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颜闭上眼,又睁开,如此反复几次,才将眼前的人看清是谁。
“陛下?”她慌忙坐起身,“臣妾有失远迎,望陛下……”
谢阙低低嗯了声,摸摸她的额头,道:“朕来陪你用晚膳。”
沈清颜看向外面。
天幕低垂,阴云密布,整片天就像浓稠墨汁。
她竟睡到了这个时辰。
可还是不想吃东西。
沈清颜脸色病恹恹透着苍白,嫣红的樱唇也变得毫无血色,浑身发软无力,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谢阙沉沉盯着她,倏地起身打横抱起,大步往外间走去。
“吃完了,朕陪你睡。”
沈清颜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直到落座才松开。
阁内烧着暖炉,算不上冷,见她落地,念香立即拿来件大氅给披上。
很快,一道道膳食端上来,都是些清淡养胃的。
沈清颜没什么食欲,可架不住帝王一勺一勺的投喂。
他的动作很慢,也容不得沈清颜拒绝。
汤汤水水灌了不少。
吃完晚膳,沈清颜在阁内走动消食,方才喝鸡汤出了身虚汗,这会儿边走边摇柄小扇子正好。
如今清醒下来,梦中画面也随之而来。
十年前的事情,算起来是有些久远了。
祭祀完成后,父亲带她回了进义侯府,还未等她派人打听小哑巴的事情,就突遭府中变故,连她都险些自顾不暇。
也不知道小哑巴怎么样了。
雪团见她转了一圈又一圈,以为是在玩什么新奇,也跟在身后有样学样。
沈清颜看得好笑,蹲下捻着扇柄戳了戳雪团柔软肚皮。
激得雪团露出小尖牙去咬。
蓦地,脑海中闪过小哑巴慌乱失控的样子。
沾了血,意识不清。
她似是想到什么,稍稍抬眸,落在批阅奏折的帝王身上。
依稀记得她告诉过小哑巴自己的名字,小哑巴也告诉过她的名字,是、是个“阙”字。
阙?
……且紫重殿那夜,帝王亦唤过她瑟瑟。
一桩桩,一幕幕,毫无相干的人和事情却在不期而遇的刹那间渐渐吻合。
指尖攥着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大渝暴君,姓谢,名阙。
***
三月三,上巳节。
晴空万里,天气回暖,万物复苏的盛景下,正是闺中小姐、公子郊外游春,互赠香草,放风筝和流觞曲水吟诗作赋的上好佳节。
帝王春猎也定在今日。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1】。
是大渝建国以来祖祖辈辈留下的传统,由帝王带领行军,再从各个世家中挑选适龄子弟进行比试:一是为了操|练兵将,强身健体,为朝廷选拔人才效力,二是为了促进各大世家间的关系,若是平日里私下结了矛盾,找不到竞争报复的机会,也可以在春猎中大显身手。
再怎么竞争,只要不闹到陛下面前就好。
至于如何处置,那就要看陛下那日心情如何了。
将士们手持冷剑长枪,铁甲裹身,行军长长队列行至城门外,引得不少百姓围观。
往年帝王后宫空荡,狩猎时从不带妃嫔,今年选秀入宫后,没想到一带就带了三位。
直到上了马车跟着队伍离开皇宫,楚袅袅还都沉浸在狩猎喜悦的氛围中。
她掀起车帷一角,目不转睛的盯着沿路风景瞧,遇到好看好玩的忍不住转头分享。
赶了多久路,楚袅袅就念叨了多久。
萧琼没好气道:“怎么说也是见过世面的,要是路上翻出马车,可别指望我们下去捡你。”
楚袅袅放下车帷,踢她一脚气鼓鼓道:“就算见过世面,见的也是皇都城里的市面,哪能跟这声势浩大的春猎相提并论。再说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城门,怎么跟你这个去过塞外边关的将门女比较。”
萧琼说不过她,也不再管,视线落在对面挑选布料的沈清颜身上。
她挑挑选选,时不时放在腰间比量,最终选了两块偏暗色调的布料举到跟前,抬眸问道:“哪块好看?”
楚袅袅也转过身,眼珠子顺着转动,轻唔了声,指指右边,“这块。”
她凑过去,捏捏布料,好奇道:“沈姐姐用这个颜色,放在身上,会不会太暗了些?”
在印象中,沈清颜素来是娇艳、明媚,笑起来时眸间似含春水流动荡漾,比起暗色,明亮更能衬托气色。
“我倒觉得还好,”沈清颜拾起其他布料,轻声道,“最近想练练女红,有些生疏了。”
楚袅袅歪着脑袋看她,忽地拖长尾音哦了声,“我明白了,沈姐姐是要送给陛下,可这么小块能做什么呢?”
连肚兜的巴掌大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新年快乐,祝学业有成,事业顺心!
