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帝王高坐于马背上,手中掌握弓箭,慢悠悠往这处走着。
他走得不快不慢,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手指捏住箭尾搭上弓弦,缓缓移动,又是“嗖”地一声,箭矢破风射|出。
侧脸隐隐传来疼痛,宁兴修抬手碰了碰,看着手上沾的血,一片彻骨凉意从脚底蹿起。
若是再偏一点,就不只是射偏那么简单了。
宁兴修眼底露出恐惧,他慌乱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多谢、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帝王连个多余眼神都没分给他,对沈清颜伸出手,“上来。”
他逆光而行,看不清神情,声音却冷的似幽冰,散发着森冷寒气。
沈清颜暗中捏捏楚袅袅的手,示意她不要担心。
她走过去,指尖搭上男人掌心的瞬间就被人攥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便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她下意识往后看,男人掌心再次落下,遮住了她的眼睛。
缰绳扬起落下,马儿撒开蹄子飞快跑起来,目不能视的颠簸感令沈清颜险些惊呼出声,那是人在一种面对未知危险时做出的本能反应。她紧紧抓住谢阙衣襟,生怕稍稍松手就会掉下去。
好在跑了一会儿就停住,谢阙松开手,“到了。”
沈清颜眼睫颤了颤,眸光落在帝王攥得皱巴巴衣襟上,不露声色地缩回手。
微风轻拂发丝,有些痒。
谢阙垂下眼帘,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沈清颜还记得,第一次成安寺见面时,帝王提到过两家婚事。
是以沈清颜也没有隐瞒,把宁兴修说的话简单重复了遍,除去他想见她这句话。
没有男人会不在乎这些。
谢阙沉默良久。
他承认,方才动了杀心。
他不允许其他人对沈清颜怀有同他一样的心思。
弓箭扔到地上发出响声,沈清颜下意识往那处看,还没等看清,就被人抱着转了个方向,面视正前方。
突然,手背覆上一道温热。
是帝王握住了她的手。
“朕教你骑马。”
沈清颜有些惊讶,她以为,那天只是帝王随口说说的。
头顶传来低低笑声,“怎么,朕还能骗你不成?”
“臣妾不敢。”
沈清颜面上微微发烫,“臣妾以为陛下会参加狩猎,应当没有时间才对。”
她手里握着缰绳,坐在身后的人踢了下马腹,马儿受到驱使,慢悠悠走动起来。
谢阙说着一些注意事项,他的声线混在风中,低而沉。
温热呼吸喷洒在耳廓上有些痒,沈清颜便微微侧身躲开些,不成想谢阙又换到另一边继续说,她只能勉强忍着,将注意力放到说话上,时不时碰几下。
她听得很认真。
在被带着跑了几圈后,沈清颜接过缰绳,有些紧张的尝试跑了一圈,两圈,直到第三圈时她才停下,微微低喘平稳呼吸。
原来,策马是这样的感觉。
沈清颜转过脸,眼眸弯弯,唇角绽出灿烂笑靥,忍不住要找个人分享喜悦。
“陛下,臣妾学会了。”
谢阙扫过她红润脸颊,唇角勾起,道:“挺不错的,再多跑几圈。”
得了鼓励好比是尝到甜头。
接连跑上好几圈后,纵使速度不快,可额角还是沁了汗。
入春后天气渐暖,不再似冬日那般裹得严严实实,衣衫穿的也只比炎热夏日时多了件薄薄外衣。
沈清颜这才发觉两人挨的极近,帝王双臂环过她的腰在前方扣住,她的后背紧贴着帝王胸膛,没了躁动马蹄声,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听见的是谁的心跳声。
眼下沈清颜正在学会骑马的兴奋劲上,也没往别处多想,还想再练练,马儿刚走没几步,手中缰绳蓦地一空。
谢阙抱她下马,道:“明天再练。”
沈清颜只好不情不愿地作罢。
楚袅袅早就回去了,见她回来,忙迎上去担忧问道:“沈姐姐,陛下可有责怪你?”
