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圣洁。
他有欲念。
起初,他只是想单纯地保护小妹,将她带到义邙,也是不希望她卷入这场纷争之中。谁知,义邙王竟为他们二人置办婚宴,还将他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三天里,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不变的是周而复始的痛苦。
而如今,身前小妹一袭嫁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复杂。
她说,兄长,我先前敬你,爱你,仰慕你。
现在我没法不去恨你。
烛光里,兰旭的身形晃了一晃。
轰隆一道雷声,紧接着便是呼啸的狂风,竟将帐子里一只红烛吹灭。帐内暗了一暗,帐子上忽然多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沈蹊一身风雨,浑身淋湿,拎着长剑,破窗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寒光落在长剑之上。
剑身闪着锋芒, 如执剑之人一般锐利而耀眼。沈蹊披散着乌发,踏着夜色而至。淅淅沥沥的雨水倾盆而下, 那道寒气更弥散在他周遭。
他的肩头被雨水淋湿。
衣袖湿哒哒的, 水珠顺着剑柄坠下。
见了那人。
兰芙蕖眼底终于浮现些生机。
“蹊哥哥!”
只见少女一身大红色嫁衣,鲜艳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那衣裳并不是很合她的身,裙角拖在地上, 沉沉的凤冠上亦缀满了珠玉。
然,仅是唤了一声, 兰芙蕖立马又反应过来——
沈蹊这是上了钩!!
若不出意外。
不过少时,立马有义邙士卒鱼贯而入, 将他当场捉拿归案。
她提心吊胆,还未出声, 就听见沉沉一句。
“沈惊游, 你不该来。”
开口的是兰旭。
他亦穿着大红色的喜服, 头发高束着, 腰间别着长剑, 温和的眸色里难得有了几分锋芒。
帐内只余下一只红烛,烛火昏暗, 衬得来者面色更沉了些。沈蹊攥紧剑柄, 手背青筋隐隐, 应道:
“吾妻在此, 不忍弃之。”
他咬重了“吾妻”两个字。
兰旭目光晃了晃, 片刻, 轻嗤:
“蠢笨至极。”
心思缜密如沈惊游,又何尝不知晓, 这是义邙王诱他现身的计策。可即便如此, 男人目光仍是坚定而决绝。他没有胆怯, 没有畏惧,更没有退缩。
兰芙蕖怔怔地看着,对方朝自己伸来一只湿淋淋的手。
那双手骨肉匀称,骨节分明。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莹白色的扳指,月色倾落,他的指尖泛着清冷的光泽。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
她牵稳了沈蹊的手。
男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把她牵着、护在身后,继而睨向满室鲜红的喜帐,和喜帐之内一身大红色喜服的兰旭。
沈蹊的身上湿透了,手心亦是冰凉一片。
但如今被他牵着,兰芙蕖竟觉得无比安心。
即使下一瞬,将是万劫不复。
兰旭微微蹙眉:“小妹。”
沈蹊也哂笑了声:
“你还知道她是你妹妹啊,大舅哥。”
他虽歪着头笑着,可那笑意没有半分氤氲至眼底。沈蹊面色冰冷,眼神更是冷冰冰一片,知晓此地不能久留,他一手牵着小芙蕖,一手以剑指着兰旭,命令:
“让开。”
兰旭未移半步。
沈蹊冷声:“本将的青鸣无眼,保不准儿会伤了细皮嫩肉的兰大公子。”
兰旭未看那剑,平声道:“沈惊游,只要你一走出这军帐,便是万箭穿心,命丧当场。”
兄长声音平淡。
听得兰芙蕖心头一悸,忍不住抓紧了身侧之人的手。
万箭穿心。
当即丧命。
兰旭道:“帐外刀剑无情,你大可以这条命去闯一闯。但我是不会让你带她犯险,沈惊游,你若真的喜欢她,就不要做这等傻事。”
帐子内的烛火晃了一晃。
“沈惊游,趁现在还没人发现你,赶紧逃了罢。我会答应你,照顾好小芙蕖。此地不是北疆,是义邙人的军帐,他们可是铁了心地要捉拿你,现在根本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
见他面上神色并未有丝毫松动,兰旭苦口婆心地劝道:“至于小妹……我与她成婚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伤害她,也不舍得伤害她。如今北疆万分凶险,义邙人已获得北疆的舆图,不如便会率军攻打,将她留在你那里,只会令她深陷困境。不若让我先将她带到稍微安全的地方,我与小妹……也只会是名义上的夫妻。”
“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沈惊游!”
