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海曾受过鹂妃娘娘的恩惠,后来在宫里混的好一些后,偶尔会半夜偷偷来冷宫送些吃的。他就看着那孤独脆弱的小小少年,如小兽般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麻木的吮着胳膊上伤口流出的鲜血。
伤口长而深,在孩童手臂上如同深渊横亘,一看就是利器划伤的。
宫里落井下石的人实在太多了。
鹂妃身染重症,时而疯癫,时而正常,发起疯来时就对陛下拳打脚踢,少年默默忍着,从未还过手。
那几年里,他见陛下饮过雪水,啃过树皮,吃过阴沟黑石上生的苔藓,实在渴极了就咬破皮肤,深深地汲取一口。
十一岁时,鹂妃自缢,陛下被人灌了毒药消失在冷宫内,三个月后又回到朝堂,重受先帝喜爱。
无人知晓陛下三个月里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哪怕是现在,连安禄海都不知道。只知道陛下回朝后,先帝膝下皇子接二连三死去,死相惨状,身无完肤。直到十八岁那年,陛下发动兵变,射杀太子,一个月后先帝禅让皇位,陛下登基,是为天元元年。
……
“下去吧。”
安禄海回过神,连忙行礼退了出去。
谢阙站在桌前,漆黑眼底凝起的幽冰在触到画卷的那刻起,骤然化作一滩春水,冷冽眸光慢慢柔和下来。
他伸出手,修长手指拂过画卷,一寸捻着一寸。
画卷中的少女娇容妍丽,绛点朱唇,眸子轻轻阖着,乌黑如绸的墨发随意的垂至胸前,映衬的宛若一朵盛绽绝丽的琼花。
若是方才安禄海靠近了仔细瞧瞧,定能认出这是在华池阁小憩的沈清颜。
直到过了许久,谢阙才移开目光,收起画卷,如视珍宝般放进楠木桌上的紫檀盒子里。
里面还放了些别的画卷。
画卷排列整齐,皆在右下角标清日期,有些页边已经泛黄,不难看出时年经久。
修长手指轻轻拂过,冷冽唇角勾起弧度。
那般皎若星月的人儿,即便是画像,也该放在灿烂炳焕处,而不是像他那般生于长于黑暗,阴暗而卑劣。
***
日光晕染,云卷云舒。
紫宸殿外的小太监弯着腰进来,“陛下,沈美人来了。”
谢阙动作顿了下,朱笔批阅完奏折合上放到一旁。抬眼,见一抹窈窕身影踏进殿内。
肌肤如玉,雪颈颀长,彼时浅碎光点透过窗棂洒进来,化作光线倾洒在少女身上,仿佛渡了层薄薄金沙,精致素雅如画卷中走出来的美人。
“臣妾给陛下请安。”
“嗯。”
谢阙放下批阅奏折的朱笔,眸光偏深了些。
“朕记得说过,等你伤好了再来抄写佛经。”
“不是抄写佛经,”沈清颜接过念香手里的食盒,素净手指小心翼翼端着瓷碗边放到桌上,又递上汤匙,柔声细语道,“近日天寒,陛下刚从外面回来,臣妾就想着给陛下送热汤过来暖暖身子。”
银耳、百合、莲子、雪梨……等物浮在瓷碗里,氤氲冒着热气,枸杞点缀,红白相衬极为好看。
安禄海站在旁,见此要拿银针试毒,就见帝王抬手拦住,“不必了。”
“这是你做的?”
谢阙拿着汤匙舀动了下,汤汁粘稠,食材软烂,想必是小火慢慢煨炖出来的。
沈清颜轻轻“嗯”了声。
“天气干燥,易上火,此汤清热降火,且滋养肠胃,最宜在冬日喝。”
少女嗓音清浅如溪流般泠泠动听,落在帝王心头,也不知是哪物更滋润些。
殿内安安静静,只听得见汤匙落进瓷碗的微撞声。
沈清颜稍稍抬眸看向帝王。
若是她这会儿侧首看向安禄海,定能发现安禄海眉心深深皱起,眼底混合着诧异与古怪。
……他没记错的话,银耳莲子汤是甜的。
陛下,最不喜甜食,甚至是厌恶。
帝王动作优雅缓慢,慢慢执起汤匙喝着。
待喝完最后一口,汤匙见了底,谢阙面上不显,暗地里拿舌尖抵了抵腮腔,压下嘴里的甜味。
太甜了。
甜到舌尖近乎发麻,谢阙只好端起茶盏饮了口压住甜味。
身子往后仰,眼帘半阖的看着她。
“说吧,找朕何事。”
来的路上明明斟酌好了措辞,可这会儿还是有些说不出口,沈清颜觑着帝王脸上,从袖中拿了封书信,挪步上前,放在龙案上。
“府中姨娘待臣妾视如己出,虽知晓姨娘安好,心中难免挂念,臣妾想请陛下将这封书信交到姨娘手上。”
“好。”
谢阙扫过书信,抬眸看向她。
正在沈清颜怔愣着帝王竟如此好说话时,又听得那道低沉声线传来:
“朕让人告诉你姨娘的喜讯,又替你送书信,汤抵其一,这其二……你打算拿什么来贿赂朕?”