沈清颜摇摇头,“没有,陛下带我去了马场。”
“那就好,”楚袅袅拍拍小胸脯,松了口气,进到殿内让婢女关上门,这才抱怨道,“这宁世子也真是的,见面不分场合,说话还支支吾吾的说不清,幸亏这次陛下没有追究。说起来这事也怪我,就该在见到他时先把人赶走,还带去你面前作甚,差点儿惹出麻烦来。”
沈清颜抿了口茶,问她:“萧琼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呢,已经让人去守着了。”
临至天黑时,萧琼才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先去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坐下来同她们说话。
眉间似有些疲惫,眼底的精神奕奕却是遮都遮不住,那种酣畅淋漓的舒畅感不知比在宫中痛快多少倍。
两人简单询问过几句,见她没有受伤,也不再多逗留,毕竟狩猎还有好几天时间。
只是沈清颜没想到回去后,会在殿内见到帝王。
帝王站在殿内,应是刚刚沐浴过,发尾往下滴着水珠,听到动静转过身来,合上手中的书,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沈清颜忽然想起,昨夜入睡时说过的话。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陛下说,他把床给烧了……
可行宫内还有很多空房间,随便一间都有床。
随着走来时带动的风,沐浴过后未散的热气夹杂着龙涎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沈清颜仰眸看他,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眨动,从这个角度,她看见了帝王锁骨上沾的水珠。
随后,衣袖被人捏住轻轻拽了下。
“收留收留朕?”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擦发
他的嗓音低沉, 故意放缓语速时,字句之间仿若带了一股蛊惑,诱得人心头微颤。
谢阙俯下身, 逐渐靠近她的脸, 鼻尖相贴,亲昵地蹭了蹭。见没有得到回应,又重复了遍说过的话。
“收留收留朕?”
那双漆黑眼眸中好似凝了清辉,温润清透,却又深不可测,沈清颜最怕对上这双眼睛, 里面总会藏着些许看不清、猜不透的情绪。她垂眸避开视线,捏紧手指, 轻声道:“整座行宫都是陛下的, 陛下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哪里还用得上收留这个词。
说完, 衣袖卸了力道,手指忽然被人勾了下。
谢阙捏捏细软指尖, 一根一根捏过, 随后翻过掌心握住沈清颜的手, 手心相贴, 紧紧十指相扣, 拉着她走向床榻。
“好,朕以后就都住在这儿。”
沈清颜怔怔地看着他, 直到坐下, 才反应过来,陛下也只是问问, 压根没想过征求同意。
可转念一想, 都同床共枕过好几次了, 也没什么好羞耻的,且陛下还教过她骑马,总不能把人赶出去,以后都不学了吧。
想到这,只在心里忍不住腹诽了几句。
帝王掌心宽厚温暖,热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沈清颜下意识低头,目光落在紧扣的十指上,不禁有些微微失神。
帝王天威浑然天成,不愠而怒,哪怕仅提起个话题,无论朝堂大臣还是民间百姓都会跟暴君二字挂上钩,他们怕帝王,她也怕。前世乃至初进宫时,她都怕他,可不知是从何时起,她不仅不怕了,还敢跟帝王这般近距离接触,甚至学会了在心里……抱怨?
这时,有人在外敲了敲门,打断了沈清颜思绪。
安禄海道:“陛下,名单送来了。”
沈清颜趁机抽回手,道:“陛下,还是公事要紧。”
谢阙低头看向空落落的手,沉声道:“拿进来。”
安禄海听出声音不太对劲,不敢再迟疑,连忙送进来,低头恭敬站在一旁。
先帝为了在狩猎期间获得成就感,设置了不少规矩,谢阙认为这种坐享其成会泯灭骨子里生性好斗的野性,只命人在林中最外圈设置了屏障,进入围场后,狩猎方向和队伍自由选择,不受任何条件干涉。但只有一点,不准伤人性命,而手中这份名单正是由暗中观察的影卫们送来的。
这才刚开始,就已经有三人落马摔断了腿。
谢阙扫视过名单,深沉眼底波澜不惊,道:“告诉太医院,医治时不准留下病根。”
“是。”安禄海接过,识相地退了出去。
等沈清颜洗漱更衣完回来,就见人已经躺下,留了床里侧给她。按照大渝习俗,女子嫁到夫家后应睡到床外侧,以便早起或是夜间伺候夫婿起夜。先前沈清颜提起过几次,都被敷衍回应,久而久之,倒是将她养出了习惯,即便是帝王在旁批阅奏折,她撑不住早睡时也会先躺到里侧。
沈清颜盯着帝王背影瞧了会儿,转身,离开。
殿内留了一盏灯,昏黄灯光映照在男人冷峻的侧脸上,他已经提前躺好暖了被褥,怎得等了又等也没见人过来。谢阙正琢磨着要不要开口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边,紧接着发丝轻轻扯动了一下。
“夜凉天寒,陛下湿发入睡,容易生病。”
她的嗓音轻而软,动作浅而柔,替他慢慢绞干,只是每当她的指尖穿过发丝,不慎掠过头皮时,谢阙的呼吸就会紧滞几分。
后颈、锁骨处还残留水痕,沈清颜迟疑了下,将绞干的发丝拢到一侧,逐渐弯下腰,用布巾拂过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凑得近了,清浅幽香钻入鼻尖,混合淡淡甜腻,谢阙闭上眼,喉间滚动了下,没出声。
直到沈清颜躺下,他才抱住人拥进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
……
转眼到了春猎第五日。
萧琼将门出身,弓箭马术自然是不在话下,她的箭极准,每一箭都正中猎物,累计数量算得上是所有人中的佼佼者。可这些还远远不够,她想要拔得头筹,就必须得寻找更多的、块头更大的猎物来。
前方草丛传来窸窸窣窣声,她屏气凝神,箭搭在弦上,微微眯眼寻找时机,眼看着就要松手时,有道更快的箭先她一步射出,野鹿受到惊扰,“嗖”地一下就跳起来蹿到别处。
来人轻啧一声,话语中含着揶揄,“就差一点,可惜了。”
萧琼放下弓箭,冷声道:“侯小公子未免太过分了。”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了。
“过分吗?我觉得还好啊,狩猎本就是公平竞争,谁先猎到就是谁的,萧婕妤若是没有搞清楚规则,不如趁早回去赏赏花,放放风筝。嘶,你瞧瞧我这张嘴,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婕妤莫要放在心上,若是陛下怪罪下来,我这颗脑袋可担待不起啊。”侯志文坐在马背上,极为轻蔑挑衅,一副高高在上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萧琼扫了一眼他的手,不甘示弱道:“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兄长下手轻了些,怎么没把你这嘴里的狗牙打掉。”
侯志文咬牙道:“本公子对你好言相劝,别不识抬举。”
萧琼冷笑一声,“说你狗牙都脏了狗。”
“你!”
