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头发披散着,坐在床边,眼下一片乌黑。
那人摆好饭菜,多看了她两眼,心底生起一阵惊艳之意。
在义邙,已经传遍了,兰公子带了名中原女人回义邙。
而这名中原女子,似乎还是沈惊游的女人……
昨晚夜色昏黑,没有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只觉得她肤色极白,身段亦是玲珑有致。如今大白天的,晨光落入军帐,攀上她精致清丽的眉眼,那义邙人心中感叹着天仙下凡,怔怔地愣在原地。
难怪,沈惊游与兰公子争着抢她。
这位中原女人,生得何止一个“美”字。
她微蹙着眉心,看着那份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晨光施施然而落,她披散着乌黑秀丽的长发,美艳,乖巧,纤弱。
楚楚可怜。
好像冷风一吹,这份令人心软的美人便会随风飘去,弥散在烟云之中。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兰芙蕖下意识望了过来。
那名小卒立马收回眼神,咽了咽口水。
用蹩脚的中原话,结结巴巴地同她道:“这、这些都是兰公子让属下送过来的,都是中原人的口味,姑娘尝尝,看吃不吃得惯。”
兰芙蕖坐在原地,未动筷,也未应声。
只是眉心仍蹙着,让人看了愈发怜惜。
见其这般,他顿了下,心软道:“兰姑娘,你莫要害怕,兰公子特意同属下们吩咐过,要照顾好你的安全、任何人不得伤害你。虽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但你完全可以把我们当作你的亲人。若是你有什么吩咐,也大可对我说。我……我的中原话说的不是很好,中原菜也做的不是很地道,希望您不要嫌弃。”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也不知兰姑娘能不能听懂。
事实上。
兰芙蕖完全没有听他在讲什么。
她一心都在沈蹊身上。
“兰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终于,她开口。
“外面是在做什么?”
“喔,外面啊。过几日便是我们主上纳后的日子,如今大家都在忙着主上的喜事。姑娘若是觉得吵闹,我同他们说几声。”
“我不是说这个,”兰芙蕖顿了顿,“外面……是在抓什么人?”
那小厮立马噤声。
见其反应,她心中已有答案。
少女神色恹恹,从桌案前站起,又坐回床上。
她头发未束,昳丽的乌黑之色披散下来,垂在胸前。
“把这些撤了吧,我不想吃。还有,谢谢你的好心。”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和。
也很脆弱。
士卒心有不忍。
“兰姑娘,外面是在捉沈惊游。您……不要太难过。兰公子说了,要小的看着您将饭菜吃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姑娘别把身子给饿坏了。”
这饭菜是他做的。
昨天,他研究了一整晚的中原菜。
终于做了几道稍微能拿得出手的菜品来。
少女垂下眉睫,眼下有一片淡淡的翳影。
“我不想吃。”
对方皱眉。
她这是……准备绝食吗?
“兰姑娘,您这般,兰公子会心疼的。”
她抱着胳膊,侧过脸,不再理他。
罢了。
“小的叫月帜,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或是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可以同小的说。这些菜……我先摆在这里,待中午我再来。”
言罢,他叹了声气退下,又去研究新的菜品了。
到了中午,他一脸殷勤地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未动筷。
到了傍晚,他又送来几道新菜品。
兰姑娘仍未动筷。
到了深夜——
有人在帐外唤了唤:“兰姑娘——”
“你别来了,我不想吃。”
她声音冷淡,谁知,对方竟道:“属下不是来送饭菜的。”
那人掀帘入内。
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大红色的喜服。
殷红的衣裳,红得像血,分外刺人眼。
兰芙蕖看见对方手里捧着的东西,一愣。
“这是什么?”
