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凉水刺骨。
帝王站在水池边,眉眼间压着冰冷,漆黑如深渊的眸淡淡扫过,连丝多余的眼光都未给,转身踏进了殿内。
那一眼,让浸在水池中的贡黛,犹如坠入万丈寒冰深涧,心中爱意彻底散去,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恐惧拼命叫嚣着退散。
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并不是她可以征服的。
就在几月前,偶然听来往的商人提及过,说帝王广纳妃嫔,充盈后宫,害独宠宫中的沈美人。她就有些好奇,好奇什么样的美人能够征服帝王的心,于是,此次结盟,她就跟着来了。
可没想到,好不容易有个独处的机会,这男人竟然让她滚。
贡黛怎么说也是爪陵国的公主,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还没有谁敢对她用这种口气说过,原本想着过来调侃几句就走,可这会儿身体内的反骨被激起,倒是愈发的来了精神。
她踮脚仰起脖子,视线穿过禁军格挡间的缝隙,努力想要看清帝王的脸,“本公主见过沈美人了,美则美,可惜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有我们草原女郎骁勇善战。先前陛下拒绝本公主,是不是心中早就藏了沈美人?”
金步摇熠熠生辉,贴于指间,衬得修长手指莹白如玉。
“爪陵国盛产矿石,草原烈马纵横,国内也有专供商人经往的道路,论财富国力,都是大渝最好的选择。临走前父王说过,无论是两国结盟,还是两国联姻,爪陵国都会是本公主嫁妆,难道这些陛下都无动于衷吗?再说了,本公主哪里比不上沈美人,她给得了的,本公主能给,她给不了的,本公主也能给,就不明白陛下到底是瞧上沈美人哪点了?”
马场上的比赛正在激烈竞争,关键时刻,最终是爪陵国男儿策马拔得头筹,赢得周围一片高声喝彩。
帝王依旧不为所动。
如此三番五次的漠视,贡黛也来了火气,蹭地一下拔|出禁军腰间别的脸,长剑出鞘,冷光闪过,扬起往中间一劈。
拦路的两名禁军连忙躲退,不得已让出条道来,周围拔剑声四起,纷纷对准了持剑的贡黛。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大胆!”宣高飞护在帝王身前,冷漠相对。
坐在看台下爪陵国的使臣看见这一幕,两眼一抹黑险些晕过去。
小姑奶奶,您这是还嫌不够乱么!
“我贡黛有骨气,有尊严,也不是那种追着男人死缠烂打,上不得台面的女人,最后问一句,到底联不联姻?”
等了半晌,也没见人抬头,不就是支破烂金步摇,有什么好玩的。
贡黛气的摔了剑,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冷笑了声,“还是母后说的对,世上哪有痴情的男子,你要是真心疼沈美人,就不该招一堆莺莺燕燕入宫,平白脏了她的眼。要真喜欢她,就废了你的后宫,让她当皇后啊!”
四下寂静无声,众人冷汗直流。
连安禄海都哆嗦了哆嗦,不知是该佩服贡黛公主胆大,还是说人傻。
帝王动作停了。
流苏坠子碰撞在簪身上,发出清脆响声。
宣高飞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让到旁,低下头。
话如泼出去的水,收都收不回来了,贡黛也知晓说错了话,可骨子里的好战分子不允许她后退一步,硬着头皮对上了帝王冷涔涔的目光。
“持剑行刺,出口不敬,朕不接受结盟,出兵攻打爪陵国,你又能如何?”
贡黛吞咽了口唾沫,手都在发抖,“一人做事一人当,说错话也是本公主来承担。”
“没说错。”
贡黛怔怔愣了一下,“什么?”
谢阙指腹抚摸过簪首珠玉,冷然开口:“只要她想,随时都会是皇后。”
说完离开了马场高台。
贡黛松了口气,低声暗骂了几句,转身也跑着离开。
……
听见殿外跪安行礼声时,沈清颜才刚午睡醒来,她坐在锦被里,指尖蜷缩了下,有些不太想动,不想请安。
谁让小哑巴不还她雪团的。
谢阙踏进殿内,屏退伺候的宫女,径直绕过屏风到了床前,弯腰,将那支金步摇插|进沈清颜的发间。
随后捏住沈清颜下颔,顺着颔骨往上游动,掌心捧住温热小脸,细细观摩了翻。
“好看。”
他的声音平淡无起伏,也听不出这声是真心夸赞还是有别的意思。
肌肤相触的片刻,沈清颜残留的最后一丝睡意也彻底清醒,她抬手摸摸发髻,想要拿下来,却被捉住了手腕。
谢阙捏住被角往上提了提,盖住沈清颜的肩,他捏捏她柔软的手心,说道:“贡黛公主提剑胁迫朕娶她为妻,朕差点儿就要失|身,名声不保。”
他在沈清颜错愕眸光中,勾住她的小拇指,轻轻晃了晃,“瑟瑟,你不管管?”