贿赂……
沈清颜捏紧手指,站在原地踟蹰不安。
她应该早就想到的。
天底下没有从天而降的喜悦。
无论是成安寺救下姨娘,亦或是那夜在梅园救下她,随便拎出来件,于她而言都是帝王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天下都是帝王的,她还能用什么来贿赂帝王的。
在那道深沉视线的注视下,沈清颜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想要什么,凡是臣妾可以给的……”
话音未落,就见帝王起身走来,高大修长的身影笼罩下来,毫无躲避的遮住她。
下颔传来温热触感,那处被长指微微挑起,距离拉近了,帝王身上馥郁矜贵的龙涎香钻进鼻端。
那气息若有若无的萦绕着自己,愈来愈近,直至帝王贴着她的耳垂,低低说了声。
少女眸底溢出慌乱,贝齿紧紧咬住樱唇,眼见着那如玉小脸渐渐褪成苍白,继而转瞬间染上绯红,如天边彩霞般泛着瑰丽姿色。
指腹抿过咬紧的红唇,感受到柔软,谢阙眼底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想好了,今夜就过来找朕。”
作者有话说:
圣诞节快乐!!
第13章 温泉
皇宫内有处汤泉宫,坐落宽大,宫内筑有水道,设施奇巧,池边金龙吐着温泉,引入池内供帝王享用。
宫内热气蒸腾,氤氲出雾气缭绕在半空。
沈清颜垂着眼睫,光洁玉润的额头敷了一层薄汗。
谢阙展开双臂,朝向她。
她伸手环住帝王腰身,伺候帝王更衣,将腰封、外衣挂在熏架上,回头就对上了帝王看过来的视线。
沈清颜犹豫了瞬,却也只有片刻停顿,继续去解他的衣裳。
温泉冒着热气,饶是站在原地都感受到热意,外衣沾了汗珠贴着脊背,脸颊微微泛出红,染在白皙小脸上,透出淡淡的粉色。
谢阙看向她,目光随着那葱白如玉的手指移动,熟稔的解着男子衣襟,眸光流动着偏暗了些。
前世她与钟思阳去幽州后,是否也共处一室?是否也像这般解过男子衣物?
一些隐晦不好的想法躲藏在美好画面背后,隐有破土而出的趋势。
谢阙挪开视线,强行把恶劣的想法压了下去。
里衣散开,帝王紧致结实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沈清颜慌忙移开视线,绕至帝王身后。
动作轻微细小的顿了下,谢阙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他没开口,抬腿迈进了浴池内。
水面波动荡开,愈发衬得后背疤痕狰狞可憎。
大大小小的疤痕留在皮肤上,状如蛛网,有深有浅,最可怖的是横亘在中间的那一道,从肩头划至腰骨,几乎贯穿了整个后背。
那么丑陋的伤疤,一定会把人吓到的吧。
谢阙伸手拨弄了下水面,眉间浮上戾气,眼底蕴着深深厌恶。
随后又自嘲的笑了笑。
他注定要纠缠她一辈子,这样也好,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身后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谢阙听着脚步走远了,心头愈发地烦躁,若不是背对着,早就暴露了神情。
脚步声再次响起,谢阙敛了心神,生出些许期盼来。
至于在期盼什么,他也不知道。
时间一寸寸地流逝,怅然若失感由四肢蔓延到全身,心头蓦地空了一大块。
原先以为只要救下她的姨娘,二人再见面时,距离应会无意识的缩短几分,如今看来,倒是显得他有几分自作多情了。
温泉涤荡过身躯,思绪渐渐回拢。
罢了。
谢阙眼底情绪渐渐褪去,手臂撑着池沿就要起身。
倏地,一抹柔若无骨的触感覆上后背。
“这么多疤,一定……会很疼吧。”
谢阙僵着后背,没应声。
少女的声音柔若春风,尾音微卷,透过水雾传入耳中,愈发婉转低绵。
如清冽冽的泉水,一下子滋润了他干涸的心田。
沈清颜垂眸,沾水指尖抚上自己的锁骨。
娘亲去世后,沈老夫人急着要给父亲续弦,父亲不同意,为此还跟沈老夫人大吵了一架。沈老夫人怒火中烧,亲生儿子舍不得随意打骂,便将怨气倾述洒在她的身上。
阴仄潮湿的柴房内,她褪去衣衫,只着单薄里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后嬷嬷拿着细软柳鞭,一下下抽在身上。
疼痛感随着抽打渗进肌肤内,她哭着去求嬷嬷,去求沈老夫人,根本无人理会她。
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锁骨处的疤痕就是那会儿留下来的。
现在疤痕已经变得浅淡,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可那股钻心疼痛却深深地烙进了骨头里。
柳鞭且如此,刀剑剜过,那得多疼啊。
谢阙喉咙滚动了下,“你不怕朕?”