第33章 算账
那日晚膳过后, 沈清颜翻出上次在梅园划伤时留下的药膏,忐忑不安的要给帝王抹药。可抬手几次,帝王就躲开几次, 说什么也不肯。
一想到明日上朝时, 颈侧咬痕可能会被人瞧见,沈清颜咬咬唇,打算直接起身去抹,慌不择乱中踩到宽大衣摆,直接扑进帝王怀中。
姿势像极了主动投怀送抱。
偏偏她手腕发软,撑了一下没起来, 又给跌坐回去。
听着头顶上方传来低低笑声,沈清颜被这笑羞得脸皮滚烫, 姿势也尴尬, 起也不是, 不起也不是,干脆带着几分生闷气的情绪别过脸。
后来也不知帝王怎的转了心思, 一盏茶后, 沈清颜捻动指尖乳白药膏, 暗暗松口气。
帝王视线低垂, 漫不经心逗弄吃小鱼干的雪团, “连它除夕时都有裁剪的小衣裳,玩耍的小物件, 说起来, 朕都没有收到过你送的东西。”
他顿了顿,道:“过几日送朕个香囊, 就当是过生辰了。”
陛下的……生辰?
怎么宫里一点准备的氛围都没有。
待陛下走后, 便派银川去问安禄海, 安禄海说陛下不喜热闹,生辰又恰逢春猎,索性回宫后也就不再设宴举办。
再过十日就是帝王生辰,这样算算,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沈清颜只能先把小哑巴的事情放放,专心绣起香囊,许久不做难免手艺生疏,做了几个都不太满意,也未曾定下样式,大概是想不出什么款式的香囊才能配得上帝王。
“既然没说要求,那就是沈姐姐送什么陛下就喜欢什么,依我看啊,绣朵芙蓉花就挺好,”楚袅袅托腮促狭笑道,“身侧无人时,芙蓉花就会替沈姐姐陪伴在陛下身侧,都说香囊定情,睹物思人,待日后姐姐圣宠优渥时,记得多往我宫中送几碟新出炉的糕点就是。”
“就你懂得多。”
被打趣的次数多了,沈清颜也不似先前那般动不动就脸红,连个多余眼神都没给她。
说归说,心中却有了几分意动。
楚袅袅撇撇嘴,大概是觉得无趣,转头又四处往外看,萧琼擦拭过手中匕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狩猎队伍冗长且沉重,马车辚辚行驶四日才到达郊外西北处的西白行宫。
西白行宫坐落面积宽广,殿宇高大,应有具有,专职狩猎的西白围场就在后面。
得了休息命令后,几人往偏殿赶去,除了她们外,大臣们的随行女眷也都在。其中不少人沈清颜都认识,平日里几乎不曾打过招呼,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几番寒暄之后,让颠簸一路的身子愈发疲惫。
刚推开门,楚袅袅就跟只小兔子一样,三蹦两跳扑到床上,连翻带滚的转了好几圈。
她们甚少出过远门,坐了这么久马车,腰酸背痛,感觉一身软骨头都要散架。
几人房间挨着,随时都可以串门,也不在乎这一刻两刻,简单说几句话后,便回了各自房间休息。
沈清颜揉揉眉心,推门进殿时怔愣在原地,她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又退至殿外,站在外面仰头看着高挂起的牌匾许久,反复确认。
为何行宫内的摆设,竟与华池阁内一模一样,就连桌案上摆放最不起眼的镂空香炉也一样。
念香收拾完东西,抬眼见人站在外面,擦擦脸上的汗道:“奴婢刚进来时也吓一跳,还以为赶路赶得急生了恍惚,想来应是陛下知道美人有认生的习惯,这才吩咐人摆设成宫中样子。”
银川笑道:“墙角处还有猫窝,可惜雪团没带过来,要不然还能让它瞅瞅。”
扫视过殿内熟悉摆设,路上疲惫也被这似归家般的舒适感拂去不少,沈清颜褪去鞋袜衣衫,脑袋埋在被中重重吸了口气,闻着淡淡幽香味,很快就睡着了。
等睡醒后,银川递过来杯温茶,又在她腰间塞了个软枕,“刚才安公公来过一次,说是等您醒后过去趟,陛下有事跟您商议。”
这两个词反复在舌尖颠来颠去,颠了一路沈清颜也没想明白,马术弓箭样样不会,陛下能跟她商议什么呢。
安禄海迎过来,大概是前些时日卧床修养的缘故,整个人瞧着比之前圆润了一圈,
“奴才见过沈美人。”
沈清颜抿唇轻笑,温声道:“公公何时这般客气了,公公腿伤刚好,还是要多多注意休息。正好收拾东西时翻出了几件护膝药包,公公若是不嫌弃,不妨拿去用了。”
念香递上盒子,安禄海连忙接过,笑起来时脸上的肉都把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那奴才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过美人了。”
沈清颜轻嗯了声,让念香留在外面,推门进去。
殿内亮着灯,谢阙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折,听到动静放下笔看向她。
沈清颜心头蓦地空了半拍。
从离开皇宫那刻算起,他们已经四日未见面了,一时间竟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明明只是几步距离,沈清颜却觉得比走来时还要漫长,她局促不安的站定,等待帝王先问话。
谢阙淡淡开了口:“殿内摆设可还喜欢?”