声线掺了沉沉哑意,落入耳中。
小拇指轻轻瑟缩着想要抽回,男人却抓的紧,不肯放开,甚至还颇为得意的把她手指挨个捏了个遍。
沈清颜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抿抿唇道:“臣妾哪能管的住贡黛公主。”
语气顿了顿,又补了句,“也管不住陛下。”
这话说的完全在意料之内。
谢阙没收回手,就着这个姿势,手指从她手心轻划动了两下,像是有羽毛拂过,有些痒。
“不好奇朕怎么说的?”
话落,谢阙明显感受到掌心包裹住的手收紧了几分。
沈清颜垂下眸,没说话。
尽管知晓前世帝王没有迎娶贡黛公主,可现在一下子听见这话,还是有些好奇。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好奇。
沉默片刻,她抬眸,看向帝王,“那陛下是怎么说的?”
“朕……”
谢阙故意停顿了下,目光盯着沈清颜面容,紧紧盯着,不放过每一处细节,在看到她的眸光微微亮了些时,浅薄的唇角微微扬起。
“朕拒绝了。”
话落,连沈清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
再抬眼时,就见男人俯下身凑过去,深邃五官骤然在眼前放大,她下意识往后躲,却被忽地扣住后颈,逼迫在原地不能动弹。
两人额头相贴,鼻尖相抵,温热呼吸缠绵般纠缠在一起。
纤长如鸦羽般的睫眨动了下,她还没有来得及将人推开,就听男人温声道:“朕的真心都在你哪里,人还能跑哪儿去。”
他执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胸膛上,深深按住。
狭小空间内的气息隐隐上升了几分。
沈清颜脸面有些热。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隔着薄薄衣衫,她好像真的碰到了、摸到了男人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强烈、勃发,有力的跳动着。
馥郁龙涎香的味道紧紧包裹住周身,让沈清颜觉得都要沉浸在其中,渐渐地,身上起了微许热意,连眸底都有些湿。
大概是殿内太热了,她想。
扣住后颈的掌心松开,沿着颈侧肌肤缓缓移动,男人掌心的薄茧一下一下蹭过,微妙凸起的粗糙感,令心跳声都不由加快了几分。
沈清颜攥紧被子,仰起湿漉漉的眸,看向帝王。
指腹摩挲过脸上细腻肌肤,许久,谢阙爱不释手的松开,道:“雪团先养在朕那儿,在长生殿,闲来无事,就过去坐坐。”
长生殿,是帝王的寝殿。
沈清颜去过那儿的次数,屈指可数。
提到雪团,意识一下子清醒过来,她也知晓帝王说这话,是当真不打算把雪团给送回来了。
总算是能见上一面,再见不着,她都要睡不好了。
直到天黑后,谢阙陪同沈清颜用过晚膳,才离开了华池阁。
走到殿外,安禄海迎上来,余光看了眼花坛后,压低声音道:“陛下,贡黛公主已经在这里藏了一下午了。”
谢阙眸色沉了沉,“你去告诉她,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朕剜了她的眼珠子,割了她的舌头。”
“是,奴才遵旨。”
蹲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躲到帝王离开的贡黛公主腰酸背痛腿麻,站起来捶捶腿,还没等捶两下,就听见安禄海传的话,愣是震惊到站在原地。
这个可恶的男人,就知道威胁她!
安禄海看着贡黛公主攥紧的拳头,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这位公主一个心情不好,抽出鞭子来抽他两下。他躬身行了个礼,“公主,奴才话已带到,还望公主保重。”
贡黛公主揉揉手腕,目光看向华池阁,微微眯起眼。
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大渝帝王心里不痛快。
把沈美人抢回昌爪陵国,如何?
这厢沈清颜吃的有些撑了,正在院子里闲走散步,溜溜食。
小宫女匆忙跑进来,一脸惶恐道:“美人,贡黛公主来了。”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怎的这般热闹。
作者有话说:
贡黛(阴险一笑):目标转移!
第48章 朋友
按理说, 后宫不允许外男进入,禁军也不例外,说来说去, 例外再多也是人定的。
华池阁外不远处就有一支禁军把守,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派来的,且禁军不拦别人,专门拦贡黛公主,要不然以她的性子,早就在初到大渝时急匆匆跑过来见上一面,何至于在后宫天天蹲守。
贡黛见到沈清颜站在殿门口, 两名婢女好生搀扶着,又瞥了眼她发髻间别的金步摇, 脸色不太好的变了变。很快, 就被掩盖下去, 神采奕奕的挑了挑眉。
“沈清颜!”
贡黛踮起脚,两手撑着禁卫军的肩头, 一下子腾空打了个招呼。
禁军奉命拦截贡黛公主, 没说要伤人, 他们也不敢, 这会儿被当作木桩子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谁也没敢动。
上次贡黛在御花园随意拦截,给沈清颜留下的印象并不算好, 是以她听见喊声, 没急着过去,站在原地, 微皱了皱眉, 道:“公主是有什么事吗?”