布巾被打湿,温热水流顺着脊骨滴落,谢阙攥住她的手腕,“朕要听实话。”
“……怕。”
未等帝王开口,她又道了句:“可陛下说过,若臣妾不愿,陛下是不会强迫的。想到这话,臣妾又不怕了。”
谢阙偏过头看她。
少女眸光澄澈,春漾流转,丁点儿撒谎都没有。
白天离开紫宸殿后,沈清颜心头隐隐忽然升起个念头——
就算她不去贿赂帝王,帝王也会把信送出宫。
很快,这想法就被否决了。
连她自己都感觉到荒诞,帝王为何要这么做,一点好处都没有。说不通,也毫无道理。
可不知怎的,那念头愈发强烈。
思忖下,她让念香折回,偷偷盯着紫宸殿的动静,一盏茶后有小太监拿着书信离开,直奔宫门而去。
沈清颜听着念香传回来的消息,呆坐了整整一下午。
那股子情绪充斥着胸腔,说不清道不明,堵的心口难受。
直到天边泛沉,月影婆娑,她方才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呼吸,起身来了汤泉宫。
两人四目相对,瞳孔深处彼此映出对方。
“这可是你说的……”眼见着帝王扯起嘴角低低笑了出来。
沈清颜茫然的望着他。
愣神间,手腕被攥住,未等她挣扎,就被一股强劲力道拽进了水里。
温泉包裹住全身,溺水的恐慌感瞬间袭来,沈清颜下意识攀住帝王臂膀,借力道稳住身形。
如墨乌发沾了水,柔顺垂至腰间,衣衫紧贴在少女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
谢阙攥住纤细腰肢,转身将她抵在泉池沿边,他信手抬起她的下颔,那张雪白小脸微微扬起,在少女惊慌失措的神情中,谢阙俯下身,含住了那两瓣淡粉的樱唇。
唇瓣相贴,跟他想象中的一样柔软。
谢阙逼近了些,薄唇寸寸碾磨着樱唇,沈清颜想要挣扎的躲开,却被腰间力道死死禁锢着。
灼热的呼吸声喷洒在鼻端,抬眸是帝王深邃幽暗的瞳孔,伴随着唇上传来的厮磨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神经,帝王的强势几欲令她喘不过气来。
偏生帝王恰好的把握着力道,时而疏松,时而紧密,纵容间却又不给任何反抗的机会。
少女眼尾渐渐泛红,洇出点点泪光。
“陛下……”
帝王不轻不重的在唇间咬了口,见少女的唇上留下齿印,才满意的松开对她的桎梏,转而掐住腰肢的掌心微微用力,将她托举着坐到了白玉石沿上。
身下陡然腾空险些令沈清颜惊叫出声,慌乱间见帝王也站起身,握住她的指尖搭在了自己腰上。
温泉池水不高,恰恰没过成年男子的腰际。
层层波纹激荡下,也不知道泉水温度太高,还是帝王身上过于灼|热,烫的沈清颜一下子缩回了手。
沾了水珠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抖动、眨落,双肩微微发着颤,她坐在沿边上,手指也搭了上去,攥着白玉石的指尖因着用力透出淡淡粉白。
……这就是帝王想要的“贿赂”吗?
谢阙垂下眼,视线扫过沈清颜红|肿的唇瓣,眸色偏深了些,那种尝到甜头却不能餍足的差落令他心头升起不愉,方才舌尖抵着唇缝游|走探索时,他就应该硬探进去……
想到这些,谢阙喉间发出压抑低沉的呼吸声,他抬手压了压眉心,顺着水面走到了旁侧,于温泉中平稳着血气方刚带来的冲动。
半晌,他睁开眼,看向还坐在沿边的沈清颜,“下来,水里暖和。”
声线低沉喑哑的厉害。
沈清颜心中碎乱如麻,抬手摸了摸滚烫的脸颊,贴着沿壁滑坐下去。裙摆被水面冲散开,蜿蜒顺展,好似盛绽的水莲花。
她闷声坐着,也不开口,远处帝王的视线压迫着,令她如芒在背,惴惴不安。
……
安禄海站在汤泉宫外,看了眼天色,又忍不住看了眼里面。
估摸着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平日里陛下从来不会待这么久。想到还有位沈美人在里面,他忽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陛下待沈美人的行为举止实在奇怪。
昔日鹂妃娘娘受宠时,番邦进贡了块翡翠宝石,少年陛下亦是感兴趣的很,就在先帝要将宝石赐予少年时,先太子进来正好瞧见,便软磨硬泡下讨了去。
秋狩期间,少年射杀了头野熊,先帝大喜问少年要什么赏赐,少年又将翡翠宝石要了回来。
他当时也在旁边,记得清清楚楚,少年盯着手中宝石看了又看,最后当着先太子的面狠狠扬起砸向地面,刹那间翡翠宝石摔了个稀碎。
“得不到的东西,毁了,也是我的。”
少年眉眼阴鸷,眸底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声音低而冷的拂过在场的每个人。
“吱嘎”一声拉回了安禄海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