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蹊约她,今晚在兰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兰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惊游吗?”
“我……”
兰芙蕖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兰芙蕖知晓,沈惊游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惊游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芙蕖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兰旭,如兰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蹊。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惊游。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兰芙蕖,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兰芙蕖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柳玄霜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蹊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兰芙蕖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惊游入宴以来,兰芙蕖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惊游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沈惊游看着她。
这道目光让她无法无视,目光里带着些探寻,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直直刺向她。
分外蜇人。
兰芙蕖抿着唇,将眼前的茶杯斟满。茶水自壶口处倾泻,缓缓淌入杯中。
茶杯并不大,呓桦将其倒满的时间却过得极长,她屏着呼吸,几颗玉液突然自茶壁滚落。
坠在她衣裙间的花束上。
少女像一朵被人狠狠掐住脖颈的鲜花,被逼迫着绽放,却不敢声张。
一双玉手将斟满的茶盏奉上,她重新垂下双目,规矩道:
“沈大人,请用。”
他未接过。
坐在比她高了几阶台阶的宴席上,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沈惊游在想什么,她不知道。
心中有没有讥讽她?有没有嘲笑她如今的处境?
兰芙蕖一概不知。
她只低着头,将茶水端平了些,再度出声:
“沈大人,请用茶。”
她的声音依旧很柔。
离得近的宾客听了,不免觉得一阵心旌荡漾。
却见沈蹊眉睫低下,目光浅淡的落在兰氏身上。他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久处沙场,他的皮肤依旧白皙,气度也完全不像是舞刀弄枪的粗人,一袭雪氅披身,衬得他气度矜贵、仪态非凡。
他的眸光如流水,掠过她的手,她的下颌,她的唇齿。
而对方似乎不太敢看他,乖顺听话地坐在柳玄霜身侧。清风徐来,她身前是冒着热气的饭菜。腾腾雾气翻卷而上,衬得她一双眉眼愈发温婉动人。
只是这一双眼中……隐约有几分哀色。
沈惊游,似乎想把她看穿。
见状,柳玄霜不解地皱了皱眉,“惊游?”
沈蹊这才探袖接过茶盏,指尖恰恰碰到杯壁外侧的水珠,晶莹剔透的玉珠在刹那间消逝不见。
接茶杯的时候,他不出声,不带笑,几乎是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敬完茶,她重新回到柳玄霜身侧,刚坐下来,就听见柳玄霜问:
“惊游贤弟,此茶如何?”
“好茶。”
柳玄霜又笑,“那,我家的蕖儿又如何?”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怔。
柳大人这是何意?
一道灼灼的目光,定定望向腰佩宝剑的男子。
只见他垂下眼睫,不慌不忙地吹茶,须臾,才简明扼要地评析:
“是个美人。”
他说得很短促,也很冰冷。
柳玄霜满意了,掐了把兰芙蕖的小手,在她耳边轻声:
“惊游挑得很,看不上寻常女子,他说你是美人,蕖儿就是毫无争议的大美人。”
兰芙蕖回过神,一个“奴”字方落到嘴边,就看见男人极具压迫性的目光。她顿了顿,只得轻声:
“妾不敢当。”
似乎听到了她的话,沈惊游握着茶杯,无声笑了一下。
他笑得很轻,唇角寡淡地向上翘了个弧度,笑意却没有蔓延至眸底,他眼中是一片冰凉。
兰芙蕖不敢去思量那笑中的含义。
眼前这如胶似漆的景象,激起了孙氏的酸意,她也倒了一盏茶,朝上敬道:
“三爷,妾身先前便听闻,兰姑娘出身名门望族,极善歌舞。今日不如趁着诸位大人都在,让兰姑娘献上一支舞,也好助助大人们的兴致。”
孙氏此番话,是在挤兑兰芙蕖。
挤兑她,与先前的舞女们无异,皆是供大人们消遣享乐的工具。
仗着大人宠爱又如何。
花无百日红,没有母家庇佑,褪去这一身暂时的宠爱,还不是罪奴一个。
孙氏在心底里冷笑。
此言一出,许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见状,柳玄霜也不好推却,他转过头,也不管兰芙蕖乐不乐意,温声:
“蕖儿,你不是舞跳得很好么,去给各位大人们展示展示。”
兰芙蕖道:“大人,妾已有许久不曾舞过。”
“不碍事,”柳玄霜哄着她,“就是随便跳跳,不要驳了大人们的兴致。跳得好了,本官回去重重赏你,好不好?”