来者不是月帜。
是另一名,同样也会说中原话的义邙人。
他身形高大,将衣裳呈上来,对着她笑得十分奉承。
“兰姑娘,这是主上让属下送过来的。此乃中原款式的嫁衣,主上想着,中原人讲究个‘双喜临门’,您与兰公子又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不若在后天与兰公子一道,将婚事办了,也算是了却我们主上的一番心事。”
“听说在你们中原,有三聘六礼,这边置办得匆忙,过些时候再将兰公子的婚书送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义邙人娶妻成亲, 并不似中原那般繁琐。
中原人讲究的“三书六礼”,到了义邙, 也就剩下简单的纳征、请期、亲迎。至于所谓的婚书, 义邙这边更没有人会去特意准备。义邙的新郎官会列一份类似于礼书的礼单,除去房契、地契、奴契,剩下便是牛羊马匹之类的聘礼。
兰芙蕖坐在帐子内, 木然地看着那些义邙人进进出出地置备东西。这一门亲事定得匆忙,周围人亦是忙得像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周遭锣鼓喧天, 为寂寥清冷的冬日,增添了一份欢快的喜气。
“兰姑娘, 这是礼单,您过目。”
她坐在桌案前, 冷冷地瞧了那单子一眼。
月帜见状, 递给对方一个眼色, 上前接过礼单, 用蹩脚的中原话念了起来。
兰旭的舅舅, 是义邙的君主,这场喜宴自然置备得声势浩大。礼单上的东西也不少, 考虑到她也用不着活牛活羊, 兰旭还贴心地将这些牲.畜等价换作了金银珠宝。
月帜念完。
将礼单压平, 放在桌上。
这几日义邙的天气甚好, 阳光暖融融的, 穿过帘帐, 落在人身上。光影落在少女面上时,她清丽的面庞上是有气无力的生气。这是她绝食的第三天, 明日, 便是她与兰旭的婚期。
这些天, 她水米不进。
以自己单薄的方式,无声抗议着。
她这般倒是急坏了月帜。这小后生在帐外来来回回踱步,锲而不舍地研发新的菜品,只为讨得她的欢心。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煞费苦心,兰姑娘始终未动一下筷子。
这几天,兰旭也没来看她。
兰芙蕖知道,他这是在躲着自己。
兰旭不敢见她。
她很清楚,自己与兰旭的婚事不知虚实,但义邙王以此逼迫沈蹊现身,才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在以自己为诱饵,引诱沈蹊上钩,在这险象迭生的敌营之内,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但她还对兄长抱有一丝念想。
众人散后,帐内只余月帜清点账目。他频频侧过头,朝案前撑着脸小憩的少女望去。短短几日,她消瘦了许多,整个人也变得郁郁寡欢,好像一朵将要凋零的芙蕖花。
“兰姑娘,其实,嫁给兰公子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月帜道。
“我们公子一表人才,还是主上的亲外甥。不仅如此,他对您也很细致周到。如今不来见您……许是要事在身,着实走不开。兰姑娘,我们义邙这边还有个规矩,新婚夫妻在大婚的前三日,双方是不能见面的。”
“所以,兰公子他不是故意不来见您。您……多少也吃吃饭,就算是不吃饭,不能连水都不喝了,这样您的身子会扛不住的。”
兰芙蕖压下眼睫。
片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外头如何了?”
“喔。外头啊,还在准备明日的婚事呢。双喜临门,甭提多热闹了,姑娘要出去看看吗?”
兰芙蕖摇摇头。
她问的不是这个。
“人……捉到了么?”
月帜一愣。
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还没有捉到沈惊游。”
赤鼎山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拓拔将军派去的人马,没有搜寻到沈蹊。很有可能的是,沈蹊并未出义邙,还藏在军营里。
这些天,拓拔颉大肆宣扬兰旭与兰芙蕖的婚事。
听闻,她稍稍放下心,下一瞬又有些心慌。一道冷风吹刮入帐,她抚着心口,咳得很凶。
嗓子又干又疼,她索性也不再言语。兰芙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日,心中只记挂着,沈蹊,快逃,千万不要回头。
……
大婚这日,是一个雨天。
艳阳高照了多日,喜事将至,天际竟开始飘起絮絮的雨。起初这雨势并不大,不过半个时辰,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帐外是哗啦啦的雨水声响。
兰芙蕖呆滞地坐在帐内,任由妆娘摆布。
她知道,自己逃不出去。
义邙女子喜欢将细眉描得粗粗的,装扮上也略显英气些。然而她身形娇柔,紧赶出来的嫁衣也不是很合身。便有妆娘半蹲下来,拿着针线再在她身上改装,待一切收拾妥当,已至黄昏。
义邙的婚仪与中原大不同。
新娘不是由花轿抬入婚房,而是新郎官在大婚当日纵马、来到新娘子的闺房。
一夜春宵过后,第二日再将新娘抱上马车,行至马面坛前,拜天地、祭祖宗。
穿上大红色的嫁衣,戴上华丽的凤冠,兰芙蕖像个木偶似的静坐在床前。
