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如败絮, 遮掩着兰旭的伤口, 男人面色煞白, 有气无力。
两只胳膊被牢牢地绑在刑架上,憔悴得让人心疼。
果不其然, 沈蹊看着, 少女眸光闪了闪, 眼底氤氲上一层柔软的水雾。
她咬着同样发白的下唇, 抑制住颤息, 同身侧高大清冷的男人道:“我来给兄长……送饭。”
沈蹊微微侧身, 没有拦她,声音平稳, 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把他放下来。”
这是这三日以来, 兰旭第一次下刑架。
他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 艰难地走下来。
兰芙蕖见状,下意识去扶他。
“兄长。”
兰旭朝她摆了摆手,要自己走。
兰芙蕖知晓,兄长这是怕自己身上的血渍弄脏了她。
“小心。”
兰旭于桌前坐下。
兰芙蕖也坐下来,取出咸粥与菜,而后又取出来一双筷子,递给他。
全程,沈惊游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
那目光阴沉而锋利,宛若一把尖刀,看得左右之人心底暗捏了一把冷汗。
他们向自家主子示意,而后忙不迭退下。
应槐也一俯身,告退。
一时间,偌大的刑室里,只剩下三人。
可即便如此,刑室却不空荡,周遭摆满了刑具,看得人心慌。
兰芙蕖硬着头皮,没敢看沈蹊。
只将饭菜摆好,坐在一边,静静地守着兄长。
兰旭动了动筷子。
他只身坐在那里,头顶是晃荡的、幽暗的灯,将他的影子笼下来。男人垂着眼,眼睑处有一片乌青色的翳影,筷子方夹起菜,忽然扭过头去。
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兄长皱着眉,咳得弯下身形。
兰芙蕖递过去一块帕子。
一块干净的素帕,其上绣着一朵芙蕖花。兰旭下意识地接过,用其掩住嘴唇。
不过顷刻之间,素帕上便多了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般殷红的颜色,看得兰芙蕖一阵心悸,兰旭亦是反应过来,犹豫道:“小妹……弄脏了你的帕子……”
“无妨。”
她的声音很柔。
沈蹊轻轻敲了下桌子。
不耐烦道:“够了。”
兰子初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当沈蹊敲响桌子时,小妹的肩膀明显缩了缩,她似乎在怕沈蹊。
似乎……对沈惊游心怀畏惧。
兰旭眼中闪过一道情绪。
他知道,小妹对面前这个男人或许有些敬畏,却未曾想她竟害怕沈蹊害怕到如此地步。这让他不禁往下思索,平日里,沈蹊可否曾有欺负她、苛待她,可曾有……恐吓她?
小妹坐在那里,长发披肩,乌眸柔软。
安静,乖巧,胆怯。
小芙蕖的胆子一向很小。
闻言,她咬着唇,不敢再看沈蹊,只摆了摆面前的饭菜,声音发着抖:“兄长,您慢些吃……”
她面上,似有难言之隐。
声音、双手,皆打着颤。
兰子初紧紧捏住筷子,一个想法自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右手手臂上亦爆出青筋。
“小妹,”他压下声,紧张道,“沈蹊可有对你不好?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沈大人平日待我很好。”
她忙不迭摇头,打断她。
说这话时,少女慌张地看了沈惊游一眼。
这让兰旭愈发觉得,沈蹊平日就是在欺负她。
第一次,兰子初眼中有了恨意。
这是自他被关入昭刑间以来,沈蹊首次在他面上体察到情绪。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方嘲弄一笑,旋即又看见坐在一侧的兰芙蕖。
不舒服。
从心底涌上一阵酸涩之意,让他捏紧了右手上的青鞭。
鞭身血迹仍未凝固,湿哒哒的,顺着鞭子滴下来,无声落在地上。
昭刑间的夜很是幽静。
兰氏兄妹那边静悄悄的,沈蹊亦是安静地瞧着他们。瞧着兰旭每吃一口饭,那目光便在少女身上流连一阵,终于,他又冷声提醒道:
“还有一炷香。”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兰子初已经吃完了饭。
见他身上伤得厉害,兰芙蕖取出一瓶金疮药。她举着瓶身,问沈蹊:“涂这个,可以吗?”