沈清颜攥紧手指,“陛下用心至此,臣妾很喜欢。”
她知道,若是这时候抬眸,定会对上一双晦暗深沉的眼睛。即便是不抬眸,望过来的那道视线亦犹如含了实质般,盯得她头皮发麻,心尖发颤,刹那间仿佛连身上蔽体衣物都变得无处遁形。
霎时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谢阙手撑额际,沉默地凝视着她。
那日说讨要香囊时,他不过是存了想要试试的心态,要求倒是轻松应下了,人却再也没在殿外出现过。香囊不过是借口,他只是想找个理由多与沈清颜亲近亲近,绣成什么样子他都觉得欢喜。
后又听银川说到她绣废了几个香囊时,那股子见不到人的淡淡失落又被这种期待感瞬间冲淡。是的,他在期待,期待沈清颜送他的生辰贺礼。
也正因为这份期待,他没有去打扰她,可一路走来,那种明知人在身侧却抱不到、见不到的蚀骨想念终究在到达行宫的那一刹那间到达顶峰。书上说君子需禁欲,需洁身自好,可他不是君子,何必又要学君子作态来折磨自己,如今冷静下来想想,也不知自己先前在瞎坚持什么。
他收回视线,道:“过来。”
沈清颜心中忐忑,走到帝王身边停下,目光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那是一份此次参加狩猎人员的名单,在上面她看到了两个最熟悉的名字,一个是宁国公府世子宁兴修,另一个则是萧琼。
前世提及春猎时,萧琼虽然话不多,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渴望和炽烈,她生于沙场,困于后宫,若是这次能够参加春猎,一定会让那些男儿知道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
先前窘迫忐忑抛之脑后,随之而来的是担忧,可转念一想,只要陛下答应了,哪里还有文武百官反驳的余地。
想到安禄海传话时说的,沈清颜轻声问道:“这就是陛下说的与臣妾商议之事吗?”
谢阙随意嗯了声,“半个时辰前,她来找过朕,请求朕将她添进名单中,但朕没答应。”
沈清颜心生紧张,“为何?”
谢阙掀了眼皮,道:“朕方才说了,要与你商议。”
沈清颜眸底露出疑惑,犹豫道:“后宫不得干涉朝政,狩猎又是大事,臣妾哪里有资格干涉。”
谢阙扯扯唇角,抬头,视线凝锁住她,眸光滚烫,“你干涉不了朝政,却有资格干涉朕的心,在文武百官看来,他们看到的只是朕做的决定,可现在朕听你的,若你不同意,朕便驳回。”
说着,他执起朱砂笔,就要顺着名字从上而下划掉时,一只素白柔软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背。
沈清颜避开他灼热目光,脸颊微微发烫,指尖仿佛也被烫着了,手心渗出一层薄汗。
可再烫,她也不能松开,一旦松手了,朱砂笔就会落下,萧琼就没参加狩猎的资格了。
沈清颜咬紧樱唇,“请陛下勿要驳回,让萧琼参加此次狩猎。”
“好。”
谢阙指腹轻摩挲了下笔杆,唇角勾起,道:“朕带她们来行宫,是为了陪你解闷,讨你欢心。若是日后提及此事,可莫要说朕偏心,你做的决定,朕偏心的也只有你。”
沈清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陛下……是在同她解释吗?
若说先前她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可这样一下解释,有些意思反而变了味,显得她像极了街上吃醋的小娘子。
沈清颜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垂下视线不敢抬头。
谢阙卷起名单放置一侧,在书案上收拾出片干净地方,随后起身用脚勾住椅子往后踢了踢,掌心攥住沈清颜腰肢把人放在桌案上,双臂展开,撑在两侧,牢牢将她禁锢在内。
“现在,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
沈清颜微微一怔,四方狭小空间内萦绕馥郁龙涎香的味道,男人高大身影夹杂着灼热气息随之笼罩下来。
她屏住呼吸,微微仰眸,从那双透着几分寒潭般清冷的眼底看见了自己,心口不可控地跳动了几下。
沈清颜缓缓移开视线,余光不甚扫过男人凸出的喉结上,动作微微一顿,那日醉酒后的羞窘记忆再度涌上来。她不记得何时咬过陛下,却记得她是如何逗弄过、抚摸过这处的形状。
抿紧唇,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想要与帝王拉开距离。
她退一寸,男人气息就往前纠缠一寸。
桌案就这么大,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蓦地身下一空眼看着要往后倒去,沈清颜双手下意识环住帝王脖颈,双腿也缠上那劲瘦窄腰,力道箍的人闷哼了声。
谢阙没有想到会把人吓成这样,微微掀了掀眼皮,干脆就着这姿势,一手托住沈清颜娇臀,以抱幼岁孩童姿势般把人腾空抱起,肆无忌惮的绕着桌案走了一圈。
走归走,绕归绕,却没有要放人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