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声音与气息盘旋在她耳边。
“之前欠我的,就现在还回来吧。”
……
小腿一阵抽搐,她从睡梦中惊醒。
二姐正在铺床,见其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一阵儿,忍不住上前问道:
“三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驻谷关地寒,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暖融融的日光穿过窗纱,洒在人身上,她这才终于恢复些知觉。
手抖。
手仍抖得厉害。
兰芙蕖下意识掀开被角,瞟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被手铐勒住的红痕。
她的手腕纤细,没有玉镯的点缀,却能如雪一般凝白无暇。
二姐在叠着褙子,头也不回地道:
“你也有好几日没好好歇息了,方才我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喊醒你。今早我拿着令牌去取药,那人一见是柳玄霜给的令牌,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装药去了。唉,这人啊,都是势利眼、墙头草,前几日还对你我恶语相向呢,如今倒恭恭敬敬地唤起我兰姑娘来了。”
兰芙蕖听着她的话,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去菱镜前梳头发。
“昨夜没睡好吗,”二姐问,“怎么看上去病蔫蔫的。”
她方欲开口,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有仆人在院内唤道:
“兰三姑娘可在屋内?”
兰芙蕖清了清声音,“我刚醒,有何事?”
“我们大人急召姑娘前去,还叫奴送了些衣裳首饰。姑娘您先收拾,奴婢在外头候着您。”
她与二姐对视一眼,后者握了握她的手指。
“我去取。”
这是一件极为艳丽的裙衫。
还有一匣看上去十分贵重的发钗首饰。
来者在屋外头笑:“大人特意叮嘱过奴婢,叫您穿着这身前去。”
自从来到驻谷关,兰芙蕖就再未碰过这么华贵的东西。她也很清楚,柳玄霜此番唤自己前去是要做什么。
按着大魏的律法,男子再纳妾室也需请期、亲迎,待礼成之后,她才算是柳家的人。
如今她没有搬到柳府,一是因为她尚未礼成、不算是柳玄霜的妾室;其二,则是想多留在南院,照顾照顾姨娘。
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兰芙蕖跟着引路的仆从,走在甬道上。
道路上,昨夜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脚踩上去有些滑。因怕跌倒,她走得很小心。日光明媚暖和,穿过干秃秃的树干,落在少女昳丽的衣裙上。
摇晃着的粼光,竟看得那仆人有几分痴怔。
身上这件衣裳,是好料子。
眼前这位姑娘,更是朱唇玉面的绝色美人。
兰姑娘的步子走得稍缓,每迈一步,裙裾便如同湖中柔波一般荡漾开来。她敛目垂容,眼睑处有一片淡淡的翳,鸦睫浓密纤长,隐隐遮挡住眸中的微光与思量。
仆从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位美丽乖巧的温婉美人。
如此想着,这小仆从便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
恭维她生得有多好看、柳玄霜有多喜欢她,还同她讲了日后该如何与主母相处。
“大夫人虽性子急躁些,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两位侧夫人和屋里的下人们都极好。大夫人特意吩咐过奴婢们,您入门礼宴一定要准备得细致周全,不能有半分马虎。”
兰芙蕖只是抿唇笑笑,没有吭声。
“兰姑娘,大人还是怜惜您的,知道您过去的日子苦,赏了您这么好的衣裳首饰,还专门让人挑了过门的吉日。今日的迎宾宴会都没叫二位侧夫人,只唤了大夫人和您来呢。”
“迎宾宴?”
她恰恰停在柳府大门前,回过头不解道,“什么迎宾宴?”
“兰姑娘不知道么?几日前驻谷关来了位北疆的军官。现在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堂设宴为这位爷接风洗尘呢。哎,兰姑娘,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风吹的着了凉?”
“我……”
她方欲说身子不适,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蕖儿”。柳玄霜正披着厚实的玄青色外氅,站在前堂台阶前。
他身侧虽站着孙夫人,目光却全然落在兰芙蕖身上。见她未动,男人竟亲自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小心台阶。”
柳玄霜的力道很重,不容她躲闪,也不容她逃。
他的身后,是灯影闪烁、觥筹交错的筵席。
美食、美酒、美人,还有许多摩拳擦掌、等着面见这位北疆命官的宾客。
“手怎么这么凉?”
柳玄霜低下头,关怀地问道。
“大人,奴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参宴。”
一想起沈蹊的军鞭,她本能地想逃离这里。
柳玄霜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进来,宴席上暖和,我再让人给你拿个手炉,暖暖手。来人,先盛碗姜汤。”
她被柳玄霜桎梏着,于宴席上坐下。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诸多宾客的目光。
只见少女身段窈窕,姿容昳丽,美目中似乎含藏着些怯意,小鸟依人般坐在柳玄霜身侧。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略微发白。
见状,柳玄霜解下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人,奴不用……”
对方阻止道:“都说过了,以后在本官面前,不要称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惊艳的目光,忍不住探寻:
“此女是何人,柳大人怎么没带那两位侧夫人来?”
“应是柳大人的新宠……”
这等绝色,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正议论着,忽尔一道高昂的传报声响彻客堂上空。听到这句“沈将军到——”,兰芙蕖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滚烫辛辣的汤汁险些将衣裳弄脏。
柳玄霜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手扶稳她的胳膊。
“怎么了?”
这番话音未落,便听靴履踩在台阶上的声响,与此同时,周遭宾客一下寂寥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前堂外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雪氅,鸦发高束,腰间佩芙蕖玉坠子,轻轻叩着御赐长剑,发出铮铮的声响。
那响声仿若能渗入他的眉眼,衬得他目光清冷、沉静。他自一片斑驳的日影中走来,让人看其一眼,便无端生出许多敬畏之感。
柳玄霜松开兰芙蕖的手,站起身,朝那人恭维似的拜了拜。
“惊游贤弟来了。”
对方的目光缓缓转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
兰芙蕖低垂着脸,想要逃避那一对视线,但她所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
偌大的前堂,两侧设了两排迎宾的桌椅,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让她于堂上对着正敞开的大门。两侧生风,她的身形无处躲藏。
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露在那人面前。
周遭响起一阵逢迎之声,夸赞、讨好、谄媚……不过少时,方寂静下来的筵席又变得热闹躁动。
那人似乎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也自带着一副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傲骨。
兰芙蕖小心听着,他并未多言,只是走进来时,步子忽然顿了一顿。
“沈大人,怎么了?”
有人察觉出异样。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兰芙蕖不敢抬头,却感觉似乎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柳玄霜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蹊,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柳玄霜的,另一张则是为沈蹊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柳玄霜也捏着酒杯,朝沈惊游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惊游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柳玄霜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柳玄霜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兰芙蕖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柳玄霜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柳玄霜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惊游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柳玄霜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柳玄霜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柳玄霜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兰芙蕖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芙蕖记得很好,从前在兰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芙蕖。
沈蹊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蹊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惊游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柳玄霜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兰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柳玄霜转过头,正见兰芙蕖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柳玄霜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见她站着不动,柳玄霜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兰芙蕖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芙蕖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惊游面前,兰芙蕖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兰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兰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兰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兰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兰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惊游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惊游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