沈惊游站在一片阴影里。
没说话,只侧过脸去。
无声,便是代表了默认。
她小心翼翼挑开兄长手臂上的破絮,先从他的胳膊开始上药。
暖融融的香气自少女身上传来,沁人心脾。
兰旭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俨然长开了,如一朵美好昳丽的芙蕖花,乖顺地给自己上着药。她皮肤很白,身上很香,垂搭下来的睫毛更是纤长浓密。男人的手指微动,轻轻绕了绕她落下的青丝。
一缕发,就这样被他攥在手中。
“兄长,换只胳膊。”
兰旭点头:“好。”
胳膊上完药后,兰芙蕖有些为难。
男女有别,虽说面前此人乃自己的长兄,她却也不能不着规矩。可兰旭这般,根本无法自己给自己上药,更罔论后背上那一大片伤……
她攥了攥瓶身。
沈蹊冷漠道:“还有半炷香。”
兰芙蕖将瓶子塞到兰旭手中。
“兄长,你自己处理一下伤口。”
言罢,她便低下头,欲收拾桌上饭菜。
谁知,右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惊愕抬头,对上对方那一双隐忍又关怀的眼眸。
他的瞳仁比一般人都要深一些。
这显得他的瞳眸愈发幽寂深邃。
“小妹,沈惊游可有为难你?”
他提着一颗心、一口气。
那眸光关切而温柔,看得兰芙蕖仓促别来脸颊,想要把手抽回来。
可她越抽,对方却攥得越紧,最后她的袖子上也染上些血迹。
“兄、兄长。”
这一回,她是真的有些怕了,颤颤巍巍道,“沈蹊没有为难我,您也松开手……”
一侧,沈惊游定定地看着二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兰旭似乎有某种执念。
死死攥着,就是不松开她。
兰芙蕖也不知道,一向病弱的兄长哪里来得这么大的力气,她挣脱不掉,只好道:“兄长——”
这一声软嗓。
沈蹊沉下乌眸:
“过来。”
兰旭却好像要偏偏与他作对。
她急了,几乎快要跺脚,眼看着兄长手臂上爆出青筋,那力道也愈发大。
“您捏得我疼了……”
沈蹊逆着光,提着青鞭,走过来。
“啪”地一声响,血溅在兰芙蕖脸上,她满脸震愕,看着兄长痛苦地蹙了蹙眉头,身形终于晃了一晃。
沈蹊披着玄青色大氅,面无表情地命令道:“松手。”
兰子初咬着牙,恨恨抬起一张脸。
他一向是和善的,是温润的。
宛若江南湖水上那丝丝离离的晨雾风,清淡,温柔,又与世无争。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兰旭第一次去“争”。
即便面对的是,如今已实力悬殊的沈蹊。
即便他知晓,一旦惹恼了对方,自己随时毙命。
即便这一道青鞭,已深深刺入到他的血肉,刮着他的森森白骨。
他还要争。
还要……与沈蹊争。
若说一开始,兰芙蕖是在配合沈蹊演戏、诓骗兄长,如今她是真真切切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
她的脸颊上、眼睑下。
沾着的是……兄长的血。
而沈蹊站在一边,冷漠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兰旭,面色冰冷,没有丝毫动容。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面前的兄长, 让她有些不认识。
而眼前的沈蹊,更让兰芙蕖神思恍惚, 陌生之余, 她感到几分畏惧。
兰芙蕖不知道,这畏惧感,是源于眼睑下兄长的血, 还是来源于沈蹊周遭那清冷的气氛。
刑室内灯火幽暗不明。
男人身上亦笼罩着一层沉沉的光。
她的右手被兰旭死死攥着,目光却落在沈蹊身上。一时间, 兰芙蕖忘却了呼吸。
也忘记擦了那道血迹。
“啪!”
又是一道鞭。
兰旭的身形猛地一晃,面色又是一白。
兰芙蕖道:“兄长, 求您了,快松手。”
她怕——沈蹊会将他抽死!!
兰芙蕖也不知道, 兄长到底在坚持什么, 她挣脱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道鞭子抽在男人单薄的身体上。到最后, 她吓得眼眶里溢满了泪。
终于, 兰旭受不住了。
手上力道一松,二人也得以解脱。
沈蹊垂下眼睫。
他的眸光很淡, 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兰芙蕖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下意识闭上眼睛, 果不其然, 脸上一道冰冷的触感, 沈蹊用指腹擦去那斑斑血痕。
起初, 他只是擦着她脸上的血。
到最后,那手指抹上她的眼角, 擦拭去那一片晶莹剔透的泪花。
“哭了?”
