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脚边放置着火盆,谢阙勾脚踢过,取来灯罩下的蜡烛,待火舌凑近纸张,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鹂妃去世后,谢阙就将鹂妃的灵位设在冷宫内,祭日时就来冷宫坐坐,一直坐到天亮才回去。
谢阙不信佛,不信众生,至于抄写佛经,也不过是那日想与沈清颜多亲近些时随口说的。
如今见佛经焚烧后的灰烬,心中陡的生出几分怪异来。
他重新来过,是否也是佛祖怜悯?
怜悯?
谢阙扯扯嘴角,他不喜欢这个词。
眼看着火光渐熄渐灭,谢阙站起身,轻轻抚平袖角褶纹,正欲转身,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谢阙掀了掀眼皮,往殿外走去。
帝王登基后吩咐过,任何人不准靠近冷宫。
宫内众人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凑近,谁会嫌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结实了才去冒这个险。
打开门的瞬间,一只猫儿蹿上屋顶,三两下隐入黑暗中。
而少女则坐在冰凉地面上,面容苍白,樱唇紧抿,双手按在扭伤的脚踝处不敢乱动。
谢阙快步走去,不等沈清颜开口,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进了殿内。
因无人敢靠近冷宫,殿内也许久未打扫,灰尘混合着蛛网肆意生长,甫一进屋沈清颜就被阴冷湿潮且泛着霉味的气息呛得咳嗽起来。
地面太凉,椅子也是脏的,唯有祭拜供奉的桌案干干净净。
沈清颜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宫内灯火通明,路上亮澄澄的,连路上的小石子都能看得清。
偏生冷宫萧瑟昏暗,竟连盏灯都没有,进来时沈清颜压下心头恐惧,沿着路面小心翼翼往里走,许是太过胆战心惊,冷不防乱窜的夜猫竟将她吓了踉跄,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
又好巧不巧的扭伤了脚。
沈清颜双手撑着桌案,脚踝稍稍一动就疼。
手指似是跟木质物什贴着,冰冰凉凉,她低头去瞧,待瞧清那物什是什么形状,上面又写了什么字时,脸色白了又白,险些吓得晕倒过去。
这是、这是鹂妃娘娘的灵位……
谢阙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脱下肩头披的大氅,铺在椅子上,抱人换了个位置。
抬手摸摸她的额头,见温度不是热的,这才收回手。
“谁让你过来的。”
他的声音偏冷沉,往日同沈清颜说话时,总会刻意收敛几分,如今听着,倒像是质问。
问归问,帝王却蹲下身来,顺手拿过灯放在地上,好让他看清脚踝扭伤的程度。
沈清颜肤色天生白皙,细细脚踝攥在掌心,如同握了块上好羊脂玉般。
这些谢阙早就感受过,可他眼下无心想别的,只想仔细看清些。
好在,并未伤到骨头。
帝王不仅声音冷,神情也冷,沈清颜低着头,不太敢看他。
很快,太医被叫到了华池阁。
深更半夜,这个时辰太医早就睡下,骤然听陛下传召,哪里还顾得上睡不睡的,连忙起身进宫。
太医提起药箱离开时,没走远,就被安禄海叫住说了会话,这才想起去擦额头的汗,心里也有些疑惑。
不都说沈美人是眼下最陛下宠爱的,怎的今夜陛下脸色,这般难看?
精致镂空的香炉摆在阁内,烟雾袅袅升起,燃着清雅淡然的熏香。
鞋袜褪去,擦过药油的细白脚踝搁在圆凳上。
沈清颜坐着,帝王在她跟前站着,倒垂下的高大阴影近乎将她完全笼罩住。
那道目光仿若有了实质般,顺着肌肤硬生生剜过,她像是只被困住的小兽,如坐针毡,无处逃窜,实在难受的紧。
帝王不说话,无人敢开口。
念香银川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沈清颜生怕她们会受到牵连,探出手,指尖捏住帝王衣袍,轻扯了扯。
实则心口跳动的厉害。
帝王视线扫过二人,“你们先下去。”
“是。”
二人起身,念香面上止不住的担忧,三步两回头的被银川拽了出去。
“身子还没好全,去冷宫做什么。”
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攥着衣袍的手尚未松开,沈清颜仰眸看他,轻声道:“臣妾想陪陪陛下。”
她知道的,远远要比念香银川想象的多。
前世帝王未曾踏进过后宫,也未宠幸过嫔妃,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嫔妃间少了些勾心斗角,甚至每逢佳节时会有人在宫中设宴小聚。
她不爱走动,萧琼性子冷,唯独楚袅袅活泼好动,最爱凑热闹,几乎每次设宴都会去。偏生又是个小话痨,回来后就会把宴会上听到的、看到的说给她们听。
女人一旦多起来,又是后宫寂寞的女人,说起来最多的难免就是皇室秘辛。
先帝下江南寻美人时,鹂妃娘娘就是这般寻来的。温婉可人,小家碧玉,先帝最爱听的就是那口吴侬细语,可惜鹂妃娘娘家中世代从商,离皇都城又远,想帮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闻鹂妃入冷宫,也是先帝授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后宫之事与朝堂牵扯起来,饶是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先帝嫔妃很多,儿子也很多,失去一个废妃的儿子并不会让他感到心痛。
年幼帝王吃的苦,也听说起过几句。
那种寄人篱下,卑微谨慎的感觉,沈清颜体会过。
今夜是鹂妃忌日,昨夜她却在向帝王诉说着娘亲,如今想想,着实不该,平白勾起人心底痛处。大概是惺惺相惜,又或许是想起帝王衣衫未解,眼底血丝照顾她的样子,心头竟忍不住犯软,这才去冷宫寻人。
世人所谓暴君,其实内心深处也藏着抹柔软。
若非如此,又岂会年年都去冷宫。
“就为了这个?”