侯志文身后跟着十几余人,听见这话神情各异,有的跟着反驳呵斥,有的在心里骂了句愚蠢。
说起两家恩怨,他们都是知道一些的。
侯小公子风流成性,府中妻妾成群,依靠祖上福荫经常横行霸道乡里,凡是看见街上稍有姿色的女子,他就会派人打听女子家中有谁,身世如何。若是稍稍有些权势,此事就算作罢,一旦对方无权无势,是苦寒贫穷人家,当夜就能把人抢回来睡到床上。
有次这事恰巧被萧家长子瞧见,当街折断侯小公子的手腕并出言训斥,事后侯小公子就一直怀恨在心。听闻萧琼也要参加狩猎,暗中不知下了多少绊子,兄长不在,妹妹偿还也是应该的。
之前从未有过女子参加春猎,可陛下既然应允,为此开了先例,说明还是在乎的。萧琼要是真跟陛下说些什么,他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侯小公子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局势陡地紧张起来,已经有几人上前把萧琼团团围住,侯志文趾高气扬地挡在最前面,“说几句好话,哄得本公子开心了,本公子就放你走。”
萧琼扫过他身后的人,忽然笑道:“侯小公子说得对,是该让陛下来定夺,驾!”
她夹紧马腹,身体前倾,马鞭扬起落下,“啪”地一下抽在侯志文肩上,把人抽翻在地,围堵人群豁出缺口,萧琼借势冲了出去。
“侯小公子!”
所有人慌慌张张下马,赶忙把人扶了起来。
那道鞭子力道重,隔着衣裳都见了血,侯志文捂着肩,脸色瞬间苍白,嘶嘶吸着凉气,也顾不上疼不疼的,抬手指着萧琼策马的方向,喝道:“快,快拦住她!绝不能让陛下知道!”
他知道萧家人心气高,性子也孤傲,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平日里最看不惯的也是那些暗地里乱嚼舌根子的人。
正是因此,他才敢那么猖狂,自以为是拿捏住了这点,没想到萧琼还竟然真的敢去说。
殿内,念香端着茶水进来,放到桌上,道:“奇了怪了,平常萧婕妤都要到晚间时分才会回来,这次怎么这么早。”说完她看了眼外面明亮的天色,道:“不过瞧着心情不太好,脸色阴沉沉的,奴婢行礼时理都未理。”
沈清颜坐在软塌上,双腿抬起,银川正在给她按捏。
今儿个多跑了几圈,落地时双腿都在发颤,软得要命,若不是陛下及时扶住她,差点儿就要丢人了。
沈清颜搭住银川胳膊,道:“扶我过去瞧瞧。”
“是。”
萧琼喝了口凉茶,压住心头火气,见她过来,脸色才稍缓和了些。
沈清颜坐下问道:“方才听念香说了几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萧琼便把事情简单说了说。
就算临言侯跟着来了行宫,她也不怕惹事闹事。只是觉得,把人揍一顿虽然痛快,解了心头之气,可对方人多口杂,流言传到外面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她说要让陛下定夺,可陛下怎会真的定夺,不过是随口说说用来吓唬侯志文的托辞罢了。届时失去春猎资格,反倒是有些得不偿失,平白便宜了对方。
侯志文只是挨了顿揍,她失去的可是酣畅淋漓的快感。
萧琼恨不得眼下再掉头回去,对着那副令人恶心的嘴脸,再抽上一鞭。
沈清颜还从来没见过萧琼对一个人厌恶成这样,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别生气了,我们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听到消息的楚袅袅也赶了过来。
三人讨论了许久,也没想出个完全之策来。
萧琼忽然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楚袅袅托腮看她,“是什么?”
“揍他。”
第37章 生辰
是夜, 树影斑驳,月色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