什么呢。
她有些懊恼。
“夫人,可要奴才去给您买些吃的尝尝?”低低询问声传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身后的人虽是车夫打扮,却眉目清秀,风神俊朗,身姿挺拔间依稀可见将士英气,身上的气势哪里是车夫出身可以养出来的。
沈清颜记得这人,是紫宸殿外巡逻的禁卫军副指挥使。
见人不说话,宣高飞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他稍稍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子,虽薄施粉黛也遮不住她的清丽容颜,雪白肌肤在灯光映射下似泛着莹润光泽,那双眼眸亦有水光流动。这般动人美色,难怪陛下会独宠沈美人。
能够在暴君身边伺候的,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见,是以片刻后,宣高飞手里就拎着一串花灯回来了。
“元宵佳节最热闹的就是放花灯,奴才提前买好,等主子回来后,夫人挑个喜欢的也跟主子去凑凑热闹,”说着,宣高飞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夫人莫要嫌奴才多事,这是主子第一次上街过节,可奴才看的出来,主子跟夫人在一起高兴的很呢。”
……第一次吗?
沈清颜忍不住问,“那平日里,他都在作甚?”
“主子不喜热闹,除了忙公事就是作画,大多时候都在发呆。平日屋里就点一盏灯,也不让旁人进去,更不会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可自打夫人来了后,主子愿意在宫里走动了,往窗户旁边站的次数就多了,有时能站上整天,天天往外看也不知在看什么……”
宣高飞絮絮叨叨说着,边说边注意沈清颜神情,顿了下,道:“夫人若是想问别的,不妨直接问主子,有些话……奴才说出来就变味了。”
沈清颜听着他的话里有话,似是想到什么,抬手摸向发髻,将先前谢阙别到发髻间的簪子取了下来。
只见那簪子通体雪白,簪身光滑细腻,晶莹温润,簪头一朵芙蓉盛放绽开,甚是精致。
沈清颜指尖拂过簪子,眸光微动。
她最喜欢的花,就是芙蓉花。
“大姐姐?”
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沈清宜。
不等沈清宜再开口,站在她身旁的男子倒先走进了凉亭,宣高飞大步拦住他,声音凉飕飕的,“这位公子,请自重。”
宁兴修嘴唇翕动,最终只道了声:“清颜妹妹。”
沈清宜捏紧手帕,转而松开,上前从容挽住宁兴修的胳膊,亲昵笑道:“方才远远瞧着熟悉,妹妹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还真是姐姐。只是,姐姐怎么会在这里,莫不是偷跑出来的?”
宫里嫔妃私自出宫,乃是大忌。
沈清颜将簪子别回发间,视线落在湖面飘着的花灯上,未理她。
宁兴修推掉沈清宜挽他的手,欲往前却被宣高飞拦住,只能直直盯着坐在凉亭内的少女。
他张了张口,隐有冷风灌进喉咙,连声音都变得干涩,“你……你过得还好吗?”
从始至终,他喜欢的都是沈清颜。如今沈清颜进宫,父亲母亲怕退了婚事遭人说闲话,转而与沈清宜定亲,这门婚事,并非他所愿。
气氛瞬间低沉下来。
沈清宜绞着帕子,恶狠狠盯着沈清颜。
半晌,沈清颜起身,往凉亭外走,“我过得很好,不劳宁世子关怀。”
不想经过宁兴修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还未等沈清颜开口,就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力道踩的木板咯吱咯吱响。
宁兴修只觉一股寒意骤然蹿上后背,连扭头的力气仿佛都被冻住了,接着衣领一紧,伴随着“砰”地一声,湖面激起大片水花。
周遭都安静了。
沈清宜陡然尖叫起来,“快,快救人!没看见世子落水了,你们都是死的吗?!”
“救不上来世子,我要你们全都偿命!”
接二连三的扑通声响起。
如今还是寒天,湖水冰冷彻骨,掉里面的滋味想想都不好受。
谢阙阴沉着脸,冷冷俯视。
冷冽寒风中隐隐飘过一股血腥味,很淡。
宣高飞跪地,硬着头皮道:“主子。”
偏生这个时候沈清宜还不怕死的站起来,指着谢阙道:“大胆!你知不知道水里的是谁,谁给你……”
“你们还站着作甚,还不赶快把小姐扶下去休息。”
眼见着谢阙似要动怒,沈清颜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呵斥沈清宜带来的婢女。
她虽不喜沈清宜,可还没到了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地步。
“方才买了花灯,陛下,您陪臣妾去放花灯好不好?”