兰旭蹙眉,“难怪父亲说你冥顽不灵,你……真的是固执得无可救药。”
“兰子初,”沈蹊牵着她,亦冷笑道,“你还有脸提兰先生?兰青之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般报效兰家的养育之恩?兰子初啊兰子初,本将先前真是小瞧了你。我还以为你只会些吟诗作赋,未曾想你竟献媚到义邙人跟前去了,兰大公子,你的本事真是叫人眼前一亮啊。”
被沈蹊这般说了一通。
兰旭面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更是白了一白。
“随你怎么想,总之她不能走。你要送死,就一个人去死。帐外挑个风水好的地方躺下,莫要牵扯上旁人。”
“是谁将她牵扯进来,谁心中有数。”
男人剑气一划。
“给我。”
什么?
“手上那玩意儿。”
沈蹊的剑刃又移进了几分。
冷声:“手里的东西,交出来。”
兰旭手里紧攥着的,是将才二人所结之发。
沈蹊紧紧盯着那绺交缠在一起的发束,眼底露出嫌恶的神色。见对方迟迟不肯交,他直接将刀尖抵至兰旭脖颈。只一下,兰子初的喉结上便见了红。
兰旭一身喜服,站在原地,眼中亦有倔强。
沈蹊歪了头,“不给?”
余光所见,兰子初右手亦动了动,似乎想拔剑。
“想动手?”
男人嗤笑了声。
话音刚落,刀光“唰”地闪过,凌冽的剑影让兰芙蕖一颗心提到了嗓眼,紧接着“咣当”一声,兰旭手上的剑颓然坠地。
他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往后退了几步。
“恶心。”
沈蹊手里捏着夺来的那团发,将其置于烛火上燃烧干净。
而后连看都没看靠在桌边的兰旭一眼,拉着兰芙蕖往外走。
“沈蹊!!”
兰旭急得叫了声。
“莫出去,有人!!!”
为时已晚!
帐外尽是乌泱泱的伏兵,手指长矛,朝二人涌来!
刀光剑影,不寒而栗。
雨水滂沱而下,冰凉的水线坠在兰芙蕖面庞上,将她的鸦睫淋得一片模糊。她亦紧张唤了句“蹊哥哥”,只见男人执着长剑,迎上那一道道刀光,将她结结实实地护在身后。
“乒乒乓乓”地,尽是兵戎交接之声。
她高高的凤冠坠落在地,珠玉碎裂在水洼里。眼前这一幕幕,让兰芙蕖恍然回忆起四年前兰府被抄家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冷寂的、寒凉的夜,官军粗.暴地踹开兰府府门,一行行官兵如土匪般涌入,手执长剑,指向呆愣在中府门前的父亲。
她逃不出那个长夜。
梦里,记忆里,漫天的雨夜里。
她的平安锁坠在一片血与泥里。
小姑娘慌慌张张,想要去捞。
可眼前走来一群官兵,鞋履践踏,直将那平安锁践踏成粉末。到最后,唯一残存的碎片也不知被人踢到何处去了。兰芙蕖哭着,喊着,哀求着,求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爹爹。
求求你们。
求求你……
浩瀚的回忆里,碎片汹涌而至。
“兰芙蕖,沈惊游。”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芙蕖,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芙蕖,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芙蕖,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同样的雨夜。
温热的血溅在少女面上,兵器之声乒乓作响。
那道身形紧紧护着她,同她说,小芙蕖,快跑!
小芙蕖,快逃!
快逃,逃出这雨夜的桎梏,向黎明奔去。
终于,一道剑影刺入肉.身,沈蹊的身形晃了晃,她抹了把泪,声音凄厉。
“沈蹊——”
蹊哥哥!!
同样的记忆,同样的声息。
汹涌而至。
她提着裙摆,慌张地喊,不要伤他。我跟你们走,不要杀他。
求求你们。
我嫁给兰旭,我不会再逃,求求你们放过他——
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兰子初提着剑,从军帐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仍发白,手里寒光凛冽,见了他,周围士卒终于停下手,沈蹊啐了一口血,直起身子望向那人。
沈惊游脚边,是数不清的尸.体。
大雨滂沱,血流成河。
兰旭步步走到他身前,慢慢地,将剑举起。
“兰子初,”沈蹊笑了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死?!”
众人见着,新郎官手里紧紧握着剑柄,他眼中似乎有恨意,走至那“不速之客”身前,似乎要捉他。
兰旭往前走。
沈蹊带着兰芙蕖,慢慢往后退。
就在刀剑落下的前一瞬——
兰旭压低声音道:
“那棵树后有马车,带着她快跑!”