沈清颜怔了怔,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反应,低低“嗯”了声。
谢阙掀了掀眼皮,掌心覆住暗纹锦袍上雪白如玉的手指,寸寸捏着指节,如同玉件般把玩着。
许久,他道:“下次若是想见朕,直接让人去传话便是。”
“可您是陛下,怎能……”怎能有陛下挪步到妃嫔宫殿的规矩。
“陛下又如何,”谢阙看她,“旁人的话朕不听,你的话,朕总归是要听的。”
男人说话时,那双深邃眸子会直直盯着你,盯着你的眼睛,逼迫着让你的情绪无处躲藏,脆弱而又怯生生的,在他面前展现的淋漓尽致。
好比是现在,在男人注视下,沈清颜脸颊极为不争气的开始发烫,发热。
“脸怎么这么红?”谢阙的手贴上来,指腹勾过雪腮红晕,动作轻柔的蹭了蹭。
沈清颜慌忙别过脸,眼神飘忽,声音闷闷的,“大概是屋里太热了。”
她顿了顿,道:“今夜之事是臣妾做主,与臣妾的婢女无关,望陛下莫要牵连他人。”
“若真想罚她们,方才就不会让她们出去了。”
帝王说的这般坦然,反倒是让沈清颜有些羞愧。
外面的风声渐渐小了。
深沉的夜寂静冷清,弥漫着凄凉孤寂的气息。
按照以往惯例,陛下是要在冷宫内坐到天亮的。
昨夜陛下守着她,今夜她便陪着陛下,也算是扯平了。
阁内光线亮堂,雪团也醒了过来,爪子扒拉着床沿,轻松跳进沈清颜怀里,懒洋洋舒展摊平。
沈清颜在雪团肚皮上揉了揉。
待雪团眯眼睡着时,她才扯了扯谢阙的衣袖,似含了春水般的眸底映照出潋滟波光,如同一汪清浅月色。
少许压低了声音。
“陛下,臣妾想通了。”
“若娘亲疼爱臣妾,定是希望臣妾能好好活着,不做那些追忆怀念,沉湎过去的悲恸事。若臣妾整日郁郁寡欢,岂不正是悖驳了娘亲的疼爱。”
沈清颜唇角含笑,轻轻说道:“陛下您也是一样。您方才说了,若是臣妾想见您,随时都能过来,那就请陛下明年的这个时候,也来陪着臣妾吧。”
三年,她可以陪他三年。
前世入宫三载,她便是在三年后出宫的。
无关情爱,是感恩,亦是情分。
谢阙抬眸凝锁住她,半晌,薄唇轻轻扯出抹笑。
外面的寒风又吹了起来。
他看向窗外,眼底深邃渐渐褪去。
“今年冬天太冷了。”
沈清颜不明白帝王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句,只当是他冷,扯过身上裹着的被子,分给了他一点。
不想帝王低低笑了出来,连在外守着的安禄海都听到了。
是啊,今年冬天太冷了。
他想抱抱太阳。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反心
礼部尚书赵承越回来了。
距离调查绛州之事,已经过去了一月之久。
对于万人血书上的事,广义王承认了部分,却概不承认残害百姓,修仙炼道之事。
早朝时,赵承越站在大殿内,道:“臣暗中走访过邻里,并命县尉核实过人员名单,并无血书中所说的百姓失踪。此外,王爷还命臣携修书一封,要给陛下亲自解释。”
说着,他双手恭敬递上书信,安禄海取过,再折身递到帝王手上。
洋洋洒洒好几页,无非是写治理绛州多么辛劳,绛州近些年如何风调雨顺,日渐富裕,直至最后一页,才写了句:“臣蒙奸佞小人诬陷,还望陛下明鉴。”
明鉴什么,他诬陷还来不及。
谢阙对广义王这个皇叔并没多少印象。
广义王手持先帝免死金牌,纵使官员们私底下知晓他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也不会公然上书指责。前世国库亏虚,正愁没银子,谢阙想都未想,直接命人抄了广义王的王府,将那块免死金牌垫于广义王头颅下,烈阳暴晒了三日。
先帝的免死金牌,与他何干。
帝王坐于龙椅,将书信随手扔在地上,众臣的心也跟着那轻飘飘的纸颤了颤。
帝王冷笑了声:“亲自解释?只见书信,不见人,这就是广义王的解释?”