她握住谢阙的手,仰头看他。
风吹乱了碎发,被人轻轻别到耳后。
谢阙腕间翻转,与纤巧细柔的手指十指相扣,紧紧的攥到手心。
直到人离开,沈清宜恍若丢了魂般跌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嘴唇颤个不停,整个人都在抖。
她离得最近,也听得最清楚。
她听见沈清颜唤那个男人陛下,普天之下,敢称陛下的,除了宫里那位暴君还能有谁……
想到刚才她还指着人大骂,刹那间一股血气翻涌着冲上心头,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
凉亭乱成一团,这厢气氛也不太好。
指间相扣的力道有些重,捏的人生疼。
沈清颜意识到谢阙生气了,可她不明白,走之前喂她吃浮元子时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成了这般。
她转头,求助般看向跟在身后的宣高飞。
宣高飞连忙举起花灯遮住脸,脑袋甩的跟拨浪鼓般摇个不停,别看他,别看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转眼想想这样好像有点不太仗义,又偷摸着露出半张脸,无声做了个口型:您哄哄他。
哄哄他……
哄小孩子她还会,哄帝王她哪里会。
算了,哄就哄,豁出去了。
沈清颜咬住唇,指尖挠了挠谢阙手背,软着嗓音唤他,“郎君,您弄疼我了。”
走在前面的人停住脚步。
男人转过身,高大身影遮下来,另一只手捏紧沈清颜下颔,轻轻挑起。
“你方才唤我什么?”
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很沉着,犹如凉亭旁深不见底的湖。
沈清颜手指搭上男人骨节,羽睫轻颤,生怕他又似方才般众目睽睽之下吻下来,忙不迭唤他:
“郎、郎君。”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尾音还卷起一丝娇妩可怜的颤音。
扼着下颔的力道缓缓松开,沈清颜抬眸,只见男人背对着光站在眼前,清晰地看到他的眼底映出了自己。
谢阙瞧着她,眼底浮现淡淡笑意,缓声开口:
“你唤我郎君,郎君很欢喜。”
话音刚落,天边夜幕烟花“砰”地一声绽开。
一声接一声,萦绕在耳边久久未消散。
久到沈清颜分不清是心跳声,还是烟花声。
烟花落幕,沈清颜抽回手,转身从宣高飞手里接过花灯,递给谢阙,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声音也磕磕巴巴的厉害,“郎君,该、该去放花灯了。”
……
湖边聚集了不少人,难得寻到处位置,沈清颜凑过去,将花灯放进水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祈福许愿。
许过愿后,就听身旁的小娘子们在絮絮聊天。
“可要吓死我了,那些个官爷凶神恶煞,手里亮着刀,把巷子围的紧紧的,正在抓凶手呢。”
“凶手?”
“是啊,听说巷子里死了人,可惨了,断臂断腿的血流一地,有几个官爷吐的脸色都白了。”
“不会吧,今儿这么多人……”
“什么会不会的,最近小心些,别往巷子那些没人走的地方就是了。”
沈清颜听完,侧首,眸光落在谢阙脸上。
若是方才没有拦着,陛下会不会也杀了宁兴修……
谢阙感受到视线,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二人又逛了会儿,买些吃食抱在怀里,直到时辰不早了才回马车。
马车辘辘行驶在街道上,眼见着沈清颜有些兴致不高,谢阙只是将人搂紧了些,也没说些别的。
很快马车就停下了,宣高飞在外道:“主子,侯府到了。”
侯府?哪个侯府?
沈清颜掀开帘子往外看,赫然瞧见进义侯府的牌匾悬挂在高处,她怔怔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怎么,傻了不成?”
谢阙随手揉了下沈清颜的发,弯腰替她系好披风,“走吧,进府去看看你的姨娘。”
作者有话说:
祝小可爱们元旦快乐!!!
2023事事顺遂,财源滚滚,学业有成!!!yeah~
第17章 夜谈
林氏正要歇下,就见婢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沈清宜晕倒了。闻此林氏哪里还有睡意,连忙披上衣裳赶过去,守了约莫半个时辰后人才醒过来。
沈清宜醒来后就开始哭,问什么也不说,直哭的林氏头疼。
“好端端的哭什么哭,你是觉得我们母女日子过的太安稳,生怕老夫人听不见是不是,”林氏皱眉,问同道跟着出去的婢女,“说,今夜都发生了什么。”
婢女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将事情说了出来。
林氏还以为听错了,“沈清颜?她怎么会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