周围妆娘见其模样,满意得不得了,说了几句恭维话,终于退出军帐。
帐子上,贴满了大红色的喜字。
婚床之前,是一对红烛,无声泣泪。
兰旭是跟着那一袭雨声一同入帐的。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乌黑的发被高高束起。他眉心处贴着义邙独有的云钿,只是这腰际并未佩玉,而是别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许是这一身红色,衬得他精气神儿好上许多,看上去也没有从前那般病恹恹。
婚房里,恹恹没有生机的是她。
众人调笑着,簇拥着兰旭入帐。有下人上前,给二人递上一盏喜酒。
“请二位新人共饮交杯酒。”
兰旭目光落在她身上。
兰芙蕖抬眼的一瞬,看见对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过顷刻之间,那杯喜酒已呈少女眼下。她淡淡垂下眼睫,瞧着微晃的酒面,轻轻唤了句:
“兄长。”
她的声音很轻。
兰旭手指微蜷,将杯子放下,吩咐左右:
“她身子不好,不能饮酒。将这些都撤了罢。”
“可是……”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啊。
兰旭执意:“把酒撤走罢。”
众人没法儿,只好撤下喜酒。
交杯酒之后,便是结发。
兰芙蕖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司仪捧着鸾剪上前。对方手指在她发间穿梭,须臾,剪下一缕发。
而后又剪下兰旭一缕发。
那司仪手指灵巧,将二人头发分成两份,系在一起,又以红绳打结,分别递给二位新人。
兰芙蕖并未伸手去接。
司仪用中原话轻唤了声:“新娘子?”继而强硬地将她手指掰开。
她的手指很冷。
像一块冷冰冰的玉。
少女一袭嫁衣,娇艳明丽,美得不成样子。见她并不配合,司仪皱起眉头。
“新娘子,吉时已至,你如今已是新郎官的妻。既为夫妻,便要齐心同力,琴瑟和鸣。哪有新娘子在新婚之夜,既不合卺,也不结发。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司仪苦口婆心劝道。
新娘子仍不为所动。
她收回手,将手指紧紧缩回衣袖里。对方的话语有些锐利,小芙蕖默默受着,一声也不吭。
兰旭道:“把那一份也给我罢,剩下的仪式也不必了,辛苦司仪。”
新郎官都不深究,司仪也不再好多说什么,只好将另一束发也递到兰旭手里,叹息一声,退了出去。
军帐里。
只剩下兰芙蕖与兰旭二人。
往日里和睦的兄妹,此时二人都一言不发。一时间,帐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兰旭静默了少时,垂下眼看她。
他的目光很温和。
落于她的凤冠、花钿,最后流连于她乌青色的眼睑处。
这几日,她并未好好休息。
也并未好好吃饭。
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兰旭只觉得心疼,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抱抱她,却不知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抱她。
是兄长,是敌人。
还是……夫君?
床前,一对红烛无声流着泪,帐外雨声烦闷,隐隐有雷声轰鸣。
他解释道:“我前几日……不是不见你。我被——”
话说到一半,兰旭忽然叹息:“罢了,不提这个了。这里还有些酥饼,你要不要先……”
“不必了。”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
兰旭一怔。
“那我给你倒些水喝。”
他满满倒了一杯,递到少女面前,对方抬起一双疲惫的、却也明亮的眼,倔强地看着他。
她的眼底,竟……有了戒备。
兰旭扯了扯唇,苦笑道:“你是怕我下.药么?”
“小妹,我还没有这么不堪。”
兰芙蕖只瞧着那水面,须臾,终于哑着嗓子出声:
“兄长,过去我敬你,爱你,仰慕你。敬的是兄妹之敬,爱的是兄妹之爱,仰慕亦是如仰高山、慕景行。我向往的是同气连枝,仰慕的是君子如珩。我心昭昭,从未生片刻不齿。”
“我……知道。”
“你把我带到这里,与我成婚,引诱沈蹊现身。兄长,我没法儿不怨你。”
她抬眼,仰望着他。
“我没法,不去恨你。”
对方的面容,“唰”地一白。
“你是应当恨我。”
风雨之下,他的嗓音亦被淋得微湿。男人垂下眼睫,大红色的袖摆被冷风吹得扬了扬。他想要去看身前的少女,却又不敢再直视她。龃龉半晌,黯声道:
“就当当年兰先生,捡了个白眼狼罢。”
是他无能。
是他恩将仇报。
这四年漂浮,他又何尝有一刻不恨自己。
风雨吹得烛火摇摆,兰子初眼底眸光亦是晃荡。这一刻,迎上小妹单纯的、倔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一颗卑劣的心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是无能之辈,更是龌龊的小人。他并非小妹口中的君子,并非那高山仰止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