沈蹊说出这两个字时, 一侧有气无力的兰旭, 又撑着身子,恨恨地瞪向他。
“沈惊游,你放开她。”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将她也牵扯进来。”
沈蹊的手指仍恋恋不舍地在她脸上摩挲。
兰芙蕖睁开眼,看他。
她不敢大声吐息。
在男人身后,是冰冷而的铁器,幽暗的刑室里,他声音亦是轻幽幽的。良久,他一叹息:“当真是兄妹情深呢……”
这话语中的深意,兰芙蕖听不懂。
她只能隐约觉得,沈蹊似乎在影射什么。
紧接着,她就被男人牵过去。
他的手指冰冷,像是一块没有感情的、又矜贵无比的玉。沈蹊一只手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举着那鲜血淋漓的青鞭,抵上她的下巴。
“沈惊游!”
兰旭目光颤栗,“你要对她做甚?!!”
相比于对方的歇斯底里,沈蹊俨然轻松、闲适,游刃有余。
即便知道这是在演戏。
当那血淋淋的鞭子抵上来的那一瞬,兰芙蕖的双肩还是下意识地一抖。
“沈蹊!!”
兰旭在那边红了眼眶,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兰子初千想万想,千算万算。
也不会料到,沈蹊竟然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逼迫他开口。
——沈蹊是小人,兰旭早应该明白的。
他眼睁睁看着,在这潮湿而又阴暗的地牢里,高大的男人将身形单薄的少女牢牢钳制在角落。对方穿着宽大的玄青色氅衣,腰间坠着一块干净的芙蕖玉坠,弯腰倾身时,芙蕖玉轻轻叩响御赐宝刀,发出刺耳的声响。
“兄妹情深。”
她的下巴被青鞭抵着。
——与其说是抵着,不若说,这鞭子只是错了个角度,但在兰子初看来,那长满倒刺的青鞭正紧紧贴着自家小妹的肌肤。晦涩的灯光之下,男人唇角边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可即便如此。
鞭子上的血,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那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躲什么?”
他笑。
“不是喜欢与他亲近么?”
“不是很喜欢与他亲近么?”
“这鞭子上,沾着他的血,兰芙蕖,本将有的是工夫,看你们两个慢慢亲近。”
他眼底醋意打翻。
一瞬间,兰芙蕖分不清,对方眼中的占有欲,究竟是不是演戏。
“沈蹊!!你当真是……心狠手辣,龌龊至极!”
竟能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女子。
兰子初牙关颤栗着,因为腿上的伤,他站不起身来阻止。
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白净的下巴上也沾染上一层腥红的鲜血。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愣愣看着面前的男人。
而始作俑者仅是一笑:“过奖。”
这场博弈,兰旭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
他垂下头,缴械投降。
“沈蹊……我说。”
沈惊游这才松开她。
兰芙蕖看了眼沈蹊,一时间,欺骗兄长的负罪感、预示到真相的无力感、演戏之余的惊惧感……五味杂陈,纷纷涌上心头。
男人扔下鞭子:“说。”
兰旭:“但我有一个条件。”
沈蹊:“你不配跟我谈条件。”
……这倒也是事实。
可即便如此,兰子初微黯的瞳眸里也全是倔强:“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唯一的条件便是,你放芙蕖与清荷离开北疆。”
沈惊游哂笑一声:“痴人说梦。”
见兰旭不再言语,他又走到堆满刑具的刑架前,随手挑起一件,再度朝兰芙蕖走了过去。
见状,男人赶忙道:“别!你别这样对她,……我都告诉你。”
……
回到军帐,兰芙蕖仍神思恍惚。
她已将身上的血迹清理好,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安静地坐在桌案前,任凭呼啸的北风将军帐吹刮得呼呼作响。
面前,下人呈上的饭菜,她亦是分毫未动。
终于,等到有人掀帘而入。
他也换了身衣服,身上没有了血腥气,看见满桌子纹丝不动的饭菜时,愣了愣神。
沈蹊走来,带起一尾暖香。
“又熏香了么?”
兰芙蕖问。
男人怔了怔,压低声音:“嗯。”
熏香,代表着他染上过血腥,想要将身上的血气压一压,怕吓到她。
少女扬了扬下巴,“我兄长……都招了么?”
沈惊游目光又沉了几分,仍是低声:“嗯。”
舆图是他绘制的。
北灶以北的小树林,亦是他与义邙人私.通之地。
兰芙蕖忽然明白了,都说君子远包厨,一向清高的兄长,为何突然去了北灶、当了个厨子。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仍是想不通,以兄长的秉性,为何会与义邙人私.通,为何会通敌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