沈蹊一愣。
短暂地愣神过后,男人立马反应过来,飞快从地上捡过一把长矛,往兰旭所在的方向一抛,紧接着抓住少女,朝树后飞驰而去。
兰芙蕖提着裙摆,身后是义邙的追兵,还有兄长疾厉地呼喊声:“快、快跑!!”
追兵乌泱泱地赶来。
兰芙蕖快速钻入马车里,沈蹊顺手扯下腰际上的青鞭,“啪”地一声,马儿受惊,发了疯地朝外冲去。
兰旭亦纵马,前来“追”他们。
寒风穿梭在雨夜,马儿惊蹄,身后追兵不止。
再往前。
再往前,就是赤鼎山。
“驾!!”
兰芙蕖在心中焦急呼喊。
沈蹊,快一些,再快一些。
再往前,应槐和安翎会率追兵接应他们。
快些,再快些!
忽然——
沈蹊震愕地瞪大眼眸。
不为旁的——只因为这条路已走到了尽头,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男人惊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猛一勒缰绳。
“吁——”
可那马儿被青鞭一伤,已经受惊,竟完全不听使唤。
以一种利剑出鞘的冲力,急速朝断崖奔去。
“沈蹊!!”
兰芙蕖也看到了那断崖。
身后的兰旭,亦看到了那断崖。
兰子初吓得浑身发抖,声音止不住地打颤,急忙喊道:
“沈蹊,停下!”
快停下!!!
——马车早已停不下。
就在连人带车将要跌落悬崖的前一瞬,坐在马背上的男人忽然回过头,他的衣袖见寒光一闪,下一刻,兰芙蕖像是预料到了什么,肝胆欲碎地喊了句“不要”。
她的叫声,回荡在空谷。
沈蹊掏出匕首,回过头,深深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
袖间匕首,斩断绳索。
冷风掀起车帘,完整地露出他那一张脸。
那张稚嫩的脸,坚定地道,小芙蕖,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那张轻佻的脸,亲昵地呢喃着,再亲哥哥一下,哥哥有的是力气。
那张决绝的脸,在最后一刻义无反顾地砍断绳索,纵身悬崖。
最后一瞬。
他目光复杂,沉重,深情。
所有的爱意,在这一瞬间,不言而喻。
周遭的一切,突然没了声息。
兰芙蕖跌跌撞撞地跑下马车。
雨夜里,她的身形微不足道,火红的衣衫被雨水浸湿。
兰旭也未想到沈蹊会这般,目瞪口呆了片刻,赶忙走马背上跳下来。
兰芙蕖失魂落魄地站在悬崖边。
就在兰旭即将走上前的一瞬,他眼睁睁看着,身前的少女忽然提起裙角,往下纵身一跃——
“小妹!!!”
耳边风声蓄满,她已听不见兄长撕心裂肺的嘶吼声。
兰芙蕖闭上眼,扬起唇。
即使天崩地裂,粉身碎骨。
蹊哥哥,
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要慌张,下一章就甜起来了,是he,我是亲妈!
第78章
整个身形往下坠。
眩晕感, 失重感,萧瑟的冷风, 如刀片般刮蹭着她的脸颊。
兰芙蕖已感受不到害怕。
少女裙衫殷红, 坠入这一片茫茫雨夜里。她衣袖翩飞,乌发与衣衫盘旋交织着,如飞蛾撞入熊熊火舌, 孤勇而决绝。
这盛大的花开,宛若一场凄美悲壮的献祭。
断崖岸上, 男人瞪圆了双眼,震愕地看着那道身形坠落。
他的指尖残存着一片袖纱, 嫁衣上的纱布,宛若殷红的血。
回过神来, 兰旭面如死灰, 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 往悬崖边跌跌撞撞而去。
“兰公子——”
有士卒冲上前, 拦住他, “兰公子,不可!”
这底下可是万丈深渊!
悬崖又陡又深, 一眼望不到头。
再往下看, 只望见一团似云非雾的白气。仅此一眼, 足以让人见之胆寒。从来没有人探究悬崖底下是什么, 因为它实在太深、太高了, 从上面跳下去, 便是真的尸骨无存。
别说尸首了。
怕是连骨头都碎成渣。
兰旭目光呆滞,失魂落魄, 两眼越过那些士卒, 死死盯着断崖峭壁。
不过少时, 拓拔颉率着另一行人追赶而来。
看见眼前这番场景,他亦是一怔。