“就是呀,”孙氏掩袖而笑,“妹妹莫自谦了,听闻妹妹先前是名门望族家的小姐,善歌舞书画,特别是这舞呀,跳得跟天仙下凡似的。”
席间有识趣者道:“罢了,兰姑娘若是不想跳,那便不跳了。”
毕竟她如今是柳大人的心头好,日后更是柳府的侧夫人。
“谁说她不想跳。”
柳玄霜声如洪钟,引得那人一愣。
“她行。”
兰芙蕖也一愣神。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身侧男子。
柳玄霜无视她眸光中的颤动,低下头,怜爱地将她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继而摸了摸她的脸颊。
“蕖儿,乖。”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让大人们不高兴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掐住她的腰。
“让大家高兴了,本官不光要赏你,还要赏你的母亲和姐姐。衣裳、首饰,或是胭脂水粉……你想要什么,本官就给你什么。”
席间传来打趣声:
“柳大人,您真是宠兰姑娘呀。”
“不光宠爱兰姑娘,心胸也是如此开阔,若是在下得了等尤物,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他人觊觎……”
柳玄霜听了,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器皿碎裂之声自主座传来,那声音突兀而刺耳,让在场之人下意识一愣。
弄清楚碎裂声的源头后,周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皆提心吊胆地,望向那主座。
他如一棵松,正襟危坐于席间,原本置于右手掌心的杯盏就在刚刚四分五裂,几片碎片坠下来。
落在桌上,坠在地上。
乐声戛然而止,兰芙蕖刚站起来的身形也一顿,望向沈惊游。
须臾。
沈蹊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扬,看着席下笑道:
“鄙人蛮力,有些醉了,抱歉。”
席间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
可他方才一直喝的……分明是茶。
……
柳玄霜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他,沈蹊是生气了。
他为何生气,生的哪门子的气,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半晌,一位姓张的大人站出来解围:
“只观舞未免太过枯燥无趣,沈大人是军营出身,柳府后山恰好有处猎场。我们不如去猎场围猎,见识见识沈大人的飒爽英姿。”
“这个好,在下倾慕大人许久,也想一见大人的风采。”
“我也想!”
不少人应和,柳玄霜用眼神询问了沈蹊一番,见他没有拒绝,便乐呵呵地招手,派下人去准备了。
“蕖儿可要去观猎?”
不等兰芙蕖答,孙氏笑意潋滟,替柳玄霜拍着沈蹊马屁:
“早就听闻沈大人战功赫赫,英勇非凡。今日有幸见得将军英勇神姿,当属妾身的幸事。夫君也常常同妾身提起过您,每每说起来时,都对您敬仰不止、赞不绝口呢!”
她径直越过兰芙蕖,端着茶走到沈蹊身前。
“妾身代替我家大人,敬您一杯。”
沈惊游看都不看她一眼,提剑朝外走去。
孙氏僵硬地捧着茶杯,站在原地。
……
待他们来到猎场,柳玄霜已经传唤下人将此处布置妥当了。
猎场的风极大,像刀子一样刮在兰芙蕖脸上,她身形纤瘦,如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花。
好似下一瞬就要被东风吹折。
展示骑射,自然免不了一番比试。
柳玄霜自告奋勇,欲与这个年幼自己几岁的后起之秀切磋切磋。
两年前在北疆,他也曾与沈蹊比过骑射,那时候二人打了平手,不知眼下他们的差距又拉开多少。
下人牵来几匹骏马。
沈蹊解开雪氅,露出一身玄色锦衣。兰芙蕖站在柳玄霜身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为尽地主之谊,柳玄霜决定先起这个头。
他挑选了一匹骏马,翻身,搭箭。只见马背上男人身形矫健,唰唰一道箭羽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提了只狐狸跑来报喜。
“恭喜柳大人,射中了只毛色上好的狐狸。”
柳玄霜坐于马上,喜不自胜地朝沈蹊拱手,“惊游贤弟,承让了。”
沈惊游淡淡一笑。
前者有些不满足了,又让人牵了几匹马来,忽然,他眸光一亮,对下人道:
“把中间那匹马牵过来。”
下人顿了顿,有些为难:“大人,这一匹是沈大人的马。”
柳玄霜便望向沈蹊:“贤弟愿不愿意割爱?”
沈蹊平稳道:
“这马是北疆的马,生性猛烈凶悍,恐柳兄不能驯服。”
“这世上还没有愚兄驯服不了的马。”
他命人将红鬃马牵过来。
这匹马果真要比之前那些马高大些,面相看上去也有几分凶狠。但柳玄霜却不怕,反而朝兰芙蕖招了招手。
“蕖儿,过来。”
她听话地走过去,极为规矩地福了福身。
沈惊游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
柳玄霜一伸手,将她环住。佛香袭面,她的身形下意识躲了躲。
对方却没有察觉到她的躲闪,含笑问她,“要不要骑马?”
“妾不会……”
“无事,本官会护着你。”
孙氏连忙道:“大人,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来,”柳玄霜先翻身上了那一匹红鬃马,继而朝她伸出手,“蕖儿,我扶着你上来。”
她不敢有违,只得坐上马,靠入男人怀里。
兰芙蕖身上还穿着他那件氅衣,二人在马背上又靠近了些,柳玄霜扶着她的胳膊,在耳边关切地问她:
“可是还冷?”
“妾不冷。”
“待会儿本官带你跑上一圈,你这身子就热乎了。”
“……是。”
柳玄霜“驾”了一声,马背颠簸起来。似乎忌惮着沈蹊先前的话,他将马驭得极为稳慢。可即便如此,兰芙蕖还是免不了与对方胸膛的一阵接触。
从平地上放眼望去,外人只看着少女身形纤瘦,娇弱无骨地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孙氏跺了跺脚,“狐媚子。”
柳玄霜驭马“走”了一圈儿,回到沈蹊身前。
“贤弟,这红鬃马叫什么名儿?”
“赤锋。”
“赤锋,”他回味了一下,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夸张,它还挺听话的。”
沈惊游颔首,“但愿如此。”
这语气里,怎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