“回陛下,经过徐州时,王爷旧疾突发,如今在驿站中歇息,等疾病痊愈,就会上朝亲自谢罪。”
“赵大人这话说的不对,本宰辅命人前去查探过,徐州驿站并无人借宿。”陆昀转过身,勾起唇温润的笑了笑。
赵承越扫了他一眼,道:“兴许是王爷已经动身了。”
“动身去哪儿,来皇都城,还是回绛州招兵买马呢?”
话落,陆昀拍拍手,立即有侍卫压着人从殿外走了进来,“广义王府的总管何三,赵大人总不陌生吧。”
侍卫松开手,何三就跟被抽了脊骨的软虾般趴在地上,后背躬起,双脚软绵无力的不停抽搐。衣服干干净净,身上的血腥味却遮盖不住,一看就是用了大刑。
“宰辅大人是何意?”赵承越不卑不亢道。
陆昀拨弄过腕间佛珠,笑了,“赵大人,不止你去过绛州,我也在。”
赵承越变了脸色。
何三听到声音,艰难抬起头,血沫压抑着咳嗽声喷出来,“大、大人,他们把王爷抓走了……”
此言一出,全人哗然。
广义王再不济,也是先帝亲封的王爷,天底下谁还能胆大包天的对王爷下手?
除非……
众人心思千回百转,也明白过些什么来,纷纷惶恐惊乱的低头垂首,生怕泄出异样情绪入了帝王的眼。
赵承越抬起头,看向高处的帝王,对上那双犀利森冷的黑眸,一股寒意陡的从脚底升起。
难怪,难怪查绛州的事会这么顺利,若帝王只是要查广义王,他们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可若是陆昀也去了绛州,他能捏造的伪证,陆昀同样能造出来。
从一开始,帝王的目标就不是广义王,而是他自己,是他身后的赵家!
赵承越拱手,沉声道:“陛下,臣奉命前往绛州调查,查的不过是应查之事。宰辅大人说的,臣不知。”
谢阙算了下时辰,平日里这个时候,沈清颜该喝药了,也不知她扭伤的脚踝怎么样了。
心生烦闷,无心与这赵承越继续纠缠。
“赵承越勾结广义王,意图谋反,革去礼部尚书一职,宰辅监管,交由大理寺处置。”
赵承越大惊:“陛下!”
陆昀恭敬道:“是,臣接旨。”
“臣有异议!”
卫尉上前一步出列,冷声道:“仅凭宰辅大人只言片语,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奴仆,陛下就定尚书大人谋反大罪。臣认为,陛下应该重审。”
这卫尉亦是赵家一手提拔上来的。
陆昀冷嗤了声,“卫尉是想说,本宰辅胡言乱语不成?”
“不敢,臣只是想求个公道。”
陆昀还想说些什么,就见绣有龙纹衮服的衣摆从眼底划过,乌金靴踩过白玉阶,顺手抽出悬挂在殿内的长剑,走至那卫尉跟前。
帝王身姿挺拔修长,阴鸷冷厉的目光从眼底映出,像把锋利的剑,所到之处似是要将皮肉割下来一样。
卫尉听着拔剑的声音,头皮一阵发麻,紧张的吞咽了几口唾沫。
“陛下,臣……”
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卫尉瞪大了眼,他不敢想象,不敢相信,帝王竟然敢在大殿上当着所有文武百官的面杀人!
“天下大理,朕就是公道。”
帝王抽出长剑,鲜血飞溅,离得近的几位官员脸上都沾了血。
陆昀看着靴尖沾染到的血迹,眼底升起厌恶。
脏死了。
他缠了夫人许久,才缠着人纳了这双靴子。
下朝后,陆昀冷着脸,跟在帝王身后去了紫宸殿。
谁知帝王去的是后宫,整张脸阴沉的更厉害,他要回家挨骂,帝王倒好,要去后宫寻欢作乐,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陆昀素来是如此,他不痛快,别人也别想痛快,非得说些话出来刺人。
“陛下好威风,一剑就杀了朝中官员,省的臣费功夫去震慑群臣。”
谁知帝王理都未理他。
翌日,陆府外,路过的百姓无不好奇的往里打量一眼。
只因寒风天里,当朝宰辅大人双手提靴,赤脚在外站了半个时辰。
听说是又惹了夫人生气,罚的。
***
华池阁。
“沈姐姐,是不是你这儿的风水不好,不是生病就是扭伤的,这几日就没从床上下来过。我倒是想看看,什么妖邪这般厉害,连陛下的真龙之气都镇不住。”
楚袅袅握了把桃木剑,边嘟囔着边在屋子里挥舞着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