少女嗓音清清泠泠, 尾音轻卷,透着股说不出的娇软,是在草原儿女的国度中从来听不到的嗓音。
大抵是贡黛下定决心要让帝王不痛快,眼下这会儿,少女在心底忽地变得哪哪都顺眼,想起那日双手搂过的纤细腰肢,贡黛跳下来稳稳落地,手心有些痒的蹭了蹭衣角。
“上次是我不对,吓着你了,专门过来跟你道歉的!”
几人怔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银川见识过这位公主的刁蛮,俯身贴耳道:“美人还是小心些好,要不让奴婢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了?”
沈清颜捏捏指尖,若有所思。
就在刚才,陛下还提到了持剑威胁逼婚的事情,虽然她不信贡黛公主真有胆子敢把剑架到陛下脖子上,但比这稍微低一些的程度还是能做出来的。
男人表露心意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沈清颜摸摸脸,柔声道:“天色已晚,我有些倦了,公主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不顾身后贡黛公主的呐喊,回了殿内。
不知怎的,这一夜没有睡好,反复梦到的都是帝王大婚的场景,时而是捧着的灵牌,时而是贡黛,交错相知的令人辗转反侧。
更令人头疼的是,被拒绝后,贡黛公主反倒没有生了恼怒,天天过来在华池阁外晃荡,像是早就算好的一样,从来不跟帝王正面撞上。
且每次都不会空手过来,放下东西就跑,沈清颜不想收贡黛的东西,命人在殿外放了一个大木箱,专门用来存放物件,后来贡黛也不特意吆喝了,干脆把带的礼物直接扔进箱子里,怕什么,反正婢女会告诉沈清颜她今日都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沈清颜揉揉酸涩的眼,“念香,让贡黛公主进来吧。”
念香递茶的动作一顿,不赞同道:“贡黛公主摆明了是来跟您抢陛下的,您就应该端起架子,装样子到底,给她来个下马威。”
“这里是华池阁,就算进来了,她也不敢随意胡闹,”沈清颜自动忽略掉念香说的前半句话,见人还不肯动,抬手拍了下她的手背,佯怒道,“发什么愣呢,还不快去。”
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搁,念香不情不愿的走出去。
沈清颜眨眨眼。
这小妮子倒是跟她在这儿闹起脾气来了。
清脆好听的铃铛声荡起,远远地就听见了,贡黛小跑进来,欣喜道:“沈清颜,你答应要跟我做朋友了?”
做……朋友?
沈清颜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从那日她在自己面前宣誓主权一下子跳到要做朋友这件事情上,毫无准备,一点转折都没有。
贡黛可不管这些,靴子勾了凳子过来坐下,握住沈清颜的手,眼神真诚,语气诚恳道:“两国结盟之事少说一月,多则三月,我在你们大渝举目无亲,连个熟人都没有,最熟的也就是你啦。沈清颜,我是真心跟你做朋友的。看,这是我们部落的格桑花图案,只会用来送给觉得应该可以送的人。”
沈清颜知道少数部落的图腾图案都有各自特殊的意义,她没接,也没敢接,默了片刻,问道:“公主还有别的事,对吗?”
贡黛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毫不犹豫的摇摇头。
她才不会告诉别人她的小计划。
沈清颜抿抿唇,道:“陛下选谁当皇后,要看陛下的心意,还是之前那句话,公主应该多跟陛下走近些。”
“你们真是奇怪,大渝说话都是这么喜欢绕圈子的吗?”
贡黛性子急,没有什么耐心,听见这话不耐烦道:“陛下说,只要你愿意他就随时让你当皇后,现在你又说,皇后是陛下选的,是哪个混蛋跟本公主说大渝皇后的地位很尊贵,六宫之主,母仪天下,我看一点都不,就跟大白菜一样,被你俩扔来扔去。”
说话声跟倒金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错愕、慌乱、无措……团团情绪皱巴巴揉搓在一起,让沈清颜空白一片的大脑中倏地被丢进了个彩色纸团,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骤然炸开,整个人飘忽忽不知所云。
沈清颜张张嘴,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她以为,那日帝王说的话,不过是用来哄人的,怎会……
贡黛说的口舌发干,倒杯茶大口喝下,神色古怪的扫了她一眼,“我拔剑问他了,连小命都差点交待在那里,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说着,她心有余悸的摸摸脖子,旋即眼睛一亮,“你跟我回爪陵国吧,保证那里的条件不比皇宫差。要是空虚寂寞了,这好说,我就给你找上十个八个健硕的男人,天天脱了衣服在你跟前晃悠,转圈,怎么样?跟不跟我走啊?”
小可怜沈清颜还没有从话语中缓回来,又被这直白的话狠狠地洗刷了遍世界观,她感觉,只要轻轻点个头,答应跟贡黛公主做朋友,就会立即被带向某些不知名且未曾涉足过的领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